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第一场雪落下来以后,菜地里的白萝卜、胡萝卜、大白菜、卷心菜、菠菜……都长了起来,老王和老谢去伺弄菜地,毛豆被分到了府里,当小听差。帐房毛先生很欣赏他,常常把他叫到身边,还向东家苏文敏举荐他。文敏身边刚好缺个小厮,看毛豆还机灵,有时出门,便把他带到身边,拿茶杯、倒水、跑腿儿、……,毛豆穿得破烂,文敏便叫裁缝给他做了两件新衣。毛豆穿着新衣走在府里,下人们都说毛豆一步登天了。老苏有一回在院里碰见毛豆,皮笑肉不笑说:“毛豆一步登天了,能跟在东家身边,还是我向东家举荐的,你得了好处,可别忘了我啊。”
毛豆只好说:“谢苏大叔,东家赏我什么了,我给你送过去。”
有一回,毛豆在账房里,看到记的给下人赏钱的册子,原来在苏府做工一年以上的长工,逢年过节,府里都拨出的有赏钱,但毛豆从没听老王和老谢说过有这一项。他问毛先生:“我们都有赏钱,怎么一个钱也没拿到过?”
毛先生看看左右,悄声说:“是老苏经办这件事,具体怎么样,我也不便过问。”毛先生的意思,毛豆一听就听出来了,老苏拿了这钱,借给工人们改善伙食、或置办新衣服被褥为名,不知贪了多少,其实府里给下人们也有改善伙食的钱,这钱都叫老苏给贪了,怪不得给厨房买菜的,他用了他亲内侄儿纪商玉,上梁不正下梁歪,老苏既然贪钱,他内侄儿焉有不贪钱之理?毛先生肯定也听下人们说过这事,但老苏既在苏府气焰熏天,深得东家信任,那他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毛先生是个胆小怕事的老实人,以他跟过苏府老东家的资历,连东家都得让他三分,但毛先生在苏府仍然兢兢业业,勤勤肯肯,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不该做的事一件不做,整天都待在账房里,连院子里都很少去。他才不会去跟东家揭发老苏贪污的行径。
毛豆鼓着一肚子气,走出账房,看到花圃里有许多枯枝败叶,这几天花工老常请假回家瞧他妈的病,老田装没看见花圃需要打理,毛豆便进到花圃里,把枯枝薅出来,又去偏院拿了锄头松土。正干着,文敏从外面回来了。苏文敏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身量不高,头发时髦地梳了个偏分,还戴了幅眼镜,下人们都没见过眼镜,看到文敏戴眼镜,不由又敬又畏,他们等闲不敢上前和文敏说话,除非文敏主动喊那个人,现在他就喊了:“毛豆。”
毛豆丢下锄头,跑到文敏身边。
“你在做什么?”
“老常回家去了,我把花圃弄弄。”
“你识字不识?”
