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的果然是个小姑娘,穿一件红色羽绒服,圆乎乎的,像只企鹅宝宝。齐肩的发被风吹起,好似一朵美丽的墨菊。她明眸里蓄着盈盈泪水,仿佛即刻就会滚落下来,两颊的泪渍如玻璃窗上已干的雨痕。女孩仰着小脸,轻咬下唇,那副又惊又喜又窘又急的神情让他看得有点心疼。
“我刚捡到的,”男人合上手机盖,仍旧将其握在掌中,“怎么了?”崔晓听对方如是问,稍稍平复下来的心再次沸腾起来:“刚才,我在这儿弄丢了手机,”她抬起手背,胡乱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它和您捡到的这部一模一样。”那男人倚靠在路灯前,背着光,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崔晓见他不吭声,以为对方不相信,更急道:“要不,您翻翻我的电话簿,我说几个联系人看看。”“好吧。”男人极轻地应着,声音有点儿发颤。崔晓大喜,略略思索一下,便开口说道:“嗯,有安琪、杜筱慧、冯伯赞、何晋铭……”“成了,你讲的都对,”男人将手机递给她,有些虚弱地嘱咐着,“下次小心点,快回家去吧。”说完,撑起身子站直,向前踉跄着迈出步子。
崔晓兴高采烈地接过手机,仔细放好。正要开口道谢,却见那男人步履蹒跚地前行了几步,一把扶住电线杆,佝偻着身子,情状痛苦万分。她迟疑了一下,赶上前去问道:“您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吗?”手机失而复得,这时,崔晓终于有了闲情逸致,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好心的人。男人尽管弯着腰,可依旧显得身量很高。他穿一件黑色短款羽绒服,深蓝色的牛仔裤包裹着瘦长的双腿,和上半身形成鲜明对比。长长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只留下高挺的鼻梁、突出的颧骨和瘦削的下巴供人猜想。男人没出声,只是右手四指并拢,用力地按在上腹部中间的位置,仿佛要将疼痛扼杀在其中似的。崔晓见状,忙又问道:“是胃疼吗?”男人艰难地点了点头,黄豆粒大小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您等一下,”崔晓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指了指身后的商店,说,“我到里面给您买杯热饮。”刚说完,就转身跑了进去。
等崔晓捧着一杯有点儿发烫的红茶急匆匆地返回来时,电线杆旁早已空无一人。“真是的,”她站在商场门口,望着形形色色流动的人群,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阵失落,“连个正脸都没看全。”正嘀咕着,感觉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想到这可能是小牧的来电,便急忙接通。“她的手机怎么会在你哪里?”崔晓还没来得及讲话,男孩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就闯进了她的耳朵里。
“你说什么呢?”她一头雾水地回问。
“……是你吗,崔晓?”电话那端,男孩迟疑地问着。
“废话,不是我,还能是谁。”崔晓笑了,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这么说,是不是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嗯,你怎么样?”小牧的调子听上去依旧清冷,可终究藏不住话中的关切之情。
“没事呀,我到了再和你讲吧。”崔晓边说边抬手看表,心里暗自焦急,不由加快了步伐。
挂断电话时,崔晓已走到丁字路口处,过了这条街就是了小牧家所在的小区。人行道的另一端,红灯明晃晃地亮着,三两个行人和她一起站在路边等待着信号灯变色。这条街上,红灯的时间格外漫长。崔晓握住手机,四下无聊地张望着,忽然发觉站在自己左边的男人有些眼熟:高瘦的身材、清癯的侧脸、相似的着装……最重要的是,他的右手也在用力地挤压着自己的胃部。不会这么巧吧~
“叔叔,”崔晓试探着点了点男人的胳膊,“是,是您吗?”男人转头,发现之前的那个女孩就站在他身边,仰脸凝望着自己。她的眸子如两泓秋水,旁人看一眼就会掉进去。崔晓被瞧得低下了头,可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瞥向左边。那人的脸,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眼睛深陷,乍一看都还有些恐怖。可就是这么一双眼睛,像有什么魔力似的——四目相对间,崔晓只感觉自己整个人如同站在云端,仿佛稍一不慎,就有坠下去的危险。
男人见女孩低下了头,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失态了,不禁有些赧然。“这么巧,”虽然通过那个电话他已猜出了七八分,但还是问道,“你,也住在这附近?”崔晓仍旧颔首,盯着手中的红茶,摇头笑道:“我去看望一个小朋友,他家住在对面。”如此一来,便是她无疑了。男人的嘴角勾起一丝浅浅的笑:“还真是好巧呢。”话音未落,他猛地皱起眉头,胃部的绞痛又嚣张起来。崔晓觉出异样,急忙将杯子递过去:“这红茶还热着呢,喝点吧。”男人推托不过,只得伸手接下,道了声“谢谢”后便小口啜饮起来。说来也是奇怪,平日犯病时,吃多少片止痛药也不管用。可当那温热的茶水慢慢经过食道流进胃里时,难捱的剧痛竟真的减轻了许多。看到男人最后一饮而尽,崔晓满怀期待地问道:“怎么样?叔叔,您觉得好些了吗?”
