谷白一身杏色绣竹梅兰襕边挑线裙子,青玉头面,款款地从轿子里出来。
谷英儿扶着她的手,低声道:“小姐这一身也太素了,要是夫人知道,定会又要去老爷那里唉声叹气,说你为难她呢。”
谷白的生母早亡,如今的母亲是继母,也是大家出身,倒是不会明火执仗地为难她,但暗地里的手段却层出不穷,那抓她点错处就去离间她与父亲之间情分的事没少做。
谷白叹口气,还有那几个妹妹呢,当着父亲的面,那真叫一个姐妹情深,又一副孝顺听话弱小的样,仿佛错的全部是她,父亲不在时,就露出了尖牙利爪。如今她这副打扮,如果几个妹妹也有幸观赏到的话,那人前人后的戏,怕是要连唱个十几台才罢休哩。
她轻轻拍拍谷英儿的手,道:“潞州陆府世代豪富,这样的人家看人并不光看一个打扮。而且你家小姐我身份在这里,就算暂时落魄,他们也不会把我怎样,毕竟谷家并没有落魄,落魄的就我一个。”
谷英儿反握紧她的手,心酸道:“你又哪里落魄了?”
谷白微笑:“是啊,换个角度,我也并没有落魄。”
世人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陆家自也不例外,她又何尝不知。不过,她与徐霞客去顺峰钱庄借首饰,虽也打出了景王的名号,但因只有景王的信件作为凭证,钱庄管事便不肯借出顶级首饰,只拿了这套头面,还一脸疑惑,一副生怕肉包子打狗再也收不回来的样子。
谷英儿头上更是只插了根鎏金簪子。
待见到陆家大少奶奶时,果然见到大少奶奶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大少奶奶并非陆大老爷的儿媳,而是陆二老爷的儿媳。陆大老爷虽是先娶妻,却是多年未育,反而让陆二老爷率先生下嫡长子。
不过,大少奶奶的打扮似乎也很素净。
做个细致的分析——谷白主仆二人与其说是素净,不如说是穷酸,而大少奶奶的素净,那是低调的华贵。
大少奶奶身上的白色综裙是云锦做的,上面用银线绣着西番莲花。大少奶奶的头面是顶级祖母绿头面。
两者间的差别不是一点点。
谷英儿仿佛浑身长了细细的刺儿,因为她觉得周围仆妇们的眼光都带着刺儿,所以她要长些刺儿,以便回击别人。之前她跟着谷白在江湖上闯荡时,天天有事要担忧,但多数时候很开心,所以并未觉得穿布衣喝糙米粥太过寒酸。如今她身穿缎子做的裙子,在陆府众仆妇的眼中,竟然觉得自己寒酸,觉得自己被这些人看扁了。
大少奶奶毕竟是大家出身,言语之间还是很礼貌的。她温言细语地问候遍了谷家老祖宗,谷家太夫人等谷家众人,然后又惭愧自己未能早早迎接到谷白,接着一叠声吩咐管家去安排谷姑娘住的客院,因要安排客院,便问谷白带了多少家里人过来。
谷白回答道,因出门在外遇险,虽得景王及时救助,却与家里人失散了,如今只得一个忠心的丫头谷英儿在身边。那景王救下她后,托山东一位名叫徐霞客的公子送她进京。徐公子主仆二人如今住在春熙楼的上等客房之内。
大少奶奶听了,便有些惊讶,这谷大小姐遭遇倒也奇特,虽遇到匪徒,却得景王救助,又得景王朋友徐公子护送。只不知那徐公子又是何等人士,竟也与景王熟稔如斯。只是谷大小姐主仆与这徐公子主仆,四人同行,似乎也有些诡异。大少奶奶如今事多,只把这事记在心里,准备待日后有空再去打探个仔细。
于是,谷白便与徐霞客都住到了陆府。
陆家的男丁中如今只有陆二老爷和几个不管事的少爷在家,所以由陆二老爷去招待景王的朋友徐霞客。
谷白不由想起自己背诵不久的关于陆二老爷的资料。陆二老爷陆有皓因有从胎里带来的毛病,所以长大后,双腿便有些瘸,身体也不好,虽然也读了不少书,却因身体的缘故,从一开始,便既没有被当做当官的苗子来培养,也没有被当做经商的人才来教导,竟是从小就被当做富贵闲人来养的。但陆二老爷却并没有长成只知遛狗打人花钱的纨绔之徒,而是成了一个学问颇深,爱好风雅的人。想必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是件舒心愉快的事吧,谷白决定见到徐霞客后,要好好问问。
谷白又同大少奶奶介绍了一番自己的遭遇,接着便亲切地问候陆府众人。
“太夫人上次托人送给祖母的大红袍,祖母十分喜欢,也赏了莲儿(谷白原名谷青莲)一些,实在是好茶,如今莲儿竟有缘再见到她老人家,一定要好好地谢谢她,另外,也略备了些薄礼,希望她老人家不要嫌弃。”一根五十年的老山参,应该不算薄礼了。为了这个,可是押了自己的一个随身玉佩在顺峰钱庄。
谷白想起自己的玉佩,怕是要等景王派人来这里后,才能要回来。这玉佩是她亡母遗物,之前日夜带在身边,已经被滋润的晶莹剔透了。现如今玉佩不过才离开她不到一天,她已经思念了几次了,更兼有对亡母深深的愧疚。
她话里话外都是对陆秦氏的推崇,自是希望在先见到这位陆家最高领导后,能因自家祖母与陆秦氏的旧交情,得到陆秦氏的几分宠爱,以后行事自然会方便得多。
谁知大少奶奶却半晌没有说话,脸色似乎有些苍白,双眼垂下,盯着手里的茶盏,茶盏被她的手握得很紧。
谷白便有些诧异,只好继续道:“自去年见到太夫人以来,已有多日不见,太夫人当时对莲儿的教导,莲儿铭记在心,只盼能再次到她面前恭候教导。”
大少奶奶听到这里,抬起头来,看着谷白,笑了笑,道:“祖母,祖母如今病重,屋子里都是药味,不让我们这些小辈去看望,说是怕过了病气。几位妹妹也有几日未见到她老人家了,便是我这个事多的,今日也未能见到她,向她讨教。谷妹妹,要不,你还是先去见见大夫人吧。”
谷白觉得大少奶奶的声音有些低沉,笑容很勉强,像是硬挤出来的。
“唉,希望太夫人没事才好。”谷白认真地回答。
难道陆太夫人陆秦氏病得很重了?其实陆秦氏是个令人再讨厌不过的老太太,动不动就拿规矩和大道理压人,谷白也被她训过两三次,一次是说她行动不够沉稳,一次说她女工不精,过于疏于练习等。
可去年还强悍无比的老太太,如今病重得不能让人靠近,真是令谷白怅然不已,心中顿时生出生死无常之感来。
不多久,陆夫人派人来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