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兰先生自从那天看过电影之后,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会穿着得体的衣服,时常会保持着明媚的微笑,并且和公司里的同事打招呼,就连说话的神情也变得自信了许多。
费兰先生拿着资料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却看见西恩斜靠在他面前的玻璃隔断上,正在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自己。
“怎么了?”费兰先生问。
“没什么,我只是试着习惯。”
费兰先生皱了皱眉头,意思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习惯一个全新的亚伯。”西恩说。
“好吧,我现在看起来怎么样。”
“很不错,不过变化的太突然,让我有些不适应。”西恩撇撇嘴说。
费兰先生很开心,至少自己是在被人慢慢的肯定,这也是工作了八年以来第一次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局外人。
“亚伯。”
“什么?”
“看那边。”西恩用手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说:“新的保洁员。”
费兰先生随着西恩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一个人正在拖地板,但他的动作看起来很不娴熟,而且还时不时的四处打量。费兰先生仔细看了看,那个人身材消瘦,头发油亮亮的梳到后面,眼神里透露出一种不安但又有些狡猾的意味。
“看他的胳膊。”西恩接着说:“全部都是纹身,我听说他是刚从利伯蒂监狱里回来的。”
“可能吧。”
“我有点想念老鲍勃了,他真不错。”西恩调整了一下站姿说。
“我也是。”
“我现在觉得十分奇怪,总是会觉得自己和一个犯罪分子一起工作。”
“犯罪分子?”费兰先生忽然敏感了起来。
“是的,在你周围,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时刻,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没有。”
“好吧,可能你只会感觉到杰西卡吧。”西恩有些无奈的说。
“我想是吧。”费兰先生低下头,看上去有点心事重重。
实际上费兰先生并不介意和犯过罪的人一起工作,可能人人都会犯错,有时候那些原因是别人无法理解的,无法体会的,如果因为监狱的一堵高墙就将人划分成两种,那其实是不公平的。费兰先生看着那位新来的保洁员笨拙的工作着,心里忽然觉得自己能够体会他的心情,或许他此时正试图融入久别的社会,正极力想要得到人们的肯定,但可惜的是,人们心里的早就为他筑起了一座高墙。
时间飞快,一周又过去了。
周六一早,马克就开车来到了复兴教堂,这里是堪萨斯最大的教堂,也是所有像卢卡斯一样的人期待举办婚礼的地方。只不过今天卢卡斯和琳迪赛只是预约时间,顺便演练一下。
远远望去,复兴大教堂就像是英国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缩小版,整个建筑古典庄严,弓形的石雕十分精美细致,挺拔的立柱直指苍穹。教堂最上端林立着由彩色玻璃嵌饰的尖顶,精巧绝伦,有着典型的哥特建筑的巍峨感和神秘感。教堂四周高处的窗户都是用五颜六色的彩色玻璃装饰而成,它们让以灰色为主调的教堂在庄严中增加了几分典雅和华丽的情调。
马克是第一次来这里,因为他还没有结过婚,当然也不会穿越大半个城市来这里祈祷。马克走到前面,找了个右手边的位置坐了下来。这个时候卢卡斯和琳迪赛都已经到了,他们在和神父商量着一些婚礼的细节。马克一转头,发现苏菲也在,她在另一边的长椅上,旁边坐着的应该就是琳迪赛的小女儿了。果然像她的妈妈一样甜美。苏菲此时正帮小女孩整理头发,她的眼神看起来充满着爱怜与温柔,似乎这是女性的共同特征。
卢卡斯他们似乎商量好了细节,现在要开始演练了。卢卡斯站在中间的台子上,等着琳迪赛慢慢走过去,他看起来十分紧张,卢卡斯毕竟是卢卡斯,他竟然还不忘朝马克这里眨了眨眼睛。琳迪赛走上了台子,两人跟着牧师开始念一些程序上的话,卢卡斯显然不擅长,他总是念错或者突然停了下来,而琳迪赛却在一边耐心的帮助卢卡斯。
这样的场景看上去就像是小孩在玩过家家游戏一样,程序虽然有些乏味,但玩的人却乐在其中。
“很甜蜜哈?!”
