溅起的烟尘稍稍散去,山谷的出口已经近在眼前。身后的马蹄声依旧不绝于耳,夏侯无颜回头看了看,果然一眼就瞥到那名飞扬跋扈的银发小将。他叹了口气,看来自己终归是输了。
夹紧马腹,两名丢了军队打了败仗被友军背叛的小将漫无目的地向前方逃去。
……
凌砚看着眼前的苏程言,目光一时有些复杂。这个小将军,叛变竟如此之快。
少年往日温润的瞳仁此时似是凝了冰,淡然冰冷而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所有的伤感、内疚或是矛盾,都在下令让士兵砍断拦住石头的绳索时被抛弃了。现在剩下的,只不过是个一心一意想要投靠凌砚、不想再为烨国的昏庸君主卖萌的躯壳。
“苏程言……你为什么背叛烨国?”良久,凌砚眯起了眼睛。那一双久经风沙如今已布了皱纹的眼,鹰一般的逼人。
“一个昏庸的朝廷,不值得我苏程言为之卖命。”少年将军很平静地回答。
“你那些挚友呢?”
“选择终于烨国,是他们的不幸,末将别无选择。”更加平淡的语调。
……
当夏侯无颜和南琴若的马停下时,马背上的两名小将感到一种由衷的绝望——面前是一道不怎么高的悬崖,悬崖下是滚滚江水。后有追兵前有断崖,似乎往前往后都是死。两人的呼吸由于刚刚的疾奔而略微喘息着,望着汹涌的江水,莫名地突然无比平静。
从出征到现在已然忘记了已有多久,烨城的春花秋月落花杨柳已成了模模糊糊的一段记忆。年少时光的天真无忧,似乎也已远去了。那时候的少年还不知道什么叫国难家仇,还在跟同僚嬉笑打闹,还穿梭在烨城的大街小巷看着繁华盛世的景象,还思考着怎样风风光光地把心仪的姑娘娶进门,还在想着轰轰烈烈地在玩伴的婚宴上闹一场。
而今,竟是什么都变了。
而今他们想的,居然只能是——如何死得有点尊严。
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追兵,似乎并不急着进攻。这种时候,再无能的猎手都有资格欣赏猎物临死前的绝望。所以夏侯无颜决定偏不绝望给他看。
“若儿,不能吃你的喜酒了,怎么办。”夏侯无颜勒马看着面前滚滚的江水,似是终于松了口气一般释然地问道。
“老头说什么呢,要论喜酒,你肯定在我前面。”南琴若淡淡一笑,语气中竟也是无尽释怀。
“……也说不定。”想到尚华胥,夏侯无颜心中隐隐地一阵绞痛,又想起宜州沙尘中那块被狠狠扔进黄土里的小竹排,“活了十几年如今也算是到头了,还是觉得,兄弟比较靠得住。”
“嘿,得了,把我们逼到这地步上的不正是程言么,还说兄弟最可靠……”南琴若笑得有几分凄楚。
“罢了罢了,早晚是个死,还不如死在自己兄弟手上。”夏侯无颜眼睛一闭,嘿嘿笑道,“若儿啊,你相信来世么?”
