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庄和白烨牵着驴子推着板车过了村北的防沙林后就又是一片大漠，牛大庄便把板车的轮子卸下来用驴拖着，他自己在后面推，板车的底面很平滑，白烨用头巾蒙着脸，像是一个运送赃物的大盗。他俩大概走了快顿饭的功夫，才翻上了眼前那个巨大的沙坡，白烨的靴子沉的像是穿着两块石砖。牛大庄拿下头巾擦了擦汗，手里拿着水袋指了指远处，道：
“瞧，那就是黑龙城！”
它就像平原上一头斑斓的猛虎，像海洋里奔腾的巨龙，像空中飞扬的雄鹰....无论你怎么看，它都不像是一座城池，倒像是宫殿，倒像是山峦...没有什么华丽的词藻能够形容如此气势恢宏的庞然大物。白烨张大了嘴，头巾掉下来随风而去，张狂的长发胡乱的飞舞着。如果说这世上真的有神祗的话，那么眼前的黑龙城，一定就是神居住的地方，白烨想。
“嘿，发什么呆呢，快走啊。”牛大庄推了一下白烨，真不知道牛大庄到底是头牛还是一个人。
白烨再次跌倒，沙坡的背面总是比正面要陡峭的多，他在惊恐中翻滚，在翻滚中思考如何能够不动声色的杀死可恶的大胡子。
牛大庄把板车从驴身上卸下来，踉踉跄跄的从上面下来，那头驴子似乎也来过多次，“哧溜溜”的跟着滑下来。
“哈哈哈，我帮了你一个大忙。瞧啊，你跑的多快！”牛大庄哈哈的笑着。
“谢谢！”白烨恶狠狠的道，如果有能力，他不介意现在就掐死大胡子，沙漠真是再合适不过的埋尸地。
“这里是沙漠，村里的水怎么从城里引出来?”白烨道。
“喏，这不就是。”牛大庄虽然讨厌，不过也是一个不错的向导，他四处找了找便在一个地方踢了两脚道。
白烨凑近了一看，那是个躺倒的四方形石柱，他贴上耳朵听了听，果然有“汩汩”的水声，原来小渠到了这里就变成了一条笔直的管道。
白烨有些钦佩大漠人的聪明才智，他就没有想到居然还可以这样。
等走到黑龙城的近前，身处其边的白烨便更能贴切的体会到黑龙城的巨大，那些能够建造出黑龙城这样巍峨的城堡的工匠，几乎都可以被奉为神祗。他失神的抚摸着这坚若磐石的城墙，举目仰视简直像山一般的高耸，侧目远望像海一样的宽广，牛大庄给板车装上轮子，一手推车一手拉着白烨往城里走，白烨初次进城，像个山旮旯里的乡巴佬。
“检查！”守卫目无表情，偌大的城门下就只有这两个想要进城的人。
牛大庄把车子放到地上，守卫伸手在筐里扒拉了几下，临了还往兜里抓了一把。直到进了城里牛大庄才呸的一声吐了口痰，道:
“狗仗人势。”
......
