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
价值比拟万金的酒液从被摔在桌上纹路绽裂的熏红色酒瓶中洒出,一股甜而柔和的奇妙酒香跟着在室内泛滥开来——而摔下酒瓶的人,则仿佛完全没有嗅到这股诱人香味一般重重地跌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
端木风余怒未消,瞥一眼窗外所映的血火残景,听着外面传来的喊杀与求救声音,他的脸色越发越难看。以他十三个凹槽的圣晶能力值,自然可以感知到笼罩在家族领地上空的瘟疫气息愈来愈浓,若再耗下去,这浓郁的瘟疫气息会让稍弱些的圣晶拥有者无法再行动用自己的力量。恶魔没有俘虏之说,在这两个种族的交战之中,一旦无法使用自己的力量抵御敌人的攻击,便只有死路一条。
可这毕竟是堂堂端木家……与其狼狈退场,不如拼死一战!端木风已经完全放弃了组织族人分工击退恶魔的想法。现在的族人根本就是一团散沙,他又一向对指挥毫无办法,如果胡乱指挥,只怕会增加伤亡。他恨端木羽此时去了那哲洛凯斯大森林并不在这里,否则,以羽妹的能力,团结起族人怕是小事一桩,说不定会给这场战斗带来更多的胜机——
但他端木风,毕竟不是端木羽。他的力量远比端木羽强大,而现在……
“风哥。”他想起端木羽临行前嘱咐自己的话。
女子当时着一袭简单白裙,眼中隐有泪光,立如清莲,高洁美丽。
——“小修就交给你了。”
“该死!”
端木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刚才他已出去拼杀一阵,本想与那恶魔同归于尽,可他想到了端木修,只得杀出一条血路,返回修藏身的这个房间,确认他安然无恙。已过了三分钟时间,中了那该死阵法的他的力量只恢复了连两CD不到。
这该如何是好?
端木风朝旁边看去。
像是被酒瓶摔碎的声音惊扰了,男孩怯生生地从办公桌后望了过来。他眼睛与头发皆是乌黑,面容线条十分秀气,嘴唇微微发白,身高与端木风相差两头,还是个小小的孩子。显然是被一向豪爽亲和的长辈突然发怒吓到了,男孩清澈深黑中隐有疑惑与畏惧的眸子让端木风刚毅的嘴角微微拉出一个苦笑:“小修,我想我们今天有可能会死在这里了。”
外面已陷入恶魔所设的层层包围圈,端木家的通讯设备失灵,用来维持通讯设备可以通用的圣晶体被浓郁的诅咒气息与遮蔽结界感染,无法与外界获得联络。再说,就是能和外界获得联络,端木风也不认为他能够成功坚持到援助到来的时刻。
端木家已经毁了。
所幸,家族的主干力量被羽妹带走了一部分,或许还不至于一点根都不留。
男孩眨了眨眼,静静沉默着。经过测试球测试,端木风测试出他对水系的亲和力非同凡响,可算是家族中百里挑一的天才,长大以后若不出意外,必是一代栋梁。
但出于一种莫名的心理,端木风一直没有告诉他他今后要走的路,要承担的责任,乃至要背负的力量。也许在他心里是想让这活泼的男孩平平安安地就这么过下去,悠悠闲闲地做个普通孩子,享受自己应有的童年,直到再年长一点,再托付给他那些令端木风本人都很头疼的重任。
他,毕竟是羽妹的孩子。
现在端木风知道他的想法着实太过天真。在这人类为了生存不得不疯狂挣扎的深渊之中,没有实力,什么都做不了。若不能保护心爱的人,若无法维持生命的延续,纵使过去过得再是无忧无虑,又有什么用处?他心中苦涩,眼神温柔了寸许,又被钢铁般的情感代替。
端木风右手抚上桌上放置的重剑。重剑开刃,宽而长,剑刃厚重,锋挽流水色泽,剑鞘纯黑,金线绣边勾勒出‘风’之一字,不作多余装饰。他留恋地看了一眼那龙飞凤舞锐气自显的风字。
“羽妹,这次我想我不得不辜负你的嘱托了。”他将食指上的戒环摘下。那戒环通体是不起眼的灰黑,朴素而毫无光亮,哪怕灯光再夺目,也无法给予它一点淡淡光泽。
端木风让端木修过来,男孩走过来之后,他将戒环放在他的小手之中,缓缓道:“这是家传宝戒,名为烛龙,可以豁免一定程度的瘟疫气息。好好收着,如果你有幸得以存活,以后也许有机会为我们复仇。片刻后,我会出去吸引恶魔的注意力,趁那个时候,从密道出去。并不是百分百的安全,小修,如果你在中途意外身亡……”他苦苦一笑,“也比在这里等死强。”
男孩低头看了一眼戒环,用稚嫩的声音问道:“那叔叔,你呢?”
