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徐霞客和谷白告别朱瑱和杨施之后,结伴启程往北而去。至于杨、朱二人,目前仍打算留在清流镇。
不日,他们一行便到了武和府府城。
翌日,徐霞客拉着谷白到了一个十分简陋的小院,找到了在那里苦修的杨建。
谷白第一次见到杨建。
杨建眉清目秀,却十分消瘦,眼里闪着两团火。
他看着徐霞客道:“自我知道你就是广西名捕范云迪推崇的徐霞客时,就猜到你会找到这里来。不过,徐兄,你的证据呢?”
谷白听了这话,十分迷惑,只把眼去瞧徐霞客。
徐霞客却淡淡一笑,道:“尽管你装扮了一番,可那日章府见过你的人,一定会有人能再次认出你。何况还有客栈的人,你曾经去过福运来客栈,还要了间房,不过,不到一个时辰,又赶紧退了。再说,你与陈庆之仇,在武和府你原来的家附近可不是秘密。”
谷白恍然领悟。
杨建脸色越发苍白,低头半晌,再抬起头来时,已是一脸坚毅之色,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平静地道:“家里贫寒,章家常常送些礼物来,因此养母很看重与章家的关系,那日他们送礼物过来,车马却被堵在官道上,养母知道了,便催我徒步绕道去章府报信。我到达清流镇时,天色还未全黑,正在想晚上肯定回不去了,应该事先去打听一下客栈,再去章府报信,届时章府人如果不请我留下歇宿,自己也有地方。”
“我正在街道上走着,突然看到一群人骑着马过来了。队伍前面有一人,我十分熟悉,正是当年强逼我寡母至死的陈庆。虽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但我还是认得他。”
原来杨建的母亲有十分颜色,因杨建父亲出事,家里无人支撑门户,便不得不常常抛头露面。七年前的一日,她去武和府卖绣品,正在街上走着时,被前来拜访武和府知府的陈庆看中。从那以后,陈庆便常常来纠缠不清,还请人做媒,要娶了杨建的母亲做他的六姨娘。杨建母亲是个刚烈的妇人,哪受得了这样的侮辱,便寻思与他同归于尽。
这一日她事先将杨建送到了相好姐妹那里,又托了那姐妹日后将杨建送去她娘家,接着便独自去见陈庆。她与陈庆见面的情形,杨建并不知晓,只能根据后来知道的蛛丝马迹猜测,应该是陈庆强逼他母亲,他母亲宁死不从,还拿了刀出来要和陈庆同归于尽。那陈庆自是十分惊慌,却仗着身为男子力气大,强把刀夺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宋大妈去看杨建的母亲时,发现杨家门户大开,院子里一片狼藉,而杨建的母亲早已自缢在正房房梁上,死去多时了。
杨建现在的养母是他母亲当年的贴身丫鬟,当时被她母亲一起送到那相好姐妹家,躲过一劫,却从此心怀内疚,竟不再思嫁,独自抚养杨建长大。
“我见那陈庆骑在马上一副小人得志状,心下便越发思念母亲,于是决定让他吃点苦头。”
“我跟在他们一群人的后面,发现他们去的也是章家,便有些开心。接着我去当铺买了套穷短工们穿的破棉袄换上,又将头发弄乱,然后从章府院墙外面的一棵树爬到了章家。我曾去过章家,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地方,可以先爬树到墙头,再翻进章家。”
“在府里,碰到我的人都当我是新近被雇的短工,还有人吩咐我不要乱跑云云,但我终于打听到陈庆住在哪里,并于子夜时分翻进了他的房间。”
“我将他弄醒时,他还以为我是为了银子才拿着刀吓他。我便说自己不是为那个,只让他给我母亲道歉认错。当我将母亲的名字说出来后,陈庆竟一脸茫然,原来他早已忘记他做过的事了。他将我母亲逼死,却转身便忘记了她;他给我们一家带来不可磨灭的痛苦,却转身便忘记了。”
“我愤怒得不能自已,只觉得他这样的人实在不配活在这世上,心念转动之间,便用刀割破了的他脖子,很快便流了很多血,这时我倒平静了下来,于是,一边看着他流血,一边告诉他我母亲的事。这时,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只用眼神央求我救他,见我不为所动,便奋力将手中的扳指向我打来,我一侧身,那扳指便打到了墙上挂着的画上。这是他最后的力气了。”
“我看着他几乎流尽了血,才离开…”
谷白听到这里,顿时恍然。想起她最初进到春华院的那个正房时,进行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猜想,现在想来,都有些不靠谱。却原来有的时候事情就是那么简单。
应该是杨建走了不久,简家复仇的人就到了,他们发现陈庆已死,惊讶不已,怕章家受牵连,便立即打扫了一下现场,将流到正房外的鲜血都用水清洗了,血水渗入到鹅卵石之下的泥土中。之后,他们又聚到一起商议该怎么办。
谷白想,终于彻底水落石出了。
而杨建定定地看着徐霞客道:“我不后悔自己所做的,如今但凭徐兄处置。”
少年的双眼里满是希望得到解脱的渴望,满是对生命的忧伤,满是对过去的无奈,满是对自我的决绝……
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年,曾寒窗数载,饱读诗书,现如今才华横溢,英姿秀挺,本是前程远大的建功立业之辈啊……
※※※
已经离开了武和府十几里了,官道上,谷白骑在朱瑱赠送的棕色高头骏马上,看着徐霞客微笑。
徐霞客便也微笑着回看她,问道:“可还有什么事?”
谷白道:“是慧明禅师,你为什么要派人盯着慧明禅师。”
徐霞客笑道:“她太复杂,我也不过是以防万一。”
“那她与那两件案子?”
“她因为一些事避世到了清流镇。当然,她也早就认识简老夫人。她或许知道一些事,但那些事已经到此为止,无需再提了。而且,有些事、有些人也已不可考。”徐霞客说完便给了身下的马一鞭子,那马便飞奔起来。
谷白忙跟在后面。她一边看着他的背影,一边想着他既心细如发又胸怀广阔。
那日杨建说了那句话后,徐霞客便说自己只是来寻找真相,说完,便拉着她走了。
她十分不解,在路上问他为何什么都不做,就走了出来。他便答道:“杨建已经在惩罚自己了。”
于是她便缓缓想起杨建住的院落是那样的萧索,秋天将尽,冬天将至,杨建却穿得是那样的少,简直就是在虐待自己。
此时,看着四周晚秋之景,谷白不免又想起那萧瑟的小院,便向徐霞客叹道:“杨建真的是在严厉地惩罚自己啊。”
徐霞客道:“尽管他是为母报仇,却依然犯了杀戒,他自己心中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希望他从今以后能刻苦磨练自己的心志,心中有惧怕,再学有所成,以后为社稷谋福利。”他口中说着,心中却在想:杨建在整个谋杀过程中,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破绽。
他呼出一口气,回头看向武和府的方向,心道:念你身负生母遗志,念你未报养母育恩,念你生母确是被陈庆所害,念你的心已经伏诛,我便不再多此一举,望你善自珍重。
叹息一声,他对谷白道:“走吧。”
他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有种令人心安的魅力。
不远处,谷英儿正在与林简斗口。
“干莲子应该用碱水先泡泡。”
“应该是用温开水吧…”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