是一个有些深沉的声音,马克转过头,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牧师坐在了自己身边,他脸上长满了老年斑,皱纹深的已经将他的眼睛挤得变了形,但尽管这样,但是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十分招人喜欢的老头。
“我觉得这是婚礼里面最有趣的环节。”老人接着说。
“为什么?”马克不明白为什么有趣,也不懂老人说的是哪一个环节。
老人看了看马克疑惑的眼神,笑着说:“我是说我很喜欢坐在这里,看到一对一对的情侣过来定日期,彩排婚礼,这件事情总是让我十分开心。”
“坐在这里?难道你不再主持婚礼了吗?”
“不,我已经不再做了。”
“为什么?”
老人又笑了笑,慢慢说:“我已经老了,很多时候我会忘记自己的主持词,我可不想那样的事情发生,那会让结婚的人觉得很尴尬。”
“我明白了。”马克接着问:“你在这里工作了多长时间?”
“40年,很长的时间。”
“的确很长。”
“但这对我来说很幸福,我现在依旧希望我可以站在那。”老人用手指了指台上年轻牧师站的地方。
“是的,的确是个让人觉得幸福的工作。”马克看着台上的笨拙的卢卡斯,忽然觉得那似乎是生活中最简单最直接的快乐了。
“我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我见证了上百人的婚礼,我想那大概就是我最辉煌的成就了。”老人说话的时候一脸满足,那感觉就像是一个得到糖果的孩子,单纯的满足。
马克看着老人,他应该是个很绅士的老人,在他宽大的牧师袍下面,马克能看见他干净而又平整的衬衣和干净而又质朴的皮鞋,忽然,马克的视线被老人手指上的戒指吸引了,那戒指只是个样式简单的金戒指,虽然清洗的十分干净,但表面看起来却有很多磨损。马克心想这戒指应该带了有很长时间了。
“那你的婚姻怎么样?”马克忽然问了一句。
老人回过头,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忧伤,马克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不该问的事情。但随即,老人的神情平静了下来,说:“我十年前离婚了。”
果然,马克触及到了敏感区域,虽然老人神情没有太多变化,但心里一定起了波澜。
“我很想念她。”老人接着说道:“但是我觉得离婚仍然是爱情的一部分。”
老人的话让马克觉得有些沉重的意味,虽然他不曾结过婚,但是若要爱的如此宽容,可能自己到了这个年纪也不一定做得到。
“所以,你仍让相信爱情?”
“当然,至少在结婚那一个时刻他们是相爱的,但是如果想要维持,那需要比爱情更强大的东西。”
“比爱情更强大的?”马克有些不解。
“是的,那是种强大的力量。”老人转头看着卢卡斯和琳迪赛说:“我记得曾经一场婚礼,新娘在婚礼前一个月的时候发生了车祸,差点死去,但是她不仅下半身瘫痪,大脑也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她记不起以前的事情,完全不记得了。所以新郎用了近半年的时间帮她恢复,他带着她去了她失忆前所有经历过的地方,所有,甚至是包括一次乘破冰船去北极的经历。就是在哪。”老人指着卢卡斯站的地方说:“就是在那,新郎跪下来跟坐在轮椅上的她互换戒指,她哭了。其实那个时候她的记忆依旧没有恢复,但是她决定嫁给这个似曾相识的男人。我想那就是最伟大的爱情。”
老人说话的样子似乎那件事情就发生在眼前一样,可马克觉得,有些时候,不是爱情有多么伟大,而是自己太过卑微。
“但是所有婚姻都这么美好吗?”马克忽然转变了方向。
老人看了看,马克,说:“不。不是的。”
“不是?”马克接着问。
“是的,可能说起来有些荒诞,但那也是真的。”
“告诉我吧。”马克此时很喜欢和老人的交谈,他像是一本厚厚的书,里面写满了各种故事。
“在我刚刚成为正式牧师的时候,我已经接近五十岁,之前我只是一个负责教堂日常管理的人,每天只是打扫卫生,修缮教堂。我每天都希望自己成为一名真正地牧师,可以主持婚礼,因为那是我一直希望的。在我刚开始主持婚礼的时候,我遇见过一对情侣。当时我和他们站在一起,看起来很美满,我在读婚礼祝词,可能是我太过于关心自己的表现而忽略了新郎,我甚至都没有看清他最后的表情,他就这样在中途忽然跑了。”
“跑了?真的吗?”马克有点不相信。
“是的,跑了,直至晚上也没有再出现。”
“真是个混蛋。”
“是的,他毁了一场婚礼,也毁了新娘对爱情的期望。”
“这件事让你印象深刻啊。”
“是的,我至今都记得他第一次来找我的样子。他那时候穿着带流苏的机车夹克,破洞牛仔裤,很找女人喜欢的打扮。”
“招女人喜欢的垃圾,这婚礼的确很讽刺。”马克有些无奈的撇撇嘴。
老人却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仿佛那只是出久远的闹剧,他继续说:“我甚至还记得他的名字,叫布兰登。”
“布兰登?”马克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是熟悉。“全名呢?”马克接着问。
“全名。”老人想了想,慢慢说:“全名应该叫做布兰登.巴斯。”
布兰登.巴斯?!这个淡出生活近一个月的名字又重新出现了,这似乎在向马科预示着什么。
“那你有当时的记录吗?我想知道更多。”马克表现的有些着急。
“我想有的,但是你认识布兰登.巴斯吗?”
