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避就能避得开的。就算忍住不谈,但免不了还会碰见。
对达莉亚来说,“杀猪”这种事就是如此,她和十方刚到一楼的厨房,就看到了案板上的那只乳猪。
猪已经被褪了毛,去了内脏,剔去了少许骨头,不过还没有涂上味料去烤。想来应该是为晚宴准备的,却没有用上。
达莉亚没理这东西,直接走过了它,来到一扇粘满了厚厚油腻的木门前。她敲了敲,片刻后,门就“吱呀”一声被拉开,一个穿灰色睡衣的女仆探出头,看到站在门口的是达莉亚,有些惊奇,问道:“小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萨娜,我饿了。”达莉亚对她说。
萨娜是个四十多岁的普通妇人,在伯爵府厨房里做帮厨女佣,她脾气很好,就是有些话多,看来今晚是她在厨房值夜。缩回屋穿上衣服后,她走了出来。
“小姐呀,您可真是的,想吃宵夜的话叫人下来通知一声,然后等人送上去就行了,干嘛还自己往厨房跑呀,这里哪是您该来的地方。”萨娜一边系围裙,一边唠叨。
“我小时候不是常来的么。”达莉亚跟着萨娜的步伐,走到烤炉边。
“那是小时候,您现在可是大姑娘啦。”萨娜把几块甜点和水果放进炉中,然后转身去做汤。把汤调好后,她在围裙上擦擦手,忽然神秘地笑了笑,“我听说,刚才宴会上,全城的少爷们都向您献殷勤了呢。真的么小姐?”
达莉亚的脸涨得通红,“你都听谁说的呀!”
十方正在案子另一边端详那只猪头,闻言也颇感兴趣地探过身来,“全城?那么多。”
达莉亚大愠,瞪了他一眼,十方赶紧缩回脖,继续去研究猪头。
萨娜呵呵一笑,“我听拉特说的。”拉特是这里的厨房小弟。
“可拉特不是一直在厨房帮忙吗?我那会儿就在这儿和他玩猜谜,他怎么知道宴会厅里的事?”十方又把头转了回来。
“他好像是听比尔说的吧。”
“比尔是马夫,他今晚应该也不会在宴会厅里做事的啊。”达莉亚说。
“哦,好像是送食物的赛斯和某个家伙闲聊的时候比尔路过,碰巧听到的。”
达莉亚叹了口气,“我说萨娜,你们这些人一天到晚都在乱传什么呀。”
萨娜对这责备并不以为意,反而嘻嘻一笑,“但是小姐,这件事总没错的吧。”
达莉亚小声嘀咕,“有是有,可……可……只有几个啦,哪有你讲的那么夸大,可别听别人瞎说。”她脸红得就像此刻炉里面的烤苹果。
那么她今天晚上宴会里就一直在被一群男人围着恭维的喽,十方想。而乔娜表姐则装成小猫一样去和人幽会,然后达莉亚又兴致盎然地拉着自己去偷窥乔娜的幽会。他暗暗叹气,心想这些女孩子们的生活可实在是够无聊的。
“我家的小姐又美丽,又聪明,若我是个小伙子呀,也要被迷得神魂颠倒呢。”萨娜一边把锅里的汤盛入盆里,一边自豪地说。她转过头来,“你说是不是呀,十方。”
十方怔了怔。达莉亚聪明这是不假,他深有体会;美丽嘛,应该,也是的吧?小和尚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确实没有太注意这个,于是他掉过头仔细向达莉亚望了望,这才觉得她似乎真是已经长大很多了。细挑的身子,精巧的脸孔,翘起的小鼻子,圆圆的大眼睛,咦,那眼睛好像比平常还要更大一些,正狠狠地瞪着自己。十方面上一热,心头一慌,赶忙把目光移开,“呃,是,是的。”他结结巴巴地说。
萨娜看到他的样子,咧开嘴一笑,眼角的皱纹层层叠起。“小姐,我把这些端到餐厅里去吧。”她托起汤盆,问道。
“不用,就在这里吧,随便吃了。”达莉亚挥挥手。
“好吧。”萨娜把汤放在案板上,去拿餐具和点心,“可别和夫人讲,不然她知道您是在厨房吃的,又要埋怨我了。”
“恩。”达莉亚点点头,招呼十方。十方走过来,“萨娜,你吃吗?”他问。
“不了,我在晚祷前吃了一点。再说今晚本来就吃的不少了。”她忽然有些疑惑,“厨房可是给宴会准备了一大堆美味的,小姐,您怎么这么快就饿了?”
