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上课之前,各个班的班长都会带着自己班上的同学们,在教室前的空地上进行点名。今天虽然还在下雨,但是班长们还是忠实的履行着职责。谢敏班的班长名叫邓志海,是个城里人,他家是个干部家庭,传说县人民医院的院长就是他爷爷。也许是自小受优越家庭环境的熏陶,邓志海做事已经很有一些大人的样子了,做事总是不紧不慢,在这帮未成年人中显得很是稳重。
邓志海今天和往常一样,看看手腕上的手表,确定时间到了后,开始不紧不慢的唱着每个同学的名字,但是面前的同学们在冷雨的袭击下都显得不太耐烦。杨勇就实在受不了这个不知道变通的邓志海,在队伍里面阴阳怪气的说道:“屁大点的学生官,干嘛装腔作势嘛,能不能赶紧的,都淋湿了!”
杨勇是谢敏的同乡,两人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是非常要好的玩伴。杨勇的爸爸杨忠是在地区的物资公司当司机,虽然赚的不多,但总算是吃公家饭的,这也让杨勇的生活在乡里算得上是“富人”了。
也许是因为农村孩子在邓志海这样的“上等人”面前的自卑心理,也许是17岁少年心中的堂吉诃德情结作祟,杨勇特别看不上一举一动都拿捏着大人做派的邓志海,总是时不时对他进行挑衅。要知道像今天这样的挑衅如果在农村,那肯定就会引发一场肉体较量,但是进入高中后,大家都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尤其是时刻模仿大人的邓志海更是如此。所以邓志海只是瞥了杨勇一眼,继续唱名,只不过念道杨勇名字之前就自动跳过,避免了冲突的进一步加剧,点完名后,邓志海就宣布解散了。
挑战“权威”成功的杨勇眉开眼笑,他将胳膊架在谢敏的脖子上,拉着他在院场里溜达。杨勇个头比谢敏要矮不少,也就1米65左右,所以被他架着,谢敏并不是很舒服,但是能感觉到朋友的开心,谢敏也就没有推开他。其实杨勇是这个班里长得最“漂亮”的男孩,白嫩的圆脸,会说话的大娃娃眼,在加上一头自然乌黑的自来卷,倒是很有几分大姑娘的样子,不过你不要看他外表斯文,其实这个家伙的心肠和他的拳头一样硬气,在乡里上中学的时候就是个打架高手。
谢敏有点无奈的看着还在得意的杨勇,说道:“我刚还有点担心你们打起来呢,到时老师肯定罚你!”杨勇不在意的扬扬拳头说:“他敢,就凭他!”那样子倒像是发情的公鸡似的,趾高气昂。谢敏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第一节课是学习政治时事的时间,雷打不动的是邓志海在上面朗读人民日报的社论,然后老师组织大家进行讨论,最后同学们积极发言老师进行总结这样的惯例过程。谢敏对于这个过程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了,听一帮连县城都没有出过的学生娃娃政治家,张口闭口领袖语录的讨论国家大事,在谢敏看来要多不靠谱就有多不靠谱。
他没有兴趣去听邓志海带着乡音的普通话朗读,而是低着头将视线投射到课桌下面打开的《围城》上,他现在正着迷于钱钟书先生的幽默诙谐而又讽刺意味十足的文字,刚好读到方鸿渐要去中学演讲,却没有稿子,只好胡乱拼揍的瞎讲:“海通几百年来,只有两件西洋东西在整个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一件是鸦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收的西洋文明。”听众大多数笑,少数不笑,少数都张了嘴惊骇;有几个教师皱着眉头,那记录的女生涨红脸停笔不写,仿佛听了鸿渐最后的一句,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众丧失贞操;这一段,文字中一针见血的毒辣实在是让敏敏拍案叫绝,欲罢不能,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边上座位的矮胖女子张红梅向老师示意,已经举报了他的“***”行为了,直到老师从边上将书抽走,谢敏在大家异样的眼神里红着脸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
大概是因为身体上的缺陷,矮胖女子总喜欢找出班上其他同学们这样那样的小错误来向老师报告,也许这样才能让她觉得这些身体正常的人其实和自己一样也会有很多“不正常的地方”,其他方面也是如此,张红梅在学习上是非常积极的,任何科目的问答她都喜欢抢着回答,甚至是对她很有难度的集体劳动也总是抢着干脏活累活。她总是希望自己身上能够体现更多的优点来掩盖一些生理上的不足。
只不过这次她的正确觉悟害苦了谢敏,要是老师没收了那本书,谢敏就会失信于博物馆看门老头,就会再也不能到宝库里去看书了。虽然不在意老师可能会处罚和批评他,但是没收书的可怕后果还是让谢敏忐忑不安。
其实侯同川老师很喜欢谢敏这个孩子,他从没见过有哪个孩子能用钢笔写出这么一手好字,优雅中带着一种刚劲风骨的行书,而且谢敏的文章写得也是拔尖的,即使是引用语录写的“八股文”也往往能独辟蹊径,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所以看谢敏的作业已经成为了他每天必备的视觉享受;更何况谢敏本身没有因为穷困而潦倒,反而益发的具有的一种自信闲淡的气质也让侯老师格外的欣赏。所以侯老师对于这个孩子有着一种隐藏的很好的偏爱。
下课后,侯老师将谢敏单独叫到自己的宿舍里。在两人独处时,侯老师的眼神就毫不掩饰的释放着关心疼爱的情绪,顺手就将书还给了谢敏,语重心长的对谢敏说道:“书是好书,但不适合在这个场合看,以后一定要注意,知道吗?”