“小时候上过两年学。”
“那就好,你跟我来。”
文敏一领把毛豆领到一间书房里,从书桌上拿出一封信,递给他说:“你进城去一趟,把信送到大运旅馆三楼的302房。”他不放心地看看毛豆,脸上现出赧然的颜色:“叶小姐住在那里,你把信交给她。”又说:“你去账房支点钱,晚上赶不回来,就在那里住一夜。”
毛豆把信装到怀里,跑到厨房对绿窗说:“绿窗,东家差我去城里送信,明天才能回来。”
绿窗恋恋不舍地看着他,她的手擦过几回麻雀脑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毛豆笑说:“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吴妈接口说:“这有什么好问的,城里有什么好点心,一样买回来一点,让我们都尝尝。”吴妈笑得合不拢嘴。
毛豆一边说好,一边退出了厨房。他去账房支钱,叫毛先生和管家说一声,他进城送信去了。
渌河镇离城里有二十几里路,毛豆走出苏府时,刚好听见正房里自鸣钟响了三下,冬日的午后,太阳晒到身上,暖溶溶的。毛豆拽开脚步向前走,一会儿身上便出了汗,他解开棉袄,把东家给他新做的土蓝布衫穿到身上,手里抱着棉袄,急步向前走,冬天里天黑得早,等他到达城门口时,天已经苍黑了。
城里不同于乡间,乡下的夜里,天空仍是明澈的;城市的夜晚,天空一片乌黑,马路上,各层楼房里,都亮着电灯,照耀如同白昼,欢歌笑语声、哟喝声此起彼伏从楼房响彻到马路上。毛豆看到一间巨大的圆型建筑,上面高高几个大字“大华戏园”,大华戏园的电灯亮得连顾客脸上的汗毛都看得清楚。大华戏园前车水马龙,有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在维持秩序,毛豆听见人们议论说,今晚当红明星叶玫红在大华戏园演出,是以倾城的人都出来了,来大华戏园看叶玫红。
走过大华戏园没多远,便是城里最豪华的旅馆“大华旅馆”,与大华旅馆相比,大运旅馆只是个二等旅馆。毛豆来之前,东家大致给他说了大运旅馆的位置,毛豆还是问了几个人,才来到大运旅馆的大门前。他看看大运旅馆的招牌,也不问门房,径自往里进,一个门房喊住他:“老板是住店吗?”
“也住店也找人。”
“找什么人?”
“住302的叶小姐。”
“老板,您是?”明明看到毛豆穿的象个做工的,门房还是一口一个老板地叫。
“是我们东家苏文敏让我来的。”
“啊,苏老板啊,找叶小姐,她刚出去了,什么?回来了,就在302,您上去吧。”毛豆刚往前走,门房又在后边问:“老板要给您开间房吗?”
毛豆说一会儿再说。他上到三楼,敲302的门,里面有个女声问:“谁呀?”女声很悠扬悦耳,极象戏台上的戏子,翘起兰花指,咿咿呀呀一句,大有余音绕梁之势。毛豆连敲门的手不觉也斯文起来:“我们东家让我送信来了。”
门开了,毛豆看到一个衣着鲜艳的女人站在她面前,女人的年龄有二十五六,梳着城里流行的卷发,脸上擦的粉很厚,以至于都有点儿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毛豆恭顺地说:“您是叶小姐吧?我们东家苏文敏让我送封信过来。”
“信在那里?拿来。”叶小姐口里说出的话可一点儿也不客气。
毛豆刚从怀里掏出信,就被叶小姐一把夺了过去。叶小姐拆开信,忽然有些觉得似的,看了看毛豆,把他往房里让:“你从渌镇跑来,大老远的,进来歇息歇息。”
毛豆进到房里,忽见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手里拿着玩具,摇摇晃晃从里间出来,孩子看见叶小姐,贴上去叫道:“妈妈。”
叶小姐柔声说:“乖宝,自己玩去,妈妈要看爸爸写的信。”
叶小姐的话让毛豆听得心惊肉跳,原来东家瞒着所有人,另娶了一房太太,还生了一位小少爷,这事儿家里太太一丝儿不知,倘若太太知道了,家里不知会闹成什么样?毛豆听人说过,苏府的太太南兰,是位官家小姐,她家老爷看中了文敏,把女儿许配给他,陪送的嫁资颇为丰厚。文敏很敬重这位太太,一方面因为南兰持家有道,值得敬重;另一方面,也因为南兰的娘家很有势力。现在东家瞒着太太,另娶了一房,太太若是知道了,家里不定会怎么闹?
