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事先已经演练数次了,可是迈入高一(八)班时崔晓的心还是有点忐忑。想起老师讲的“把台下的人都当成土豆”那句话,她忍不住笑了,情绪也变得轻松了些。走到讲台,放下教案,望了望台下四十几双眼睛,她微微一笑道:“同学们,大家好。我是你们的历史老师,崔晓。和大家一样,我也是这所学校的新面孔。你们是我的第一批学生。希望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之间能达到教学相长的境界。总之,请多多指教。下面,我们开始第一堂课。”说着,她打开幻灯片,滔滔不绝起来。
正当她按部就班地讲到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期三元里人民的抗英斗争时,一个低沉的男声自教室后方响起:“老师,什么是‘趸船’?”她先是一怔,抬眼望去,讲话的是一个高瘦的男生,长长的刘海几乎遮住了眼睛,令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崔晓看看手表,还有十分钟就要下课了,便道:“你的问题我课间单独给你讲解。下面,我们继续。”
随着一声铃响,她轻轻放下书本,说:“今天就先上到这里,下课。”教室里的气氛一时喧闹起来,学生们叽叽喳喳地吵个不行。崔晓并没有忘记那个课上提问的学生:“哪位同学刚才问‘趸船’来着?过来吧。”
崔晓一边整理教案一边打量着朝自己走过来的男孩,心里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等男孩走近时,她刚要开口讲:“‘趸船’是一种……”“平底匣形的非自航船。趸是重量单位,每1680斤为一趸,约300趸为一船,故称‘趸船’,”男孩一路走来始终没有抬眼看崔晓,这时,突然盯住她冷笑着,“不认识我了?”
崔晓被问得一愣,并不是为他口气中的嘲弄和薄凉,而是这孩子脸上稍纵即逝的失望让她感到手足无措。“你,你是……”“我记得你们大一寒假前的期末考试还有一道题——‘试论广州十三行在清朝的兴衰历程’。”男孩耐心地同她打起了“哑谜”。这么一句平淡无奇的陈述句却让崔晓瞬时目瞪口呆。良久,她缓缓扶了扶镜框:“你,是小牧?”“好久不见,崔老师。”
七年前,崔晓找了份兼职当起了小牧的家庭教师,指导他的语文和英语,其实不过就是个陪读,监督孩子做作业。她还记得第一次到小牧家的情形:开门的竟然是孩子本人,而且家中也只有他一人。崔晓本想简单地做一下自我介绍,谁料小家伙淡定地说:“你是家教老师吧,请进。”
然而等走进孩子的卧室后,崔晓之前对他的好感就打消了一半。小小的房间充斥着电玩刺耳的背景音乐声,男孩进屋后竟理都不理自己,径自玩了起来。崔晓坐了半天,实在忍不住问:“你叫什么名字?”“李牧。”男孩头也不回,冷冷地答。又是一阵沉默。眼看时针从6指向了7,她终于受不了了,上前一把摁掉电源,瞪着小牧。
“才一个小时你就忍不了了?”男孩仰头,带着挑衅意味地说道。“你不想要家教就直说,不必这样,”崔晓平时脾气还算好,一旦被惹毛,话说得就很冲,“这样很丢脸——丢自己的脸。”小牧撇撇嘴,一脸无辜地道:“我不是不想要家教啊,”他顿了一下,嘴边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只是不想要你。”“你,你,你都不知道我叫什么。凭,凭什么就,就,就这么讨厌我?”崔晓被气得结巴起来。“一个鸡蛋,你一眼便看出它已经坏掉了。请问,”男孩还在坏坏地笑着:“你还会吃吗?”崔晓有点窘,她属于那种吵起架来人家说十句自己只能回上一句的类型。她气得脸有些发红:“我说不过你,你接着玩吧。”说完,抄起书包夺门而去。
原本以为这份工作肯定泡汤了,没想到几天后崔晓竟接到通知,对方家长要自己下周同一时间继续工作。
当崔晓再次来到小牧家时,开门的换成了一位高挑女子。她脸上化着妆,很是艳丽的样子。“您好,我是——”“家教吧,”女人本要直接出门,忽又想到什么,转身说,“小牧,妈妈晚上九点的飞机,陪不了你了。乖哦~”说着抱住快步走来的男孩,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然后,疾步走出门去。男孩双手放进裤兜里,紧抿着唇,怔怔地望着母亲消失的方向,目光空洞无助。崔晓站在门外,这一切尽收眼底。
过了一会儿,男孩回过神来,看了一眼低头傻傻地盯着自己的崔晓,脸色竟变得好看了一些。“进来吧,”说着,还不忘揶揄她一下,“你不会是为了那‘五斗米’折了腰吧。”顿时,在崔晓心里刚刚建立起的对小牧的怜悯之情被这句话打得灰飞烟灭。“你是不是专挑父母不在的时候才找家教呀?”崔晓边跟着小牧往卧室走边没好气地问。她发现今天小牧的父亲仍未出现。男孩的脚步停了一下,没有转身,幽幽问:“你猜我妈上次在家是什么时候?”听小牧这么问,崔晓就觉出不妙,隐隐有种触到雷区的危险。
“什么时候?”
