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目光,尚华胥不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
累了,倦了,或是麻木了,无所谓了。
景军的军营此时可以说是一副祥和的场面。攻占了宜州,士兵们的士气得到了提升,操练起来似乎也格外卖力,整齐洪亮的呐喊声回响在练兵的空地上。
凌砚站在城楼上瞭望远方,渐渐的视线便失了焦点,涣散成一片。
“舅舅,又在看都城的方向呢?”凌晗轻轻巧巧地走来,一转身靠在城楼护栏上,顺带理了理被风吹得散乱的长发。
“明知故问。”带几分嗔怪的语气,却明显是装出来的。
“宜州都破了,接下来只要攻了重关,还怕不能占领都城么?”凌晗笑了笑,“倒是上次带回来那两个败将,舅舅打断怎么处治?”
“还能怎么处治……不是交给凌墨渊了么。”凌砚揉了揉有些疲劳的眼睛,“若他们能为我军卖力,最好不过了。”
“让敌方败将来带我们的兵,舅舅信得过?”凌晗狡黠一笑,“再说这两个倔骨头,没少让凌墨渊头疼。”
凌砚收回目光,在侄女平静的带着笑的脸上停留了半晌,终是笑出了声。凌晗说的话听上去似是在责备在发牢骚,但那表情,却是什么都了然于心的。凌砚明白了,这丫头不是来抱怨,而是有什么计划要请示呢,“晗,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接去找那小子说吧,我不拦着。”
“谢舅舅。”小女孩般甜腻地笑了笑,凌晗转身,轻快地顺着城楼的台阶就跑了下去。
……
烛火通明的大殿,尚华胥身着便衣,一身玄色长袍缓步走进殿中,穿过长廊拨开珠帘,便看见已坐在里面的两人。
尚端和顾欢喜。
尚华胥微微一欠身算是行了礼,又直起身子站在门边,并不说话。
“皇姐,进来进来。”尚端从座位上蹿起来,几步迈到门边拉着尚华胥坐下,又端起桌上的点心递到她面前,“皇姐,吃点心。”表情语气,自然都是孩童一般的。
“臣不敢。”尚华胥欠身,向后缩了缩,表情是没有丝毫波澜的平静,语气也听不出一点“不敢”的畏惧感。
“有什么不敢的,又没毒!”尚端说着抓起一块点心塞到自己嘴里,冲尚华胥笑了笑,“看,好吃着呢!”
“陛下莫要玩笑了,尚侍中怕是不领这情呢。”欢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媚,挥挥手叫旁边几个宫女端了盘棋过来。象牙棋盘,玉石棋子,在烛火照耀下闪着柔和温润的光。尚华胥瞟了眼那棋盘,心里生出几丝喜爱来。
“咱家听闻尚侍中素爱下棋,今儿个不妨切磋切磋?”欢喜一双比女子还要嫩白的柔荑把棋盘摆好,媚眼一转,比了个手势,“请吧,陛下,尚侍中?”
“臣——”
“皇姐,别老是臣啊臣啊的,多生疏!”尚端说着已拿起一颗黑子落下,“今天下棋,没有君臣之分!”
“臣不敢。”尚华胥拱手。
“不敢不敢,我看你什么都敢。”尚端笑道,“尚华胥,朕命你陪朕下棋,违令者斩!”
尚华胥微一愣,一旁的欢喜却是笑了,“瞧,陛下是有点动怒了呢。尚侍中,咱不能这么不解风情呐。”
尚华胥抿抿唇,拿起一颗白子。
她是爱下棋的,可这个夜晚、这上好的棋盘棋子、在这气氛下竟透出了一丝丝诡异的味道。
下到憨处,欢喜轻轻依上尚端的身子,用酥麻的声音道,“陛下,咱家有一事,想跟陛下说说。”
“但说无妨。”尚端下棋下得欢,也忘了什么礼数。
“尚侍中的官职……”
次日上朝时,众官便听到了一个很突然且让人震惊的消息。
尚华胥迁御史中丞。
同时令众人震惊的,是一个女子清凉的声线,这女子正读着什么,情绪听不出有什么波动,只是那声音,是颤抖的。
“前金吾卫将军、今宜州副职守将夏侯无颜,叛国谋反,其罪当诛!”
尚华胥念到这里,停了停,只觉得口舌唇齿无一不干燥到极,喉咙里一种紧绷的感觉至始至终牵扯着她的声音,让那声音连同神经一起颤动。这样的诏书,为什么偏偏选她来念?
尚端坐在王座上,瞟了眼一旁的欢喜。
“欢喜公公,这诏书适合让皇姐来念么?”
“陛下,听咱家的没错,这样才能断了中丞的念想。”顾欢喜眯眼,一个讨巧的狐狸一样的笑容。
尚华胥茫然地念着诏书上的词句,念着“大逆不道”、“天下人以之为耻”、“父母为之蒙羞”、念着把夏侯无颜逐出族谱的决定,只觉得大脑一片片放空。
直至最后两个字——
“钦此。”
浑身竟似脱力一般。
……
“还是不降?”
