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花轿刚刚进了张村，跟了迎亲队伍专管燃放花炮的二柱，就点燃了炮仗，嗵——啪！嗵——啪！嗵——啪！连响三声，张家大院儿的主人、宾客们即刻兴奋起来，人群中喊：“回来了、回来了，新娘子到家了，……”专门等在门外放鞭炮的喜子立马就位，站在挂好了鞭炮的皂角树下，专等迎亲队伍走近了，先点上一只再点上挂好的鞭炮，嗵啪声随着的炮声，混响成热闹的二重奏。张家门里门外所有的人们都各司其职，忙了起来。有的忙乎与迎娶有关的事宜，有的慌忙跑着占领有利地形。看花轿怎样落地，新娘子怎样下轿，看新娘子穿了啥样衣服，哪样鞋子，什样盖头，下轿时先下的哪只脚，走路时先迈的哪条腿，等等，等等，似乎刘春燕的一切，都成了张村人感兴趣的焦点。张家门里门外，人头攒动的热闹场景，让人不由不想起庙会上看大戏的场面。在炮仗声，说笑声，你推我搡的拥挤中，轿夫们终于站定，司仪高喊：“迎新人了！”
轿夫们缓缓落下轿杆，各样疲累、兴奋、调侃的模样——伸懒腰、挥拳、打哈欠、扭捏身体，等等引人爆笑的动作，应有尽有。大厨右手握一把大铁钳，钳了烧红的犁铧，左手端了一大海碗清水，往犁铧上浇，边浇边围着花轿转，转了一个圆圈，意为驱除邪魔。
李梅兰步履匆匆急忙忙从上房出来，手里捧了红布小包裹，包裹里是新娘子下轿时手里握的吉祥物，一只银质虎头。以表示虎虎有生气，也有一说是新娘握了虎头进家门，将来生了儿子虎头虎脑，长得壮实。李梅兰双手捧了红布小包裹来到花轿前，把吉祥物像宝贝似的交给春燕，春燕双手接了婆婆递过来的吉祥物。李梅兰郑重而严肃地道：“吉祥如意，大吉大利。”
在众多乡亲的瞩目中，巧云掀开轿帘儿，侍立在花轿两侧的新郎的表嫂、表妹两位迎客，上前搀扶春燕下轿。
春燕把婆婆给的红布小包裹，宝贝一样揣进怀里，在表嫂表妹两位迎客的搀扶下轻移莲步，下得轿来。红盖头，红嫁衣，绫罗绸缎，点缀金丝绣，光彩闪耀。此时此刻。无数双火辣辣的眼睛，都在盯着春燕观看。那是无限倾慕的眼神，更有难以扑捉的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正如雷雨前的闪电，只是那么一瞬，便消失了。喜子放的嗵——啪！嗵——啪！再次响起。人们只顾了热闹，观赏一对新人在司仪的引领下，做着各样不同的礼节性的乡俗礼仪。
婚庆执事拿着一只之前准备好了的木斗，木斗里放花米团之类的杂物，交给新郎的姨夫朱万成，道：“万成，你拿了这只斗，站在大门那儿，等新娘子进门时，向众人撒花米团儿。”说完转身又拿了一只草料斗，斗里装有碎草屑，交给正站在门口看热闹的新郎的远门堂弟张举正，说：“举正，你拿着，新娘进门时，向新娘头上身上撒，……。”
十六七岁张举正，缅甸地笑笑，没说话，脸先红了。却并不去接执事递给他的木斗，只弱弱地说：“俺……俺不敢。”张举正把执事递到他手上的木斗推到执事面前，“叔，俺真不敢啊！”说着，眼里似乎有泪光在闪。
执事急得瞪了眼，“咋？这是乡俗，兴这个，……”举正急的只是红着脸摆手。执事收回木斗，正犹豫间，新娘子那边正热闹非凡地举行着进门仪式。一些闲人都一窝蜂地跑去观赏。只见鹏举的姨母李爱兰端着一只托盘，托盘上放了两个馒头，一盘肉（几片），一双筷子，来到大门外，挡住了新郎、新娘。
李梅兰拿起托盘里的筷子，给新郎喂肉、喂馒头，意思是今天进了门就是大人了，成家立业之后，不用母亲再操心养育了。接着厨师端来一个燃了炭火的火盆，放在新娘面前，让新娘跳过火盆，才能进大门。执事端了木斗，站在那里凝视片刻，似有所思的模样。