“哎呀,这种晚宴怎么可能吃饱。”达莉亚拿起一块布丁塞进嘴里,不满地咕哝,“总是有人跟你说话,又不敢像这样大口地吃,还要装淑女,嘴里有东西不能说话,吃完一小口,要等好半天,才能吃第二口……”
十方听着达莉亚的怨诉,心里偷笑,他之前在厨房呆着的时候可是吃了个饱的,连现在都不是太饿。他又望向案板另一头的那只猪,想要是那东西烤好了的话,自己没准还能吃上第一口呢,恩,就在肚子里偷撕下一块肉,谁也看不出来。
“……最烦的就是约翰表哥,总是不停地说啊说的,一会儿打听我喜欢吃什么,一会儿又说把本来要送我的什么东西忘在了家里,到后来总算不吃东西不说话了,却又非要拉我去跳舞。最烦跳舞这种事啦,真不知道他脑子怎么想的,好像总在故意和我作对似的,我越不喜欢的东西,他越要做。”
“约翰少爷不是和你作对,是喜欢你。小姐,这个你不会不知道吧。”萨娜开心地咧着嘴巴笑。
达莉亚似乎没听到这一句,“反正约翰表哥就是最讨厌的。”她望向正低头喝汤的十方,又加了一句,“简直快和你一样讨厌了。”
十方抬起头,纳闷地问:“我怎么讨厌了?”
“你刚才——”达莉亚及时捂住了嘴,差点把灌木丛底下的事说出来让萨娜知道,“反正,你就是讨厌,比约翰表哥还讨厌一万倍。”
十方不解,于是低下头继续喝汤。
“小姐,你今晚都和谁跳舞来着?”萨娜对这种事情好奇得很。
达莉亚似乎对这个话题很不耐烦,“没有谁啦,只跳了几支,后来实在不想再跳,我就躲到厨房里来了。”
“你来了?”萨娜有些疑惑,“我今晚一直在这帮厨,可没看见你。”
“我叫上十方然后就又出去了。”达莉亚喝下最后一口汤,用边上萨娜备好的餐巾拭了拭唇角。
十方想,你拉我去后花园原来不光是为了偷窥,也是要躲人呀。
“小姐。”萨娜忽然有些神神秘秘的样子,她望了望四周,然后凑近,“您知不知道帕农先生曾经向主人提过亲,让您嫁给约翰的?”
“谁?舅舅?”达莉亚吓了一跳。帕农先生是约翰表哥的爸爸,也就是达莉亚的舅舅。“我怎么不知道?”她生气地大声问。
“小点声,小姐。”萨娜忙把达莉亚声音压下来。“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的,您放心,好像主人拒绝了,说您年纪还太小。其实照我说,十四已经不小了,十五、六正好,十七还不嫁呀,那可就是老姑娘了。”
“妈妈嫁给爸爸的时候都二十多了。”达莉亚对父母当年的婚姻秘史了若指掌。
“可那是因为夫人当时在魔法学院学习,再说她那会儿也已经和老爷订过婚了。所以啊,小姐你也可以先订了亲然后再去魔法学院学习的嘛。”萨娜聪明地说。
“哎呀你们真无聊。”达莉亚不耐地说,“舅舅最无聊,真不知他脑袋是不是天天看账本看坏了!”帕农先生是罗伊那城的财务官。
萨娜呵呵一笑,“小姐,您也不小了,这些事怎么还不明白啊。”她心直口快,也不管这些话该不该说,“您是主人唯一的孩子,要是娶了您,那帕农先生的位子更稳固了不说,等主人退休了,这城主的位子没准他还能做呐。”
达莉亚撅起嘴,“舅舅真傻,爸爸每天那么忙那么累,做城主有什么好的。”
十方又插了句嘴,“师父说众生皆痴,至于所痴之事,即使会引来别人笑话,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是好的。”
“就像我那儿子喜欢跑商团,虽然没那个脑子,赚不了多少钱,可他也喜欢。”萨娜接口。
小和尚看萨娜很同意他的话,来了兴头,继续念经:“由痴生贪,由贪生嗔,诸般烦恼皆由痴迷而生,若心中无执念,也就可得大欢喜了,也就——”
他忽然打住,因为他看到萨娜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怪异。怎么回事?自己的话不是应该解人烦恼的嘛,怎么好像效果不对?他看到萨娜的眼睛大大瞪开,眼角皱纹都被拉平,嘴巴也大大地张圆,片刻的呆滞后,那嘴里突然迸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而她的手则僵硬地抬起来,指向达莉亚的身后。
十方不解地转过头去,霎时也和萨娜似的呆住,那幕诡异的场景让他立刻把脑袋里的什么佛门妙义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达莉亚身后,厨房长条案板的尽头,那只已经被剖腹取脏剃了一些骨头的猪,竟然不知为何站了起来,正四蹄僵硬地慢慢顺着案子一步一步往这里踱。那对本来死死闭合的双眼,也已睁开,黑洞洞的眼眶里透出两点幽蓝的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