如果从外面看把黑龙城比做是一座宫殿的话，那么在城内看这里简直就像是难民营。衣着破烂的乞丐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他们大都手里拿着缺块的破碗，有的还拿着弯曲的树根拐棍。牛大庄推着板车从他们面前走过，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白烨只有小跑着才能跟上牛大庄的步伐。
“等我一会儿。”白烨扶着墙根，他得倒倒靴子里面的沙。他身旁走过来一个老人，颤颤巍巍的拿着个破碗跟他说：‘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白烨抖了抖手里的靴子，示意他身上什么都没有，老人用眼睛偷偷地瞄了一眼远处的牛大庄，白烨瞬间就明白了。
牛大庄看起来有点着急，扭过头来催促道：“你快点儿！”
他跑到牛大庄身边，从筐里捧了一把沙枣放进老人的碗里，这一捧沙枣太多，碗里盛不下，有好几颗都掉到了地上。
面前的老人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一双老眼流出了浑浊的泪水。“谢谢这位好心的爷...谢谢...谢谢。”
白烨连忙扶住这个看起来骨瘦嶙峋的老人，他力气太轻根本拗不过来，只好又往前走了半步，生生的抱起了他。泪水粘着污渍滴在白烨漂亮的袖袍上，因为离老人太近，他能闻到老人身上浓烈的臭味儿。他只等老人站直了身子，才缓缓走开，可等他转身的瞬间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刚刚三五成群的人们现在全都簇拥在白烨的身前，他们有的抱着白烨的腿，有人来扯白烨的衣角，甚至还有人亲吻白烨的靴子，他们哭喊着，祈求着，好像面前的少年是天神派来拯救苍生的使者。
白烨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好心的施舍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他看了看面前下跪的人们，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还有孩子，他们瞪圆了明亮的眼睛，似乎只有这个时候他们的眼睛才能有这一丝的光彩...他转过身，门口的守卫嘴里啃着从牛大庄筐里抓来的沙枣，一脸戏谑的朝向他，他把目光转向了牛大庄，那个满脸胡子的年轻大汉推着板车和他的驴子早已走远。白烨的心思很复杂，他仰面看着苍穹，觉得老天真的应该降一场暴雨来洗刷人们心中的冷漠和残忍....他轻轻的推开面前的众人，后退两步，深深的跪了下去......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们。”白烨站起来转身离去。
他不想走进这个城市，他怕自己会变得像牛大庄一样。门口的两个守卫低声的嗤笑着：“瞧瞧这个傻子...”
白烨气势汹汹的回到村子找到了正跟刘大婶唠嗑的老族长，老族长好像和刘大婶相谈甚欢，不时的还哈哈大笑。他看到了黑着脸的白烨，道：“诶？你怎么提前回来了，我听大庄娘说你俩一起去城里了。大庄呢？”
“他死了！”白烨道。
“啊~~！”刘大婶吓得尖叫一声，篮子都掉到了地上。
“不是...你说啥？”老族长蹭的从树下爬起来，利索的像个年前的小伙子。
“我说他死了，”白烨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
老族长对着刘大婶道：“桂生他娘，这事你先别说出去，你等我跟白烨问清楚情况。”说罢就拉着白烨的手进了屋。
刘大婶从地上捡起篮子，慌里慌张的走了。
“大庄怎么死的？尸体在哪？”老族长一脸严肃的问道。
白烨白了白眼，狠声道：“黑心黑死的，尸骨无存！”
“呼~~！大庄怎么你了，这么咒他死，你就不怕他回来揍你？”老族长松了口气，他已经知道大庄根本就没出事，他现在肯定好好的在城里卖他的沙枣呢。
说到这里白烨的火气蹭的一下又冒了出来，道：“你知道我去了城里？”
老族长道：“知道。”
“你也知道城门口的乞丐？”白烨道。
老族长点点头，他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白烨的思维。