“我看起来,”男人没接茬,只是苦笑起来,眼角眉梢全是感慨之色,“有那么老吗?”崔晓顿觉歉然,着急地解释道:“不是的呀,只是,我已经习惯这么称呼别人了。其实,你看上去还很年轻的……”听女孩讲到后半句话时,男人真是哭笑不得了。“不必解释,”他拿空杯子的手向前一指,提醒着说,“绿灯了。”
走在男人的身旁,崔晓感觉怪怪的。仿佛这个街口,自己和他已经一起走过许多次了。这种似曾相识的亲近感,在她心里,同时也在对方心里,悄然而生。走到街对面,垃圾桶就在眼前。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舍得扔掉手中的空纸杯。“这么晚了,你去他家做什么?”俩人并排走进小区门口,男人看似不经心地问。“我是他的家教,”想到实际情况,崔晓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顶,“其实那小子功课好得不得了,我就是陪他聊聊天。”男人轻叹,自己怎会不知?这么做,也算是个折中之法吧。“他家的父母呢?”虽然知道这样问有些变态,可他实在是忍不住想要听听女孩会怎么评价自己和那个女人。
“他妈妈很漂亮,也很忙。至于他父亲——”崔晓突然顿住,有点儿出神地望着前面幽深昏暗的小径,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怎样?”男人脱口而出的急切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这是怎么了?崔晓也被问得一惊,看到男人脸上显出好奇又尴尬的表情,撑不住笑了出来:“你这样子真逗,像个小孩子,”随即,接着之前的话题讲道,“我没见过他。”男人听了,顿觉惭愧。隔了半天,叹息着应道:“还真是没见过。”
“咦,你说什么?”尚处于走思状态下的崔晓,并未听清对方说了些什么,只是下意识的询问着。
“呃,没什么。”男人有些心虚地回答。
“虽然没见过面,可我想,他应该很优秀吧。”崔晓说着,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梦幻表情。男人却以为这是女孩的敷衍之辞,摇头笑问:“你都没见过他,怎么会这么想?他家孩子讲的?”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敢断定,那孩子绝不会主动提及自己。“虽然小牧没提起过他,可是,”崔晓有些不服气地辩解道,“我参观过他的书房,那里面,除了床和桌椅之外,就只剩下书了。”男人暗笑女孩涉世未深,反驳道:“难道你没听说过,有些人为了显示自己博学,专门买来一大堆书摆在自己的房间里充门面吗?”“才不是那样!”崔晓有些急,脸涨得发红,争辩道,“他的书,很旧却很完好,被翻过很多次却很整洁;他喜欢把读书感想写成字条,夹进书里。这说明,他做事细致耐心、有条不紊。他的札记见解独到深刻,带有悲悯的色彩。这说明他不盲从、不肤浅,是个成熟沉稳有内涵有思想的人。而且,尽管小牧不愿提他,可如果不是遗传了他的基因,那家伙怎么会那么出色?”男人微微讶异,没有想到这女孩仅仅通过些不起眼的细节,竟真把自己的性情揣摩出了三四分。当然,后面的话不免过誉了。“没那么夸张……”“再有,”崔晓显然兴致很高,根本没注意到男人脸上的不自然,继续有些“花痴”地幻想着,“他一定很有魅力。”
“什,什么?”男人愣住,被这突如其来的推测搞得有些语结。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除了新长出的胡茬外再无其他。崔晓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连忙住口。一抬头,正好走到小牧家楼下。“我到了,”崔晓停住,侧过身望着他,微笑道,“今天的事,真是多谢了。再见!”
“我也住在这楼,那个,”看到面前这个女孩傻傻地对自己笑着,男人有些不忍,停了片刻,终究还是道出了下面那个令崔晓整整尴尬了一个晚上的真相,“其实,我就是李牧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