端木风未答,淡淡一笑,朝窗户的方向走去。
落地窗外,黑云之中,雷光破空而落,沉闷阴冷的声音响彻大地。这高大魁梧的中年人,他双唇一张,洗礼窗外的血火之中,淡绿暗黑的瘟疫气息之中,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尖锐似迅猛狂风,转眼从窗前席卷家族领地。所过之处,力量稍弱一点的低等恶魔发出凄惨吼叫,身体爆碎成细碎红黑粉末,纷纷洒洒融入深黑气息之中。
紧接着,端木风的身影猛然消失,坚固的圣璃窗尽碎成片,不发声音——那结实、强悍的身影,在火中以穿梭重复六次,根根竖起的黑发爆出剧烈红光,他耀眼的金色眸光带起一片残影,于黑绿红的交响奏鸣之中,那金光格外显目亮眼,出入几十高等恶魔的包围圈如入无人之境,傲然于空中闪耀!
他灼烧的是属于一个家族的尊严与骄傲。
于是便有淡淡暗金光芒从地面升起,迎向了那燃尽生命而激发出的耀金。
金光连闪,映在幼小男孩不谙人事的清澈黑眸之中。他怔怔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许是感受到了叔叔临走之前的悲壮,他握紧了烛龙戒,戒面深深陷入他的皮肤之中,却不觉丝毫痛楚。
端木修微一咬牙,掉头朝密道入口跑去。
天轰地动,房屋外的结界终于在金光与金光的冲击之中完全碎裂。失去了圣晶结界的庇佑,这豪华的美丽的庄园,在哀嚎与恸哭之中被力量的挤压对比粉碎成泥。
不知何时,暴风雨已然降临。雨声凛冽,一方金光终于略黯。水滴溅落在地上,竟也无法中和血的颜色。血泊太深太浓,泛着瘟疫气息的深绿,感染了诅咒气息的灰黑,那不纯粹的暗红色不远处往往遗落着人类躯壳的一部分,干枯的皮肉粘在苍白的骨骼上,色作枯木。恶魔的狂笑与嘶吼,隔得很远都能听见。
雨越下越大,天空中阴云密布,深黑气息越发浓郁,可见实质。雷光闪动,最后的战士就此倒下,浅光照上他的脸庞,旋即被暗金光泽盖过。
“是个好战士。”卡欧斯暗想,“可惜不是一个好将领。”
大局已定。若端木风懂得如何综合端木家的力量进行抵抗,可能征服这里的过程会艰难一点,但结局依然不会变。对于血领手下的骑士领主卡欧斯来说,这都没有任何区别。
这位高等恶魔金发挽辫,脸庞英俊,眸色与发色同色,深金而纯粹,波澜不惊。他被雨水所冲刷着的铠甲上坚硬可怖的利刺与自然生成的漆黑鳞甲渐渐没入苍白皮肤,毛孔张开的防御黑鳞如同呼吸一般一张一合,收敛着瘟疫气息,为伤处加以治愈。从外表看,此时的卡欧斯比真正的黑龙人还要像黑龙人,他外表的震撼力会带给人类很大的恐慌,所以他完全没有试图掩盖外貌的丑陋。人类的形态很美,但人类的形态,毕竟不是最利于战斗的形态。
离开深黑气息以后必须采用人类形态的卡欧斯只能半化形,这也足够了。
当鳞甲完全收回的时候,卡欧斯的身体终于不可避免地摇晃了一下。端木风一开始的攻击让他的部下伤亡甚大,如果没有利用他不用大脑思考的特征将其引入逆方阵与三位血骑同歼,卡欧斯估计自己现在恐怕已殒命于此。先前,端木风被阵法害得太苦,力量不剩四成——纵是如此,其他两位同僚也是一死一伤。
如果换算成凹槽之力,卡欧斯现在的力量可算作拥有十一个凹槽的圣晶拥有者。端木风是个十三凹槽的圣晶拥有者,他的战斗经验之丰富,并不是常年不出黑雾的卡欧斯与两位血骑可比。然而,实力与数量、计谋上的差距是无法弥补的。何况,这次黑雾中的领主陛下几乎让自己手下的血骑与魔殿守卫倾巢而出,就是为了灭一个区区端木家族,如果还不能灭,那才是真正的笑话。
卑鄙无耻的阴谋不符合骑士的品性,而卡欧斯一向认为,为了胜利,不择手段是必须的——这与骑士的地位毫无关系。比起这个,他更关心伤亡若是太大,回去以后与血领无法交差,势必会引起又一次的职位变更。平时看自己不爽的高等恶魔大有人在,卡欧斯不希望他们登上魔殿骑士长这个位置,因此必须牢牢抓住这个位子。
不过,为什么血之领主会突然决定倾巢而出将端木家灭族?
