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王学林与我一起去了我家。父亲单位加班还没有回来，母亲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们，言语中责怪着王学林不遵守约定。但母亲终究没有那么残忍，安静的听我们述说。当她听到我怀孕的消息时还是激动的从沙发时顿时站立起来，手捂着胸口，急的说不出话来。母亲身体不太好，我着急的时候又担心起她来。
终于，我扶着她坐定之后，等她稍微平静下来时王学林已经跪在母亲面前了，他低着头，手双低垂在身体两边，看起来像一尊雕塑。
母亲丝毫没有动容，又一起站起来指着他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牲呀！你真是害人呀！”还没骂两句又大声的咳嗽起来。我站起来拍拍她的背，可是没想到她一个耳光就甩了过来，“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丢人呀！”
我流不出泪来，安静的站在那里，对母亲的教训默然接受。
“阿姨，这都是我的错，你有气就冲我来。”王学林跪在那里，双手急急的拉着我母亲的胳膊，脸上是焦急又后悔的难忘。
“这会儿还袒护她？你想在我面前表现吗？有用吗？”母亲手指抖动的指着他，我看到她手掌的血管因为激动而爆起。“这是一个巴掌能拍响的吗？你俩都不是东西。”母亲的语气坚硬，表情是恶狠狠的恨铁不成钢。“才十八九岁呀，你们懂什么，干出这么大胆的事情来？”她又开始咳嗽，我上前扶她，被她一把推开。
“王学林，你给我出去！”母亲大喝一句，显然她已经声嘶力竭了。
“阿姨，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王学林跪着不走，连连点头，句句铿锵，可是母亲都听不到他的真诚。
“阿姨，我求您，把梅丽交给我，交给我一年。一年后我一定把她完整的给您还回来。她回来再高考，上大学，我会一直等她。”王学林抓着母亲的手，急切的说。
“你看看，她现在都什么样子了？还是过去认真听话的梅丽吗？你还得回来吗？”母亲红着眼睛，一手指着我，一手抓着他的胳膊。我从来没见过母亲如此愤怒，哪怕在我很多次逃学被她知道她都没有如此暴怒过。“噢，王学林，我听出来了，你是想让梅丽把孩子生出来吗？你俩真是大胆，还想把孩子生出来？你身份证上哪年生的？你够资格当爸爸了吗？这孩子生下来连户口都落不下，就是私生子你知道吗？母亲越说越激动了。”
“阿姨我会想办法。求求您，把梅丽交给我。”王学林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已经激动到要流泪了。
“滚，你现在就给我滚！”母亲脸变得通红，我看到她急急的喘不上气来了。我向王学林使眼色，他看了我一眼，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只能先让他走，留在这里等我父亲回来的话更加是一场狂风大雨。
我冲过去拉起王学林，可他真雕塑般似的有千斤重了，“你先走，我妈身体不好，咱回头再说。”我劝他，他看到我妈的样子便极不情愿的站了起来。我使劲把他往门口推，他回头看着我的母亲目光不愿离开。
“阿姨，求求您一定考虑让我照顾梅丽的事。”他回头还在说。那边母亲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终于我打开门把他推了出去。关上门，家里顿时变得好安静。母亲坐在沙发上痴痴的看着茶几一言不发。她头发已经凌乱，耳朵后几根银发变得清晰可见。年过四十，母亲的皮肤也有些穿松，脸颊上凌凌落落的有些斑，那些一定都是岁月沉淀的痕迹。相较于严肃的父亲，母亲总是很疼我，从未动手打过我，那天，是第一次。
生女如此，她一定觉得悔青了肠子。