谢敏怀着感激的心情退出了老师的房间。他一向都能感觉到侯老师对他真诚的关怀,刚才他从老师的眼睛里没有看出一丝的谴责,反而满含着一种亲切和热情。这一件小小的事,不但使他更加尊重侯老师,同时让他对书更加珍爱。是的,这些书,是他现在学校生活中最重要的意义了。只有在读书时,他的精神也才能得到一些安慰,光是书中读到的美好,就已经给他眼前这艰难而痛苦的日子带来了无限希望。
而且这件小小的事情,还带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美好,虽然这个事情谢敏还没有准备,但是突然的来到,也为他的生活又增添了一丝温暖和愉快。
这件事实际上我们已经知道了,这就是:每天吃饭的时候,在众人散尽而他一个人去取自己那的伙食——每当这样的时候,他总能看见另外一个人做同样一件事。
当然,在起先的时候,他和那个叫曾玉的女生都是毫不相干地各自拿了自己的饭就离开的。而在老师拿走《围城》事件那天的中午,她迟疑的走到他的身边,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然后她小声问他:“上午,老师没收了你的那本书,是叫《围城》吗?”
“是。是我在县博物馆借的。”从没有这样像地下党接头那样和女孩发生过交谈的谢敏,感到有点紧张,这算是这辈子第一次和陌生的年龄相仿的女子交谈了,紧张的情绪甚至使得他拿碗的手都在微微抖着,回答她。她离他这么近,看到她不敢看他的脸。谢敏也很不自在地把头低下,看着自己手里的饭碗。两人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了,然后就各自离去。
经过这次不成功的交流,以后每次单独碰上的时候,尽管谁也没说话,但实际上说了。就是用小说里主人公们常常用的那种——没有语言的语言。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眼睛的“交谈”就越来越多了。
曾玉实际上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只不过她穿戴破烂,再加上一脸菜色,才使得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这种年龄的男青年,又刚刚有了一点文化,往往爱给一些“洋女生”献殷勤。尤其是刚从农村来的男生,在他们的眼里,城里干部的女儿都好像是下凡的仙女。当然,这般年龄的男女青年还说不上正经八百地谈恋爱,但他们无疑已经肤浅地懂得了这种事,并且正因为刚懂得,因此比那些有过经历的人具有更大的激情。唉,谁没有经过这样的年龄呢?在这个维特式的骚动不安的年龄里,异性之间任何微小的情感,都可能在一个少年的内心掀起狂风巨浪!
曾玉现在就属于这样的情况,她感觉到,在她艰难潦倒的生活里,有一个如此优雅的男孩用这样亲切而善意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使得她那年轻稚嫩的心灵感到从未有过的无限温暖。他那同样可怜清瘦的菜色脸庞,他那平淡娴静的儒雅气质,他那土布破衫下遮盖的欣长身条,都在她的内心荡漾起一种春天潮水般的波澜。
当然,两世为人,并且对于男女战争颇为熟练的谢敏,此时只是对这个和自已一样境况的女子有了一份认同,虽然他很敏锐的感觉到她对他异样的情感正在发生着,但是清楚知道青春萌动就如初潮般不可抑制,同时这份萌动在现实中必将不可避免的消退。所以他并没有做过多的事情,只是希望能够维持这份“美好”,让两人都获得一份“友情”的慰藉。
终于有一天,曾玉鼓足勇气,带着一脸激动的潮红,再次磨蹭到了谢敏跟前,仍然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围城》书里的主人公是不是叫做方鸿渐?”谢敏怕她尴尬,特意蹲下身来,用很轻松的语调说道:“是啊,就是方鸿渐。你,你以前看过这书?”
“没怎么看过,就是小时后爷爷拿着本书教我认过字。只不过那时觉得这本书……这本书太深奥,看不懂。”曾玉在谢敏放松的态度面前也轻松下来,交谈中也特意选择了一些她认为出色的文字,来增加自己谈吐的魅力。
“你爷爷?你爷爷有这本书?”
“嗯。”
“你爷爷是?”
说道爷爷,曾玉突然有点不自然,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但还是鼓足勇气回答谢敏的提问:“我爷爷是个地主,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家是贫农!”
“后来就上交了吧,没关系,书我还没还,我拿来借给你看,好不好?”谢敏明白了曾玉异常情绪的来源,避过这个话题向曾玉说话。
“嗯,好!”曾玉发现谢敏没有介意,还是那样热情的提出要借书给自己,少女对于这个并不歧视自己出身,反而很是体贴关怀的男孩更加多了几分“友好”,她仰起头,看着他的脸,用力的点点头,然后羞红着脸逃跑了。留下谢敏一个人在空场上回味这次也不成功,但是总算有进步的交流。
于是,第二天他就把书交到了她的手里。
在这以后,只要谢敏看过的书,就借给曾玉看。当然,无论是他给她借书,还是她给他还书,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是悄悄进行的。他们虽然年轻冲动,但是多年的生活的磨难让他们都知道,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这样过分亲密的交往,如果让班里的同学们发现了,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估计就是闲言碎语就够让他们没有脸面再待在学校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