这有什么意义吗?
卡欧斯万思不得其解,眉头微微皱起。很快他又决定,暂且不去思考这种问题。反正思考了也没有什么作用。随风刮来的血腥气腥臭难闻,还混杂着低等恶魔的体臭与分泌出的液体气味,卡欧斯不为所动,保持最低限度的飞行能力,从空中缓缓降下。
这时,他的眼睛突然一痛,余光处似乎出现了什么。
卡欧斯略微一惊,朝那个方向看去。
他看见的是银色的海洋。
……那是某个人的眼睛。
*****
地下,在纵横交错的密道之中,男孩正拼尽全力地奔跑着。他的黑发很快就被汗水**,紧贴在额头上的一缕缕头发妨碍了他的视线,男孩把它们拨走,右手依然紧握戒环,紧咬牙关。这男孩才八九岁的年纪,从未经历过什么风雨,在平和中长大,现在却已显现出自己倔强的一面。处在这种困境中,他并未哭泣,也没有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只是一味得按照叔叔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拼尽全力地奔跑着。
孩子的想法是单纯的。可是在男孩清澈的眼睛里,有的不只是不谙人事的单纯。他的心跳鼓动着他的血脉,他的血脉牵动着他的脑海。从戒中传来了温暖的力量,那力量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笑容温和恬淡的女子,她声音柔软,总是能够在危急时刻抚慰端木修不安的心。
现在,她在哪里?
端木修只听说她去了某个森林,却未曾想过,那个森林在哪里。因他想,母亲不久后就会回来。但,家已不在了,他不能呆在这里,那他,该怎么与母亲团聚?
叔叔呢?端木风叔叔,还能不能活着见到他?
血与火的洗礼让人早熟。端木修用力闭了闭眼睛,沉重的呼吸、肺部鼓胀的负担被烛龙戒温暖的力量抚去,心跳也始终维持着均衡。在被结界保护的宅里的时候他尚觉出瘟疫气息让他呼吸困难,本想出来以后该是变本加厉,烛龙戒让他免去了这个烦恼。可一想到烛龙戒所代表的含义,这才七八岁的男孩心里一痛,眼里也是一阵酸涩。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跑着。自恶魔入侵开始,端木风就让他携带了一张地图,相信聪明的端木修会以自己的力量找到出口。
端木修的确是这么做的,他知道,自己离出口已经不远了。
但是,就在此时,地面一阵颤抖,有土石从上方簌簌而下,端木修被尘埃一呛,停住脚步咳嗽起来。他心里又是惧怕又是迷茫,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好。
他只能抬头,眼见土石飞落,在巨大而沉闷的声响过后,地面刹时崩碎!
