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期末,各式各样的作业、考试接踵而来,搞得崔晓晕头转向。她英文不好,便常拿着自己的作文去找小牧订正。站在男孩面前,任他耳提面命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每次见着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家伙一副声色俱厉的样子,崔晓只能暗暗劝自己忍耐:术业有专攻、术业有专攻,不耻下问、不耻下问……
“我说的你都听明白了吗,”小牧丢开记号笔,把那份“江山一片红”的作文推到崔晓面前,“按我的意思去改吧。”口气十分不善。话说最近崔晓表现得实在差劲,每次来,都带着一大堆的作业,进门后和自己聊不上几句,便开始埋头苦干。有几次,小牧故意将电玩声音放到最大,想让她停下笔和自己说会儿话,谁料人家戴上耳机丝毫不受干扰,那副旁若无事的样子真令他气结。眼下,崔晓主动求教,这种作弄她的天赐良机怎可放过。于是,小牧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力求达到“有错儿,要挑;没错儿,制造错儿,还要挑”的境界。看着眼前的崔晓像小学生一般低眉顺眼的样子,小牧心里的抑郁寡欢一扫而净。
“这本书,”小牧随手拿起她放在手边的《士与中国文化》,说到,“我见过。”崔晓正冥思苦想着读书报告怎样收尾,见男孩又来捣乱,一把夺回,没好气地说道,“你在哪见过?到家就打电玩看漫画,你就扯吧!”刚刚树立起来的师道尊严岂能容她践踏?小牧冷笑一声,拽住崔晓,说道:“你跟我来。”“喂,不要闹了,好不好,我的总结还没写——”崔晓被男孩拉到隔壁,顿时停住了脚步。这间屋子,崔晓从未参观过。平日里,总是房门紧闭,透着一股不容窥视的冷峻和神秘。她揣度,这该是小牧爸妈的卧室。想到自己毕竟是外人,便站在门口不打算进去。小牧推门开灯,回头瞧了一眼她,淡然地却又不容推辞地命令着:“进来。”
崔晓有些局促不安,往前不情不愿地挪了一步,里面的布局便更加清楚地映入眼帘。她左手边的整面墙壁全被一组巨大的书柜挡住了,正前方的书桌上一左一右码了两摞书,那情景像极了自己高三时课桌的样子。书桌右边还立了个小书架,上面零散地放着几本书。视线移至右手边,崔晓看得瞠目结舌:一个陈旧的床头柜搭配着一张老式铁艺单人床,就这么坦然地展现在她的眼前。床尾处,又立了个书架!整个房间没有衣柜,没有梳妆台,没有摆设,没有挂饰;只、有、书。
“夸,夸张点了吧…..”崔晓艰难地从嘴里蹦出了这么几个字。小牧来到书桌旁的那个书架前,扫了一眼,就抽出了一本书。“你瞧,”小牧将书递到她手中,貌似漫不经心地问道,“眼熟吗?”果然是一本《士与中国文化》。她随意翻看着,发现黄黄的纸页间夹着琐碎的字条,有的上面是密密麻麻,有的上面是只言片语,样式各异却整齐有序。崔晓拿起一张细细读来:“作为两股交叉影响中国社会发展的力量,王权之势与士人之道,向来关系微妙。三顾茅庐的故事之所以为人乐道,是因为它寄托了士人心中最深的渴望:他们幻想,有一天,势会向道低头。不过,历史全非如此。实际上,道,从来是为势服务的。”字迹虽然有些模糊却苍劲峻逸,和这文字一起带出了悲凉无奈的喟叹。浏览其他,无不如此。
崔晓小心翼翼地将书还与小牧,猜测道:“你爸爸的书?”“你怎么不想想,也有可能是我妈妈的。”小牧插兜,饶有兴趣地回问着。崔晓瞪大眼睛,实在难将这些文字和那个妖娆艳丽的女人联系起来。倒不是她以貌取人,只是自己在心中几近固执地认为,这些文字的主人该是一副落寞失意却从不妥协的样子。“哦,原来是你妈妈的。”崔晓不经意地应道,她却没听出自己这语气中若有若无的失望。
“其实,”小牧俯身将书放回原处,轻声说道,“你没猜错。”崔晓顿时来了兴致,问道:“你爸爸到底是做什么的?”未等男孩开口,她连忙接道:“先别说,让我猜猜。嗯,他这么忙,可书却又读得这么多、这么细,是在报社工作吗?”她见小牧笑着摇头,便又歪头继续猜想:“是作家?那么,是医生?还不是?是设计师吗?等等,是不是图书管理员?”小牧听到这儿,打断了崔晓的猜度:“你就当他是图书管理员吧。”还真是的,他每天的作息时间和图书管理员是何其相似呢。思及此,男孩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冷却下来。“我们出去吧。”他走到崔晓身边,伸手在墙上一按,顿时卧室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寂静而冷清。
重新坐回去,拿起自己的那本《士与中国文化》,崔晓却有点读不下去。之前在她心里,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小牧爸爸的印象就是冷漠和不负责。结合小牧透露出的零散信息,更是觉得这个父亲是极不称职的。由此,很多其他的负面标签就被她理所当然地贴在了这个男人身上:傲慢无礼、粗俗自大、浅薄无知……以至于到最后,她一想到小牧爸爸,脑海里竟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个邋里邋遢的醉汉,每晚都是花天酒地地闹到半夜才回家;之后总会叫醒熟睡中的小牧,像对待下人一般地呼来喝去……汗~如今看来,这种想法毫无逻辑性嘛。
从某种角度来看,崔晓是个很感性的女孩子。她常常会执着于一些生活中的细节:此前,小牧爸爸的缺席令她有些介意,总觉得对方家长的这种态度不妥;如今,不过是见到这人的藏书和札记,可她却再也无法将那个自己揣摩出的形象和书房的男主人联系到一起了。当然,崔晓的这种性格说好听点儿,叫感性;难听点儿的,叫胡思乱想。
“怎么了,被吓着了?”小牧关了游戏机,虽是询问,可听起来口气不善。崔晓回过神儿,被问得很尴尬,胡乱地应道:“没,没有啊。”“十几分钟了,你都没翻一页,”小牧走到她身边,指着那书,不耐烦地问:“这上面印的是火星文呐,你看不懂呀。”崔晓被他诘问得满脸涨红,反唇相讥道:“你不是玩游戏呢吗,管我干嘛!”小牧怔住,随即一哂,眼神却愈发的冷:“我打电玩是为了让你忙正事,不是要你浮想联翩的。”崔晓垂头,双手举过脑顶,以示对男孩洞察力的拜服:“投降了。我,我是有话要问。”“除了他的事,什么都可以问,”小牧抄起双手,不忘提醒道,“我说过,本人的胃不太好。”
如此,崔晓憋了一肚子的疑惑就只能继续憋着了。小牧见她一脸沮丧的模样,冷笑道:“没想到你对他产生了如此大的兴趣。看来,我不该引你去他的房间。”语气中,带着似有似无的酸涩味道,听得崔晓像蒙冤之人一样连忙澄清道:“才不是呢!我只是奇怪,那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如果你妈妈回来,他俩可怎么睡呢?”男孩表情瞬间僵住了,双眸里暗潮汹涌,仿佛下一秒就会掀起滔天巨浪。崔晓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自己嘴欠。“小牧,我,我错了。对,对,对不起啊……”
“我妈回来,他会睡沙发。”这,就是当晚小牧开口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