“若真有来世,就让我晚个七八年再投胎吧……等到这兵荒马乱的世道过去了,爷投到个平常人家,种田打渔,悠闲一辈子。”
“那你先投胎去,我在地府等我的小阿九。”
“啧,还真痴情。罢了,爷陪你一起等,免得你无聊到头了去欺负鬼差。”
“咱俩可以考虑在地府发动个什么起义,把阎王老子踢下来,然后把所有我看不惯的人都从生死薄上划掉。”
“嘿嘿,然后阿九到了就直接做新阎王夫人了是吧。”
“得了别扯了,后面的兄弟要不耐烦了。”夏侯无颜嘿嘿一笑,拔出长刀调转马头,直视着凌墨渊和他的人马。那眼神的淡然,竟是超脱了生死的。
凌墨渊笑得轻蔑而张狂,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握住长剑。而他身后的十余名兵士则齐刷刷地架起了兵器,断崖上顿时闪出一片银白的反光。
“老头啊,你懂我的意思么?”南琴若轻轻呢喃,带着些许留恋。
“明白。你放心,不会有人打扰你。”夏侯无颜说完侧过身子,狠狠将身边的玩伴抱住。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如此用力地拥抱南琴若。随后他放手,深呼吸,打马向凌墨渊的人马冲去。
南琴若淡淡看了看那渐渐离自己远去的黑色身影,凄然一笑。不会寂寞的,很快,就又相遇了。
他下马,极其悠闲地站在断崖边,慢慢除去了头盔,放在地面上。身后已经传来兵刃相撞、肉体被撕裂的声音和惨叫声。南琴若没有管这些声音,亦没有回头。他理了理风中有些散乱的发丝,微微笑着,回忆在烨城的点点滴滴。
“若儿若儿,来,这花好漂亮,快戴上。”
“若儿啊我家老头生我气了,借你卧房用一个晚上呗,好嘛好嘛。”
“若儿,天冷了,别着凉。”
“若儿,等我结婚那天,你随便闹。”
“跟你一起打仗不是挺好的么?咱俩自小就打遍烨城无敌手,现在再来个打遍天下无敌手。收了失地拆了凌砚那把老骨头,咱就是英雄!到时候我就打着英雄的旗号骑一匹骏马去把我家九儿取回来,嗯,马头上要配朵大红花。”
无忧无虑的回忆似乎就到此为止了。
南琴若抿嘴淡淡笑着,磨出薄茧的右手抚上腰间长刀琉璃湮,冰冷的触感,似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别了,诸位。
白袍小将身着盔甲,眯起眼睛,向着前方慢慢倾去——身子失了平衡,风筝一般在空中飘了很短暂的那么一会。接着是落水声。
滚滚的波涛一瞬间便淹没了这个穿着钢铁盔甲的身影。
夏侯无颜听到身后传来的落水声,咧嘴一笑,猛地跳下马来冲向一直没有动手的凌墨渊。伤口撕裂一般的疼,视线是模糊的血红色,意识是有些恍惚的。胸口一阵刺痛,他硬生生停住了脚步,随后身子一软便跪了下去。缓缓低头向下看去,只见三截剑刃正穿在自己身体中缓缓滴着猩红的液体。
“败者,永远都是败者。”凌墨渊微笑,很果断地转过身子不再看他,只是淡淡命令随从的军士,“带回去,要活的。”
不消片刻,悬崖上已空无一人,只留下满地的血迹,以及断崖边那一顶白色的钢盔——静得不可思议。
历史总是有很多“未知”,对于这些未知,大多数人都是避而不提。所以这些未知就真正成了未知,时间久了,便没人再计较它了。比如没有人知道,宜州的战报是如何传错的。
“报——”哨兵飞快跑进大殿,几乎是膝盖一软站不住而跪在了地上。一时满朝文武的眼光都投向了这哨兵。
“宜州失守,守将苏程言叛变,南琴若战死,夏侯无颜降敌!”
这一通话,几乎是一块大石头,瞬时砸在了所有人头上。烨王尚端听罢,并没有为宜州的失守感到多痛心。他冷笑,很是厌恶地看了尚华胥一眼——你钟情的男人,不也是个孬种么?大红官服的女子侧着脸,因而烨王没能看到那双不断放空犹如乌木一般真正渐渐失去神采的眸子。
苏程言叛变,南琴若战死,夏侯无颜降敌;苏程言叛变,南琴若战死,夏侯无颜降敌;苏程言叛变,南琴若战死,夏侯无颜降敌……这一句话,魔咒般在尚华胥脑子中一遍一遍回放、回放,像是盏走马灯。然后在某一个点,走马灯坏了,再转不动了。
于是绝望地停滞下来。
尚华胥慢慢抬起手触了触脸颊,是真实的,只是,没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