无法尖叫。尖叫的力气,也被空气夺走。他望着那朝自己崩陷而来的巨石,大脑一时空白。
就这么,辜负了叔叔的期待吗?就这么无法与母亲相见了?就这么……
他哭不出来。
只能看着,巨石的阴影越来越近……那阴影,仿佛在嘲笑他的弱小,他的无能为力。
不。
右手掌间一热,烛龙戒绽放出的耀蓝光辉瞬间覆盖了他的全身。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那股温柔的力量从肌肤上抚过,一时心神安定。那一时的感觉,如置身于水流潺潺落花缤纷的桃源仙境,不似还处在从里到外散发出腐臭气味的战场。世间万物,皆为此力融化。
就这么睡过去吧。那力量温柔地对他说,就这么睡过去吧。睡过去,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他感觉躯壳很轻,不由自主地,想听从那力量的召唤——
还不行。
端木修清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了地面的实感。他坐在地面上,以一个随意而放松的姿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前方七米处有一方巨大的坑洞,裂纹却不再不断蔓延至旁边的地面,像是被什么所凝固了一样,那坑洞中,是纵横密道的所在。
他是什么时候上来的?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端木修手指一动,触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他心里升上了不好的预感,转头一看,顿时脸色发白。他的手指所触到的,正是一具尸体的手腕。它的骨头已经被什么力量所融了,只剩下一滩白色的液体与软软的皮肤,皮肤中间跳动着活跃的蛆虫,白花花的一片。
不论是那液体与皮肤还是蛆虫,都泡在一汪泛着深绿与深黑的血泊之中,血泊所散发出的味道让人闻之欲呕,那是瘟疫气息、诅咒气息和人类的血液、尸体浸泡发出的味道。刚才端木修还没有完全从幻觉中清醒过来,嗅觉未醒才没有闻到,现在一闻到这股气味再一用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可怖景色催化心中的印象,他的胸中立刻翻涌上呕吐的感觉。
端木修使劲甩手,不敢抬头再望一望这里的全观,生怕真的吐出来。
这里很安静。待他小心翼翼地起身之时,才感觉到那种真实的茫然与不知所措。
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一该去哪里才好?他能够走多长时间?在圣间阵失灵的现在,他还能依靠自己走出这里了吗?看看坑洞下方的密道,密道已经被大量崩陷的土石堵住了,而且那个高度,他一个还没有开发出圣晶能力的男孩,又该怎么毫发无伤地下去?
后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被多种问题困扰着的男孩,往后面望去。
他最先注意到的,与恶魔骑士卡欧斯一样,是那双死海般的银色眸子。
也许说死海并不准确。这个男子他银发银眸,黑色短外套与衬衫、长裤搭配,衣服质地光滑而不起一丝褶皱、不被风所影响,这表明,他全身上下都是结晶衣饰。显然他有十个凹槽以上的圣晶能力,否则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凝结一套结晶衣服随身携带。结晶衣服无法贩卖,天生认主,可按照主人心意随意变形,对圣晶体能力的要求也就格外严格。
但是,圣晶体能力有三个方向,第一个是灵技,第二个是魔法,第三个是神术,灵技凹槽的象征是半角形,魔法凹槽的象征是半六芒形,神术凹槽的象征是半圆形,凝成一套相辅相成的结晶衣饰后往往会在胸口上彰显出主人的能力类型,这个男子——以端木修的眼力,却怎么也没发现男子的胸口有什么徽记。那里的布料一片漆黑。
比这更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个像人类一样的男子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结晶衣服是只有人类才能凝结的东西啊。还有,恶魔呢?
纵使心里有千番疑问,端木修也无法将疑问提出。他的眼睛被那双银眸锁住了。青年模样的银发男子朝前方走了一步,开了口。
他的声线优美,甚至可以说是完美。怎样挑剔的人,都无法在这声线中寻到一点漏洞,但这份完美反而显得他的声音异常的不真实。
青年平平静静地说:“你的戒指是谁的?”
男人的声调没有起伏。不是感觉不到,而是根本没有。两者之间,有着本质的差别。
男孩心中一动,摇头,不答。他无法把自己的目光拔出来。男子的双眼具有魔力,他也只能这么形容——他的眼睛里有什么力量,牵扯着男孩不得不朝他的眼睛看。
于是,青年没有再问,他转了身,片刻间,便消失在空气里。
端木修对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不知道这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不过,不过——确是有这种感觉,牵引着他。而且,从银发青年消失的那个方向,在刚才的那个瞬间,他仿佛透过他看见了一抹纤细的幻影。这种奇妙的感觉,让他心中恍惚,如身处梦境。
很快,这种奇异的感觉消失了。
端木修跌坐在地上,不再顾忌蛆虫与尸体。他抱紧了双膝,抬起头。
天地之间,唯有血火永恒。从那双清澈的黑眸中反射出的是充斥着这深渊的残酷,从恶魔入侵开始,便一直不间歇上演的惨剧,被尚处童年的端木修深深刻在了心底。
总有一天,他会掌握强大的力量,对背负以血海深仇的敌人报以复仇。今天所见的场景,他一定要以数十倍全数奉还给那些该死的恶魔。
男孩默默在心底起誓。
他仰头望天,黑眸刻印下血火纹记——
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