新娘遵照乡俗，从炭火盆上跳过。
司仪抑扬顿挫地高喊：“迎新人进门了。”
执事如梦方醒，急忙端了木斗站在大门里的侧边，专等新娘进门时把木斗里的碎纸屑、碎草屑等物，一股脑地撒向新娘头上。
鹏举手里拉了结着一朵大红花的红绸子在前面走，春燕牵了令一头跟在后面，由伴娘搀扶着走过红地毯，进了张家大门。新郎的姨夫朱万成端了斗向众人撒花米团；执事把木斗里的碎纸屑悉数撒向新娘，新娘头上飘下的碎纸屑，花蝴蝶一般，随着脚步的走动，飞向身后，落在漫溢了喜庆气息，鞭炮声响，唢呐乐曲的张家大院，随着春燕的身影，一路飘飘洒洒。
新郎、新娘在鞭炮声、喧哗声、热闹声、碎草屑、彩色纸屑、花米团等物的弥漫中，走进庭院。
司仪诵起长音，歌唱一般地喊道：“吉时良辰，喜事成双，新人拜堂了。”
新郎、新娘就位。两位伴娘、媒婆分立两旁。
司仪很职业地抑扬顿挫地喊道：
一拜天地。
一叩首，天神保佑，风调雨顺；二叩首，地生万物，五谷丰登；三叩首，神灵保佑，世代平安。
二拜高堂。
一叩首，祖宗护佑，子孙永昌；二叩首，父母健康，福寿绵长；三叩首，和睦邻里，万事吉祥。
三夫妻对拜。
一叩首，尊老爱幼，和平美满；二叩首，举案齐眉，百年好合；三叩首，夫妻恩爱，早生贵子。
婚礼，礼成。送入洞房。
豫西八路军第三大队教导员杨解放一身便装打扮，带着通信员小魏。在众人瞩目下，步履铿锵地走进张家大院。众人疑惑地望着来人生疏的面孔，以及不同于庄稼人的气质。只有婚礼执事人（张耀宗的远房堂弟），清楚杨解放的真实身份，因为张耀宗曾经几次为八路军援助钱物，都是和堂弟一起见的杨解放。那是在中共地下联络点“四友食堂”，两人在不多的谈话中，有了相互了解，杨解放的为人使得张耀宗十分钦佩。
张耀宗迎过来，颔首轻声道：“杨先生，……”那声音极其轻，轻到了只有他们两人，甚至只有张耀宗自己听得到。也许是张耀宗意识到这样的场合，不宜张扬来客的身份，更也许是其他原因。张耀宗说着，与杨解放握了手问好。
张鹏举也迎过来，向杨解放问好，说“老师能来，学生不胜荣幸。”
至此，相邻的客人知道了来客杨解放为鹏举的老师，并把目光放到这位迟到者杨解放身上，研究数十秒钟，才把细究的眼神转移到一对新人身上。
司仪同样注意到了杨解放来到婚礼仪式之后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显示出为人师表的气质和力量，那种气质是他这个所谓的曾见过世面，坊间人家办事都离不开的主持人难以辨得清，更难以形容的气概。司仪略微调整呼吸，振作了一下情绪，喊道：“有请杨老师为新人致贺词！”
杨解放挺胸叠肚，站直了身体，立正向众人鞠躬，字正腔圆道：“乡亲们，今天是我的学生张鹏举完婚的大喜日子，我是闻着酒味而来的，一是道贺，祝张家门庭光彩永照；祝一对新人恩恩爱爱，早生贵子；祝新婚伉俪为抗日工作多做贡献。这第二嘛是顶顶重要的，得向张老爷讨杯喜酒喝。”杨解放再次向众人行鞠躬礼。
张耀宗亲自礼让杨解放入席。
司仪再次喊：婚礼，礼成。送入洞房。
洞房内，正墙位置的花梨木雕花两斗桌上备有一个托盘，托盘上放有四个菜，一只温酒壶，两个蓝田玉酒杯，以及象征龙凤相配、吉祥如意的喜饼。春燕进了洞房，端端地坐着，没来得急喘息，更未平息在婚礼上，各样风俗礼仪带给她的脸热心跳。鹏举便在众人的起哄和簇拥下，开始掀盖头了（也叫挑盖头）。挑盖头用的喜称，就是通常的杆秤，据说秤杆上标明斤两的星星，是由天干地支配合而成，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再加上福、禄、寿三星，恰合十六之数(旧制十六两为一斤)，用秤杆挑盖头，寓意为大吉大利。