“不算认识吧。”马克将布兰登.巴斯的案子告诉了牧师,希望能从这里得到些帮助。
“好吧。”老人带着马克来到了教堂后面一个放资料的小房间里,这里的架子上摆满了黄色的牛皮纸袋,这些都是每一年来这里举办过婚礼的情侣的资料。老人想了想,然后拿出了二十年前的一个袋子,这里面是厚厚的一本,写满了名字,老人翻到一页,对马克说:“在这里,我想就是这个。”
马克上前看了看,泛黄的纸张上写着的名字是布兰登.巴斯和萨沙.伊莱特。
萨沙.伊莱特。这或许就是下一条线索,马克心想。
中午时分,卢卡斯安排好了婚礼的详细流程,和琳迪赛去采购东西。而马克也谢过了老人,返回了警局。
马克开始寻找所有关于萨沙.伊莱特的信息,随即,马克就发现原来萨沙.伊莱特曾经结过婚,丈夫的名字叫艾姆特.费兰。
马克根据资料提供的电话打了过去,没有语音信箱,也没有人接,电话那头只是嘟嘟的响着,听起来空洞的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电话响了很久,但一直没有人接听,就在马克想要挂掉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羸弱的声音:“你好。”
“你好!”马克马上回答出来,他生怕会错过这个机会。“我想找萨沙.伊莱特女士。”“对不起,她不在。”
“那请问你能告诉我如何找到她吗?”
“她现在住在韦斯利医院,你可以去那里找她。”那边随后又传过来了几声咳嗽。
“好的,谢谢。”
韦斯利医院,马克挂了电话后马上开车来到了韦斯利医院,在6楼的加护病房里,他见到了萨沙.伊莱特。
此时的萨沙.伊莱特躺在病床上,应该是睡着了,她依靠呼吸机粗重的呼吸着,她的头发已经全部花白,脸上干燥起皮,身材极度消瘦,但是左边的胳膊却肿得像充气一样。马克完全不能想到现在的场景,资料上看萨沙.伊莱特。今年不到六十岁,但眼前的人却病的让人恐惧。
这时,护士走了进来,她看了看马克说:“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看萨沙.伊莱特了。”她将那条肿起的胳膊抬起来,熟练的换掉下面的除湿垫子,然后直起身来继续说:“你是她的家人吗?”
“不,不是。”他拿出警官证对护士说:“我只是来了解一些情况。不过问一下,她得了什么病?”
“她得了肺癌,肿瘤现在已经扩散到腹腔,而且阻塞了淋巴循环,所以这条胳膊才会变成这样。”护士指了指她的胳膊说。
“她现在情况怎么样,我想问一些问题。”
“我觉得还是算了。”护士无奈的摇摇头,说:“她现在说话都变得很困难了。”
“那她有家人吗?”马克问。
“是的,她有个儿子,但是很少来看她。”
“我能知道他的名字吗?”
“好的,叫亚伯.费兰。”
“亚伯.费兰?”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
亚伯.费兰,这个名字又一次进入了马克的视线,这难道是巧合?但马克更愿意去了解清楚,为什么关于布兰登.巴斯的案子总是会牵扯到这个人。亚伯.费兰。
马克随后开车来到了费兰先生的家,这个地方马克还记得,上次发生的事情也都还在马克脑中,但这次,是一条全新的信息又将视角转到了这里。
马克走上前,按响了门铃。
“谁在外面?”