小孩子不听他娘的话,贴着他娘闹,叶小姐急着看信,指着毛豆说:“乖宝,你去和哥哥玩儿,妈妈看爸爸写的信。”
小孩子顺着他娘的手指看毛豆,毛豆冲小孩子做了个鬼脸,小孩子果然有兴趣,跑到毛豆身边,拿他的棉袄,毛豆慌得说:“棉袄不能玩的,我要穿的。”
叶小姐看着信,忽然骂道:“这算什么?”她扔掉信,坐到椅子上,气得咻咻的,眼睛里的眼泪却流了出来。
毛豆最看不得别人掉眼泪,他抱起小孩子,走到叶小姐身边,轻轻问:“怎么了?”奇怪小孩子看到他妈哭,仿佛什么都明白似的,安静地由毛豆抱着,一声也不吭。
叶小姐的眼泪如流水似地奔流着,良久,她按按起伏的胸膛,擦着眼泪说:“这算做怎么回事?让我们娘儿俩个住到旅馆里,说是顶多住两个月,现在几个月过去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呢?呜呜呜。”叶小姐又哭开了。
叶小姐断断续续告诉毛豆,她原来也是大华戏班的,是大华戏园最红的角叶玫红的师姐,叫叶翠红,当初,她师妹样样不如她,班子里主要捧的是她,现在出去问问,那些老一号的戏迷,他们都为翠红忽巴拉放弃戏台,跑去嫁人感到惋惜,如果她不是那么早的嫁人,大华戏院的戏台上,该她是台柱子了。她十七岁那年遇见苏文敏,被他迷了心窍,放弃戏台跟了他。起先文敏装成是在城里行商的人,租了所小院,雇了几个下人,下人们都问她喊太太,她就真以为自己是太太了。等到她生下这个孩子,文敏的口气变了,说他在渌镇还有太太和孩子,要把她和这个孩子宝卿接回家里去住,任她哭闹也行,后来她认了命,收拾了东西准备跟文敏一起回去,谁知道文敏说先叫她带孩子住到旅馆里,他回去准备准备就来接,她这一住就是几个月,其间文敏虽然不时的来,还带着他两个孩子瑞卿和云卿一起来,但是这么长时间住到旅馆里,算做怎么回事?叶小姐说着哭,毛豆劝不住,只好抱着宝卿,一边跟宝卿玩,一边劝叶小姐。
好在叶翠红哭哭就不哭了,她抱过宝卿,对毛豆说:“你大老远的跑到这儿,别连夜赶回去,这有几个钱,拿去住店吧。”
毛豆连忙摇手说:“我来的时候,东家已经给了住店的钱。”
“你还是拿着吧,买点吃的。”叶翠红一定要给。
毛豆接过钱,谢了叶小姐,满身轻松走出大运的楼梯,他跑来城里一趟可真没白跑,东家给的有钱,叶小姐又给钱,东家和叶小姐心眼儿都好,体恤下人,老王跟着东家做了几十年,也没有换东家的打算,看来这回留到苏家是留对了。
毛豆走下楼梯,门房看见了问:“老板,给你开个房间吧?”毛豆问过住店的价钱后,思忖说:“太贵了。”
门房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鄙夷地瞅着毛豆,拿腔拿调说:“叶小姐已经在这里住几个月了。”
毛豆不搭理他,竟自走出大运的大门,一阵风扑面刮来,他不由打了个寒噤,毕竟是在冬天里,他就是在年轻也抗不住。毛豆忙把棉袄穿上,想找一家便宜点的旅馆住,他不熟悉县城的路况,在街上转来转去,也不知转了多少时候。他看见一间破房子里有火光,也是好奇,他走进破房子里,见围着火光的,是三五个破衣烂衫的人,这些人大概是县城里的乞丐,他们看见毛豆进来,都警觉地看着他。
毛豆笑着说:“我来烤烤火。”说着坐到了乞丐们身旁,乞丐的们的脸色缓和了下来,毛豆不拘礼不怕脏的性情深得他们的好感。
乞丐们在火上烤着一块肉,肉在火上滴着油,发出阵阵香气,毛豆左右一看,笑说:“有肉没有酒怎么行,我去买酒给大家喝。”
“往东走,头一家就有酒卖。”一个年长的乞丐威严地说,看来他是这众乞丐的头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