鹏举的小表妹李红英端着半盆水，一手兼顾了握着红布包裹，笑眯眯地给新表嫂送洗脸水，水里有两个红线扎着的皂角。洗脸盆是从娘家带来交给婆家妹妹。婆家妹妹把盆里放置的红枣、花生、桂圆等物，拿出来用包裹脸盆的红布包好。然后，给新嫂子送洗脸水，同时把包了红枣、花生、桂圆的包裹也要送到洞房。红英把洗脸水放到脸盆架子上，把红布包裹放到新嫂子手上。说：“嫂子，桂圆、花生（意为让新人早生贵子，还要花着生，要儿女双全）。”
春燕接了包裹，放到被子下面。转身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红英，道：“谢谢小妹！”
张家一门上下热闹了大半天，新娘进入洞房。客人，主仆，傧相等等，入席就坐，喜宴开始。席间，鹏举、春燕向宾客们敬酒。新人敬酒是一场热闹的欢饮，更是婚礼上另一场嬉闹的**。敬酒时，新人通常都要说一句祝酒词，更有一些同辈的青年男女，也要趁着此时的欢宴向新人调笑嬉闹一番。鹏举与春燕又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儿，这时候，就有鹏举的同窗向新娘发难，非要其说说与新郎的恋爱过程。春燕自然是红了粉脸，不往正题上奔，只管劝酒，“大哥哥莫要跑题，俺这是给您敬酒感谢的，您满饮了此杯，……”。
正在此时，大门外来了个唱莲花落的青年男子，声称要讨张家喜酒喝。这个青年男子三十几岁，是当地丐帮帮主，人称：杨富。
杨富抑扬顿挫地唱道：“陕村好，陕村妙，陕村有个‘张阁老’，张家今日好热闹；好热闹，门楣贴喜联，门前放鞭炮，洞房花烛鸾凤喜，喜迎春燕福门高。”
门房见来者衣衫不整，蓬头垢面，满口阿谀奉承，油腔滑调，却又颇含了几分道理，便半是嗔怒，半是厌恶道：“去，去去去，别处唱去。”
杨富也不予理会，自顾了唱着，一双含了几分智慧的细眼，望向张家大院儿。
张耀宗听说来了个唱莲花落的要讨喜酒喝，心想这大喜的日子，来了叫花子，应是吉兆，亲自出门相迎，“今天是我张家大喜日子，来者皆是客，快，请上席！”
杨富向前一步，深鞠一躬，字正腔圆道：“杨富来向张家老爷道贺！”
张耀宗把杨富邀至庭院，亲自让座。并叫来管事为杨富上菜上酒，招呼杨富好好吃喝。杨富酒足饭饱后，向张耀宗告辞。鞠躬道：“谢老爷赏酒，杨富就此别过。”
张耀宗挽留杨富稍候片刻，他叫管家从库房取来银元十枚交给杨富，说：“今日能来我张家饮酒，也算是一场福报，汝年纪尚青，不该如此落魄。十元不多，但取其美意（十全十美），汝拿去，置办些急需吧。”
杨富也不谦让，接了赠物，哈哈笑着，扬长而去，嘴里念念有词：“人生何处不相逢，三十年河西又河东；……”6
喜宴过后，宾客散去。鹏举娶亲的所有议程告一段落，剩下的便是内亲眷属作一个形式上交接，使得一对新人，尤其是新娘融入到婆家这个新的环境，这人生最终的避风港湾，继而成为它的主人，与之共济于世俗沧桑的海洋，万丈尘埃的窠臼。张耀宗的妹妹张兰菊带领鹏举、春燕一对新人到上房拜祖，给亲朋赠送礼物。礼物都是春燕从娘家带来的，不外是一双鞋子，一块衣料之类的日常穿用之物。
拜祖结束，春燕回到自己的卧房，已是累得腿痛腰酸了，本以为婚礼仪式已经结束，应该歇息了。不想，刚刚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姑姑兰菊却带领两个年轻后生，一个端条盘，条盘上四个菜，二热，二凉，两双筷子，来叫门了。春燕看看鹏举，鹏举笑笑，一脸无辜地扮出一个俏皮的鬼脸，示意春燕开门迎接姑姑。春燕强打精神，先做出一副笑态，来到门口，亲昵地叫声：“姑姑，……”