白烨看着不明所以的老族长，火气愈加的大了。
“牛大庄推着一板车沙枣从那些乞丐面前走过，连一颗沙枣都没有给他们。”白烨道：“我看的出来，那些乞丐不是装的，他们是真的饿极了。”
老族长皱了皱眉头，脸色复杂的看着白烨道：“大庄做得没错，那些乞丐也是真的。可是...这有什么问题么？”
“这有什么问题么？”白烨气急而笑，眼珠子都要冒出火来：“大庄做得没错？嘿嘿嘿...哈哈哈哈，这有什么问题？那些人就快饿死了！你居然说牛大庄做得没错！还问我有什么问题！啊？”
他攥紧了拳头，手脚胡乱的挥舞着，老族长漠然的话语，激起了少年心中的滔天巨浪。
“你就为了他们？”老族长道。
“难道还不够么？他们是几十条人命！”白烨道。
老族长叹了一口气，道：“黑龙城人数太多了，城里养不活那么多的人。”
白烨气急了，他几乎是咆哮着对着老族长吼道：“城里养不活，城外可以！”
他指着老族长的屋子：“你这里好几间的空房子！”
他跑到屋外指着老族长的菜地：“你那快地你自己又种不完。”
他扒着房檐蹿到房顶上指着金老板家的方向道：“金老财家里那么有钱！他家米缸里的老鼠长得比猫还大！”
“你跟我说养不起！嗯？你跟我说养不起！”白烨通红的眼睛瞪着老族长。
“是！没错！我养的起，金老财养一大群都绰绰有余。”老族长承认道，他默默的看着白烨道：“不过那又怎样？我没养他们，金老财没养他们，你也一样没养他们！”
他似乎也有了火气，一句接着一句道：“既然大家都没养他们。你又凭什么对着我吼，你凭什么要让我拿着我自己的东西去养活跟我不相关的人！”
“你算什么东西！？”
“你有什么资格！？”
白烨的眼角裂开流出了鲜血，眼睛红的像一头发情的公牛，面前的老族长冷酷的简直像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他想起对乞丐视而不见的牛大庄，他想起守卫背后嗤笑的嘴脸，他把这些冷血无情的人们揉合在一起。
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他对着老族长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你跟我说你没见过妖怪，”
白烨用手指着老族长的脸道：“...我见过！”
“你们不管，我管！”
“你们不养，我养！”
白烨愤怒的脱下老族长赠予他的漂亮衣袍，他几乎赤身裸体的冲出门去，门外传来嘤‘嘤嘤’的哭声，犹如杜鹃泣血一般，大庄娘拦不住奔跑的少年，她悲伤的心就像是摔得粉碎的琉璃。
没有什么能够形容白烨此时的心情，他从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他只是不想让那些流离失所的乞丐们饿死街头，尤其还有老人和孩子。白烨换上了自己来时穿的长衫，长衫缺失了一个袖子，露出了被晒得发黄的手臂，他再次站在了面前雄壮的黑龙城，门楼巨大的‘黑龙城’三个字在耀眼的日光下更加熠熠生辉。谁能想到，在这座巍峨的，壮丽的，奇迹的，犹若神殿的城市里竟然住着一群冷血无情的‘妖怪’。黑峻峻的城门敞开着，像巨魔张开的大口。守卫们换了班，新来的守卫看着衣衫褴褛的白烨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白烨走到那个他施舍过的老乞丐身边，老人还认得他，颤颤巍巍的就要下跪，白烨拦住了他，和他一起坐在了城楼下的过道下，这里风很大，吹的白烨的头发乱扬。
周围的乞丐诧异的看着白烨，这个少年虽然穿的破烂，但微黄的脸颊却显露出主人以前的嫩白，白烨招呼过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他说：“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老人默默不语，那个女人抽泣道：“厂里没活儿干，我家男人没办法做了‘游沙客’死在外面。留下我们娘俩儿在这等死....”
白烨又找到这里唯一的一个青年的男人，道：“你呢？你正年轻力壮，为什么不去做些活计养活你自己？”
“我不想死，”那个瘦的皮包骨头男人看起来有些慌乱，他眼神飘忽着不敢看着白烨：“厂里不要人了，亲戚也顾不上我，我也不想去做‘游沙客’！我不想死....”