我默默的坐在她旁边，流着眼泪轻轻的唤了一声“妈”。她抬头看我，眼里都是血丝。
“梅丽啊，你让妈怎么办呀？唉”她拉着我的手，深深的叹一口气。
“妈，是我不对，是我不争气，不管怎么样我都听您的，求你千万别气坏了身体。”我流着泪扑到她怀里。我感觉到母亲的手轻抚在我背上，她的手冰凉，手指已经有些粗糙，但那些抚摸让我们彼此都逐渐平静下来。
“梅丽，这件事先别给你爸说了，他容易激动，我担心他上了头。”母亲轻轻的说。我使劲点头。
“你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母亲的声音终于变缓和了。终是母女连心，情到深处，她还是替我想得最多。那些母亲为我做的，为我所忍受和担心的，我已经无法再报达了，只愿来生，他们不会再有一个像我这样不争气的女儿。
那个夜晚母亲一定彻夜无眠，她清早六点进了我的卧室，坐在我床边，红肿着眼睛拉着我的手轻轻呼唤我名字。
“妈，怎么了？”我睁开惺松的双眼好奇的看她。她穿着单薄的睡衣，甚至连件厚衣服都没有披一件，我看到她胳膊上在深秋冷空气中被冻起了鸡皮疙瘩。
“梅丽，我想了一晚上，好不能让你打胎，那毕竟是一条生命，是我的外孙儿。”她顿了顿，已经要流下泪来了，“妈那时候很早就想要孩子了，可是一直都没有办法怀上，试了各种方法去了很多家医院，最后终于才怀上你。”她握着我的手，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她讲这些事情。
“你今天起来就去王学林那儿先躲一阵子，我给你班主任打电话，给你请病假。你爸那边我再想办法。”她低垂着眼睛，那是她心里受多大的挣扎才能有的那样的决定。
“妈。”我顿时完全清醒过来了。我抱着她，第一次的，我有了那么深切的母女相通的感觉。自姥姥去世，我终于找到了最爱我的亲人。
“你爸容易冲动，他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样呢？我担心你也担心他。你俩不行了先躲起来，我慢慢给他开导吧。”母亲说的无奈。
“嗯，我听你的。”我连连点头，跟母亲抱在一起。
“等你父亲平静下来了你就回来，回来我照顾你。快生的时候咱就去临近的B市，那里没人认识咱。生了孩子了我替你养，直到你长大成人有了能力。”母亲轻轻抚摸着我的脸，替我擦掉眼泪。有多久了，我再也没有被母亲拥抱过，没有这么亲密的动作了，突然就像回到小时候，找到被她宠爱的感觉。
我哭着无法说出话来，只是不停的哭。
“乖，别哭了，别把你爸吵醒了。”她把声音压低了很多，“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没有喜欢过王学林，一身的社会青年气息。虽然这件事他做的太混蛋了，但是妈看得出来，他对你是真心。不管你们以后怎么样，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你在他那儿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我没想到她还会提起王学林，我只能连连点头。
我们的话还没继续完时，母亲慌慌张张的站了起来，已经在帮我收拾东西了。
“你爸还没醒，我先送你走。”她背过身去，打开我的衣柜，把冬天的衣服都一沓一沓的取出来。
我已经全然没了睡意。“妈！”我哭着喊出声来。她慌乱的样子让我心里害怕。她从来都是一副从容坚强的样子，这个时候就像失去孩子的母亲一样没有边幅，苍老而消瘦。
“你去洗洗，先去学校。给王学林打电话，让他去接你。下午你们说个地方，我把衣服什么的给你送过去。”她又停下了手中的整理，安静的出去了。
我坐在床边，为母亲突然的决定惊呆了。我以为她会拉着我去医院打胎，会让我从此跟王学林断绝关系。可是她竟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她的态度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为多竟是那样不了解自己的母亲而震惊，更为未来所要迎接的一切而震惊。