兰菊笑盈盈地进得屋来，接过后生条盘里的凉菜，对春燕说：“凉菜凉，明年早当娘；”然后，再端起一盘热菜对鹏举道：“热菜热，明年早当爹”。
春燕、鹏举红了面颊，害羞地笑着，并不说话。
兰菊带两个后生完成了使命，便说笑着出了新人洞房。
鹏举的表弟端了一只精美的陶瓷盆，盆里放置红枣、花生、花米团等物，匆匆而来。盆里的物件发出呼呼啦啦的声响，表弟调皮地喊道：“嫂子，嫂——子，兄弟……”春燕皱起眉头，拉开贴了大红门花的一扇门，正迎上表弟一张嬉笑着的诡异的脸儿，春燕微笑着并不说话。一时间，表弟被春燕的笑容弄得手足无措，竟然忘了此番使命，只是呆呆地叫道：“嫂、嫂子！”
春燕疑惑地看着表弟手上端着的陶瓷盆，表弟这才心中猛一机灵，想起自己的使命，便笑了笑，再次摇晃手里陶瓷盆，对春燕说：“呼啦啦，呼啦啦，今天嫂子娶到家，我给嫂子送尿盆，明年给俺生个侄儿。”
春燕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她一时口拙，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只是粉脸热啦啦地站在那里，默然。鹏举见状即景发挥，忙接过表弟手上的陶瓷盆，道：“谢谢表弟！进屋坐。”
鹏举在完成大婚的第三天，结束婚假回到公学，后来随豫西党、政、军撤到涧北一带。
与新婚妻子告别的那天，鹏举默念着烂熟在心里的腹稿，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心酸、痛惜、不舍、怜惜，他无法准确表达自己的心情。刚刚如愿娶了自己心爱的春燕，转眼却要离别。离别，两个字，像一把双刃剑，在他柔软的心里交割着，又像是一条丝丝蔓蔓的藤，纠结缠绕了他的心怀。令鹏举忍受着割舍的痛楚。冥思中，他忽然想起在同学之中流传很广的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首出自匈牙利诗人裴多菲诗，他不止三两次地在春燕面前朗诵过。而这一次，他并非念给爱妻春燕。他是在默念给自己，以坚定自己离去的决心和勇气。
春燕做了新娘，遵照出嫁前母亲的教诲。清晨，早早起床到公婆处问安，而鹏举却心事重重地在他们的新房来回踏步。因为，因为真要走了，他深感着别离的苦涩和痛楚。父母、妻子、哪一头都是他心头肉一般地痛着。他的脚步像肩负着千斤重担，沉重到每一步都是那样艰难地跋涉着，身心像背负了千年的债务。
鹏举暗自感喟：“不孝子、负心汉，……不！我不是！！”他自我肯定着，又自我否定着，他情不自禁地再次念诵“生命诚可贵……”眼里溢满了泪花。
鹏举服从组织的决定，也是遵从心灵最深处的呼唤，决然地离开父母、**，回到了随营学校——豫西公学。接下来，便是上前线。给春燕留下一箩筐美好的记忆，——一个温柔刚毅兼容的大丈夫，一个郎骑竹马妾骑櫈的爱人，一个挺拔的雄赳赳的背影。那丝丝柔软的记忆塞满了春燕的脑海，填平了春燕的心窝；那背影胀满了春燕的眼睛，拉长了春燕的视线。
春燕，一个穿着新娘嫁衣的十六岁少妇，站在滔滔黄河岸边，面对遥远的黄土高坡，绵延的大漠山川，远上天际的黄河，河水滚滚滔滔，泪水迷迷蒙蒙，遮挡了春燕的视线。情郎的背影随那涛涛黄河水起伏跌宕，牵引着春燕的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抬起手掌，抹去满脸的泪水，继续朝那滚滚滔滔的黄河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