男人一遍又一遍的说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白烨觉得他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像眼前这样的乞丐可能远远不止这些，他们被‘厂里’抛弃了，青壮年被拉去做游沙客，留下这些妇女老弱。他仿佛看见了一张巨大的人际关系垄断网，眼前这些没钱没权的人受到那些在‘网上’的人们排挤，他们虽然还能够坐行，但却已经是死人。
“这位爷，求求你给点吃的吧...”乞丐们一窝蜂的涌向一个进城的男人，白烨认得他，那是邻村的一个佃户。那个男人一脚踢开了想要抓他袖子的女人，嫌弃的拍了拍裤腿。
“滚开。”他厌恶道。
白烨站起身来，走到这个曾经对自己满面堆笑的男人面前，凛然道：“你就给他们点吃的怎么了！”
那个男人看见跟乞丐们混在一起的白烨感到很意外，不过很快他就闻到了白烨身上的那股‘乞丐臭’，那个男人从袖子里抛下两个铜板，甩手走远了，他连一句话都不想跟如今这个乞丐一样的少年说。
青年男乞丐抢到了一枚铜板，他高兴快要疯了，他是这里唯一的一个成年男子，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乞丐被周围拥挤的人群撞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白烨上前谈了谈她的鼻息，
...死了。
他抱起地上那个女人的孩子，一股恶臭席面而来，孩子连哭都没哭。白烨翻开包着孩子的破布看了一眼...。
他吓得猛地把孩子丢到地上，弯下腰狂呕，黑油发亮的布片飞扬起来，像一只巨大的蝴蝶。
孩子裸露的尸体摔在地上，下半身长满了蛆虫。
不知道是谁，一把推开痛苦的白烨，趴在地上吸允那些污秽。周围的乞丐都疯了，他们甚至开始啃噬死去女人的尸体，捕捉地上的蛆虫。
门口的守卫脸色一变再变，他们挺起长枪刺击那些发狂的乞丐。
白烨的脸色蜡黄的像是一张金纸，他摸索着蠕动到墙角放声大哭，“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不住的呼喊，侍卫的长枪像毒蛇一般刺向白烨的胸膛......
“住手！”一声洪壮的粗吼喝止了侍卫，地上的乞丐吓得停止了他们的“盛宴”。
一个彪悍的大胡子将哭号的少年丢在车上，身后跟着他的驴子。
没人胆敢阻拦，守卫们握着长枪站在牛大庄的身后，就像是瘦弱的没毛猴子。
白烨病了，他病的如此的沉重。老族长守在他的身旁，心痛的像是看护生病孩子的孤寡老人。
“我不该跟他吵架的，”老族长深陷的眼窝有些湿润。
“丁老弟，你得救救他，”老族长道：“这是我儿子！”
丁洪深深的看着眼前的老族长，开口道：“我会的，只是...”
“只是什么？”老族长有些慌乱，他不想让白烨留下哪怕一丁点的后遗症。
丁洪想了一会道：“牛大哥，你想清楚了，这孩子他...他好像跟我们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老族长决然道：“只有是他，只能是他！”
丁洪不再言语，他默默的看着面前的少年，他觉得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并不能接替老族长的位置，他太善良了，可老族长膝下无子，面前的年轻人又是最佳的人选。“唉。”他轻叹了一口气，对身后的小翠道：
“把我的针拿来。”
......
“怎么样！”老族长凑上前来对丁洪道。
“气火攻心，是急症。这孩子心智尚且不稳，情绪又经历大起大落。”丁洪顿了顿道：“我只能以金针替他贯通经脉，疏通郁结的脏（五脏的脏）气，再以汤药辅佐，只可惜...”
老族长听的云里雾里，但他还是听出丁洪言语里的不妙，急忙道：“可惜什么？”
“缺一味主药，”丁洪道：“大漠没有郁金！”
老族长脚下一个趔趄，道：“会怎样？”
“能不能醒来，就要看他的命数了。”丁洪道：“我会让小翠每日为他针灸，你拿着这幅方子去城里抓药吧。”
牛大力（老族长）面若死灰，他的婆娘生老二的时候死了，是他一手将两个襁褓中的孩子养大。他含辛茹苦，谆谆教导近二十年。可他的孩子们却在同一天离他而去，大漠的夜晚都是明亮的，圆月巨大的像蓬勃的车盖。这该死的黄沙埋葬了牛大力来时的去路，也埋葬了牛大力的未来。
如果面前的少年从没来过这里，牛大力或许不会如此哀伤，他早已从家人们离去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这个如他一般从鬼牙湾逃过一劫的少年在他即将到来的黎明里高高升起了一轮红日，可这光明却似乎又要转瞬即逝。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情况更让人难过了，命运像是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给予他希望，又将它夺走，等到他从绝望的阴影中走出来，希望又来到他的门前轻叩，他推开门，眼前却是即将落日的残阳，
黑暗，又将来临。
黑龙城里传来一声孤傲的龙吼，大地都在颤抖不休。
老族长坐在少年的床边，充耳未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