“半年前。”
小牧走进卧室并没有打电玩,只是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盘腿坐在转椅上安静地看着。崔晓缓了缓口气,说道:“写完作业了吗?写完再看课外书。”小牧并没有理睬她。崔晓夺过男孩手中的书,瞟一眼不禁怔住了——英文版的《柳林风声》……她脸色变得很难看,瞧瞧这书的破损程度就知道这小子一定看过很多遍了。“看样子,你功课不错哦,”她将书还给小牧,凝视着他,问道:“其实你根本不需要家教,对吧?”说完,就开始气咻咻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我可没说要你辅导我学习。”小牧悠哉地将书放回去,慢条斯理地说着。“那么,是你家长让我留下的?”崔晓问这话时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小牧妈妈那张明艳无双的脸庞,顿觉荒诞无比。“错,是我自己。”小牧取下另一本书,转身回望崔晓。“我和他讲,你很符合我的要求,他就决定雇用你了。”“她,你妈妈?”“我父亲。”崔晓有点搞不清状况,追问道:“我符合你什么要求?”“话少嘴笨,”小牧看到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心情大好,继续说道:“以后,每周一三五晚六点至八点是你的工作时间。你忙你的,我玩我的,ok?”
如此“神奇”的工作要求让崔晓暗自心惊。小牧家的房子是套小两居,装潢平淡无奇,怎么看也就是个工薪家庭。“你家钱多得没地方花了吗?”她想不明白小牧的父母为何会答应儿子如此荒唐的要求,“你找个同学陪你不就行了吗?”“他们,”男孩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很烦。”许久,他见崔晓没有反应,不耐烦地催问道:“你到底同不同意?”崔晓没接小牧的话茬,只问他:“你爸的手机号呢?”见男孩一脸狐疑地望向自己,她连忙解释道:“我总得有你家的联系方式吧。”“把你手机给我,”小牧拿过她的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只听写字台上另一部手机震动起来,“你不需要联系别人。因为全部事宜,包括你的报酬,一概由我负责。”
瞧着小牧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无力感漫过崔晓的全身。“好吧,”她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看了半天,说道:“我投降,听你的。”
晚上9:30,崔晓走出教学楼,一抬头,看见小牧站在甬道旁的路灯下抄着手,望向自己。“怎么还不回家?”她疾步走到男孩面前问。“有事问你,”小牧并肩和崔晓走在一起,“你换号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崔晓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良久才道:“那张sim卡坏掉了,很多人我都联系不上。”
小牧停住脚步,冷冷地打量着她的背影。起初,崔晓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走了几步才发觉男孩站在后面不肯前行。“信不信,随你便。”她返回去走到小牧身旁,淡淡地说道。“你知道我那时的情况,可你还是选择消失,毫无征兆地,”小牧的声音低沉轻缓,像是在讲一段和自己全然无关的往事,却听得人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知道吗?我去D大找过你。”说完,他自嘲地笑了,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烟雾遮住小牧的脸,瞧不清他的表情。
崔晓抢过男孩手中的烟,看到他麻木漠然的样子,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她并没有踩灭烟头,而是将烟放进嘴里狠狠吸了一口。“何必呢?”小牧拿开那支烟,凉凉地看着她,说,“不用做戏。”“我知道你会这么想,”崔晓苦笑,看着前方渐渐变得清晰的十字街头,说“那年,我也遇上了险些让我崩溃的事情。你说,两个溺水的人,谁救得了谁?”
“至少,”小牧冷笑道,“可以死在一起。”崔晓长叹一声,抱着双肘显得很无奈。她明白,小牧想要个说法。可是自己究竟该从何说起?那是一段欲说还休的旧事,每每念及,心里的痛就绵绵不绝。“小牧,我很抱歉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弃你而去,”她强打精神,抬手拍拍男孩的肩膀,“不过,你现在看起来不错。好好努力~”
小牧推开崔晓伸过来的手,慢慢问道:“不问问这几年我是怎么过的吗?”崔晓看到他眼中闪烁着的愤懑与委屈,心下一痛,明知男孩这么问是为了嘲弄自己,却还是顺着他的意思问道:“那你过得好吗?”“拜你所赐,好得很。”果不其然,小牧如是答道。他依旧是一副寡淡的样子,侧着头反问崔晓:“你又如何?”“按部就班,念书、找工作。”崔晓边说边想,这几年还真是如此,平淡无奇。
说话间,俩人就到了她租住的小区。“我到了。”崔晓转身望了一眼依旧跟在身后的男孩,有点提醒的意味。“我知道,”此时,小牧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可思议,“我也住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