“是……”
“一帮废物!”凌墨渊说完,迈着大步快速走下细长阴暗的的台阶,下到了地牢里,一瞬间腐烂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皱了皱鼻子。
这地方,他本是不屑来的。
走带一间牢前,凌墨渊命狱卒开了锁,自己背着手慢慢踱了进步。铺在牢里的干草染了厚厚的一层血,已经泡得有些发软,凝结的血呈红棕色,脚底一挫便碎成细小的粉末。角落坐着个白袍少年,头向后仰着,颈上一条血红的伤痕就格外明显地露了出来,手脚皆带着镣铐,松垮垮扎在脑后的银发此刻也显得散乱。
“南琴若,还挺得住?”凌墨渊轻笑,走到少年面前蹲了下来,镣铐已然把少年手脚上的皮肤磨破。
“懒得理你。”南琴若不屑地哼了一声,很吃力地侧了侧身子,把头转向里面。凌墨渊皱眉,伸出手捏住南琴若窄小的下颚,硬是把满是血污的俏脸瓣了过来,风华绝代的一双眸子染上笑意。
“丧家之犬。”
“啧……痛。”南琴若没理会凌墨渊的挑衅,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把自己的下巴捏痛了。
“重关一破,烨王必定迁都——丧家之犬。”凌墨渊没有松手,反而加大手上的力度,很是欣赏一般看着少年脸上微微扭曲的痛苦表情。扯起嘴角邪魅地笑了笑,他凑近将嘴巴贴上去,低声道,“怎样,还想给那蠢材卖命吗?”
“你也聪明不到哪去。”南琴若忍着下颚传来的疼痛,笑得有些扭曲,“败军之将,只求速死。”
“嘴挺硬啊?”凌墨渊松开了捏住少年下颚的手,站起身来理了理战袍,“等死吧小子,爷去看看你那同僚。”
一听到“同僚”这两个字,南琴若的眼睛微微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又熄灭了。夏侯老头还活着,挺好的。也是,活不长了。他自嘲地笑笑,被灌过辣椒水的喉咙扯出一阵疼痛,于是笑声都走了调。
“怎么,想跟他调到同一间牢房?”凌墨渊停下来,回头问道。
“不老您大驾,我南琴若还没变态到想看自己同僚受苦。”语罢,又是几声走了调的干笑。
凌墨渊皱皱眉头快步走了出去,心情愈发地不好。好不容易捉了俩活的回来,用了好几天的刑居然一个都不降,自己还要天天往这鬼地方跑。拐了几个弯转进另一间牢房,凌墨渊心情已经差到极点,懒得开口便蹲下来捏着那人的脖子把他撞在墙上,镣铐一阵摩擦。
“夏侯无颜,我再问你一遍,降不降?”
“杀了我,我找若儿去。”夏侯无颜并不知道南琴若“自杀未遂”的事,不痛不痒地扯起一个三分无赖七分嘲讽的笑容。
凌墨渊死死盯着那双早就没了什么念想的眼睛,牙床被自己一点一点咬得生疼。良久,他冷笑,“夏侯无颜,无颜,果然就是不要脸……你还想着你那个叫尚华胥的马子是不是?”
听到尚华胥的名字,夏侯无颜并没有什么表示,就那么不痛不痒地笑着。
“人家现在得宠着呢,刚升了御史中丞啊,你夏侯无颜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败将!一个败将还想高攀人家中丞?说你不要脸还真就……”凌墨渊盯住那双眼睛,一字一字说得无比清晰。
“大美人,废话什么呀。”夏侯无颜撑住身子稍稍坐直了一些,声音嘶哑却带着笑腔。他抬起指尖已是血肉模糊的右手,冷不防地在凌墨渊脸上抹了一下,冠玉般一张俏脸立刻就沾了一大片红褐色的血污,带着令人作呕的味道。接着,夏侯无颜咧开嘴低声笑起来,笑得笑着身子一颤咳起来。
凌墨渊看着眼前几乎神智癫狂的人,目光慢慢冷了下来。他直起身向后退了几步,用手背抹去脸上的血污,眼神的温度终于降至冰点。
“你是不知道,方才烨城的探子才来禀报,昨日尚端那儿皇帝才颁布了什么讨叛书,那个措辞才真算得激烈!听探子说那个起草宣读讨叛书的御史台中丞、先王的九侄女——啧!那丫头当时的样子,是口口声声要效忠朝廷,可比这你败军之将看着忠诚多了。”说着想起了什么般,向前俯下身子,“哦,对了,还指名道姓痛骂你夏侯无颜大逆不道,天下以你为耻!”
语罢,凌墨渊一拂衣袖准备离去,却听得身后异响。他回头,见夏侯无颜直起身子跪坐在地上向前蹭了两步,锁骨上两根琵琶锁竟被他扯得绷直了起来。小将满是血污的脸上显出一种错愕恍惚的表情,微瞪大了眼睛,没有血色的唇张了张。
“你说什么……你说御史中丞……尚家九姑娘……她说,天下人以我为耻?”
凌墨渊迟疑了片刻,瞳孔中渐渐染上了得意。果然,还是放不下那个马子。他笑了笑,漫不经心道,“是啊,说得那叫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你夏侯无颜想在尚家留个清白名声,可是比登天还难了。”说完,笑意更浓,“怎样,降了吧?爷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加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
回应他的是良久的沉默。地牢中阴暗潮湿的空气一时变得压抑,远处传来的是模模糊糊的囚犯的惨叫声,皮肉烧焦的味道和腐臭味阴霾一样飘散。
凌墨渊再次开口,“探子说你们的战报传错了,现在全烨城的人都认为是你夏侯无颜投了叛军,你在这死守这所谓的忠诚有什么用,死了能多赚点纸钱么?你那马子,可是完全把你当叛将看了。”
夏侯无颜抬头看了看他,然后笑着开口,“既然这样,败军之将只求速死。”
“你……”凌墨渊一咬下唇,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用刑,让他降。”丢下这一句话,凌墨渊冷了一张脸朝地牢外走去。
“少将军,这……能用的都用了,就是不降啊。”狱卒脸上显出为难的表情来。
凌墨渊没说话,只是慢慢瞪了他一眼,便背着手走开了。这一眼,狱卒只觉得仿佛浸入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