匆匆洗漱完毕我拿着书包就出去了。我已无心再走进学校。我在清晨的路边随便找了个Ic卡公用电话打了王学林的BP机，没有太多话，我只留了我的姓名。只是十几秒，电话就响了起来，在清晨还不太明亮的街上，电话的声音几乎能把整条路都响醒一般。
“梅丽！”他急切的叫我。
“来接我，光明路上。”我没有多说话，急急的挂了电话。
随着太阳逐渐升起，不远处早餐的摊点的灯越来越不明显了。落叶铺满一地，清洁工还在费力的扫着，我看到街角处成堆的落叶被他们点着，在腾起的浓烟中化为灰烬。
未来是什么样的未知？我依在电话旁在心里问自己。可是对于这一切，我却丝毫没有后悔的感觉。我在最青涩的时光遇到他，跟他走在一起，我们都用最炽热的感情恋着彼此，哪怕天塌下来，只要有他，为了他，我一定会坚持下来。
我抱着胳膊，把手放在嘴巴前，想呵出一些温暖的气息温暖冰凉的手指。终于，我听到了那熟悉的特有的黑色小车的哄隆隆的声音。他开的极快，我听到一声巨响，车子在我身边戛然停下。王学林从驾驶座上打开车门走了下来。他的头发毛毛燥燥，眼睛也是红肿，鼻头上有着油光，嘴唇干燥的半颌着。他从车前面绕行到我身边，打开右侧的副驾驶车门。我在他轻轻的推动下坐了进去。车里还是熟悉的味道，他的味道—和着些烟味和车子皮沙发的气味，熟悉而给我安全感。
没等我开口，车子已经嗖的开出了很远。他开的极快，快到让我心里害怕。我紧紧抓住他的右手，他回头看我一眼，心领神会的把车速降了下来。
还是熟悉的路，熟悉的路边风景，很快出现在眼前的是熟悉的那栋房子。王学林拉我上车，打开门，关上，走到客厅，他已经迫不急待的将我死死抱紧了。那时候的他是少有和颓废的样子，他身上的甚至有些汗浸浸的味道。我被他抱着，安静的闭上眼睛，静静享受那一刻。窗外后院两条句叫了几声就安静的走开了，那片天地中只剩下我们俩。就像失散多年而彼此痴心不改的恋人，裹着一种分辨不明的失而复得的幸福感。在他怀里，永远是最幸福安心的我。
他似乎已经从背上感觉到抚摸着他的我的冰冷的手。他松开我，把我的手拘在他的手心，轻轻的偎起来，那股暖流就那样慢悠悠的从指尖流到我心里了。
“你妈怎么说的？”他看着我轻声的问。
“她支持我们的决定。让我暂时在你这里，她去说服我爸。”
“谢天谢地。”他轻声叹气。
“这个决定对讲实在太难了。但她实在不忍心咱们放弃这个孩子。”我轻声说。
“嗯，我们都不会放弃。”他的目光露出坚毅的光芒，给我信心，给我力量。“你看你，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是不是一夜都没睡呀？”我佯装生气的问他。
“睡不着，担心你。担心我们的未来。”他拿着我的手在嘴边轻轻的吻。
“傻瓜，有什么担心的，不管多难，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我一定会嫁给你。”就那样，我的誓言就那样随口说了出来。那时候那么小，哪会知道未来出现了那么多的变数？虽然一切并不如我想像的那样，但是至少我在那个时间那个场合心里是那么决定的，我几乎是靠着和他之间浓重的爱而坚持下去的，我那杂乱无章的青春。
后再想起来，我觉得我像被妈拔苗助长的一根草，我被一个过早成熟的王学林硬生生的从本应该属于我的简单土壤中拔了出去，去应对那对成人来讲都是复杂的风风雨雨，我之所以能坚持，坚持生活，坚持自我的本性，都是源于他的爱。我他爱的眼神，他的身体，他那过早成熟的生活。我爱他的一切。
中午的时候我给母亲打了电话，她在那头说父亲已经上班去了，她已帮我收拾好了行李，让王学林在父亲下班之前取走。她嘱咐了我很多东西，因为她还是对王学林不放心，说到底，他只是比我大出来两岁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