“马克.威尔,我们之前见过。”
门慢慢开了。费兰先生依旧显得有些紧张,可能是出于对警察的职业敏感。
“请进来吧。”费兰先生说。
马克走进了屋里,房间的装修看起来很怀旧,多数家具都是木制的。这房子看起来就像是八十年代的翻版,除了几个高科技的家电之外。这时马克注意到客厅那一面十分显眼的墙壁,在墙上的架子上,满满的全部都是福特车的各种模型。基本上从福特三十年代以来的所有车型都有相应的模型,那些模型制作的十分精致,精致到里面的每一个细小部件都像是厂家定制的一样。马克看着眼前的这面墙,被震撼了。
“你花了多少年做这些?”马克不禁好奇。
“我记不得了,可能是十几年吧。”费兰先生说。
“这真是太漂亮了,每一件都像是艺术品。”马克赞叹道。
“谢谢你,威尔警官。”
马克看着这些模型,从房间顶部一直到脚底,占据了整整一面墙,“你现在完成了多少个?”马克问道。
“57个。”
“57。”马克重复道,“那可需要很多的时间。”
“是的。”费兰先生说。
马克反复的欣赏着眼前的这些模型,这时他不禁伸出手,想摸一摸它们。
“不,请不要这样做。”费兰先生打断了马克。“请不要这样,我不喜欢其他人摸他们。”费兰先生的眼神有些恳求的意思,这也足以看出这些模型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了。
“好吧。”马克退后了一步,在沙发上坐下来,对费兰先生说:“我来这里是想了解一些关于你母亲的事情。”
“什么事情?”费兰先生显得有些局促。
“你母亲再婚的事情,你知道吗?”
“是的,我听说过。”
“那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她们的事情么?”
“关于谁?”费兰先生不解。
“你母亲萨沙.伊莱特再婚的事情。”
“好的。”费兰先生喝了口水,说:“我听说了那件事情,不过那也是我和母亲分居之后的事情了。”
“怎么说?”
“我记得那是83年的一天晚上,我的父母因为一点小事吵了起来。随后我父亲想开车去其他地方,但是车不知怎么了完全失去了控制,最后装在了一棵树上。那场车祸让我失去了父亲,我心情也变的消沉,所以我母亲送我到姨妈家和我的堂兄弟住在一起,她觉得让我和几个同龄人在一起生活可能会好一些。”费兰先生的放在腿上的手忽然握紧了一下,提到关于父亲的事情可能又让他觉得有些难过了吧。
“那起作用了吗?”
“是的,我觉得开心多了,他们替我分担了很多。”
“那你不想念你的母亲吗?”
“很少。”
“为什么?”
“我和父亲的关系比较紧密,我母亲只是在外参加各种社交活动,我很少见到她,尤其是搬去姨妈家里住了之后。”
马克看着费兰先生,身体前倾,意思是让费兰先生接着说下去。
“后来,我听姨妈说我母亲又要结婚了,那只是在我父亲死后的第四个月,只有四个月!我不能接受这些。”费兰先生的语气有些激动。
“那你参加婚礼了吗?”马克问。
“没有,她叫我去参加的,但是我没有答应,在婚礼的那天,我和堂兄一起在树林里的木屋里躲了一天。”
“好吧。”马克虽不能完全理解费兰先生当时的心情,但这样的遭遇还是让人心里觉得有几分不忍。“那时候你多大?”马克接着问。
“9岁,那时候我9岁。”
“那对于你来说一定是场灾难吧,不过还有一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
“什么?”
“他们最后也没有真的结婚,那个新郎在婚礼中途跑了。这件事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从没听过。”
“没有人告诉你么?”
“不。”费兰先生顿了顿,说:“自从知道她要再次结婚的时候,我就拒绝听到她的一切消息,我不想听到。”
“好的,那个逃跑的新郎叫布兰登.巴斯,你认识吗?”
“布兰登.巴斯?可是他已经死了。”
“是的。我是想说你之前认识他吗?”
“不,不认识。”费兰先生调整了一下坐姿,说。
“好吧。”看起来马克在这里找到的只是一些陈旧的往事,对于案件的发展似乎没有太大作用,“谢谢你的配合,费兰先生。”
马克起身,接着说:“上次来的时候有些鲁莽,希望你不会介意。“
“不,不会,如果需要帮助,还是可以找我。”
“好的,谢谢,可能下次还会见到你。”马克微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从费兰先生家里走出来的一刻,马克觉得布兰登.巴斯的案子又回到了一开始,没有任何嫌疑人,他就像是卢卡斯提到过的那个案子一样,不明原因的死去,然后就这样被埋在厚厚的档案袋里,再也无人翻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