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的众人多数都在喝彩,然而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台下的人还不到那个境界,很难体会到陆正怡那种郁闷之极的心情。虽然他的招式看起来十分潇洒,然而却没有一招能够真正地对达摩起到作用。在他看来,自己的招式如果可以算作江南的那些典雅精致的小桥流水的话,那达摩就是须弥山,巍然不动。
元子政看到陆正怡半天没有逼得达摩起身,而且达摩几乎用的全是昨天对付李昌威的那些旧招,不由地讽刺道:“这个路阁主难不成是在南方的脂粉堆埋得太久,连一点男儿之气都没有啊?唉……”
陆正怡知道自己不得不使出自己的绝招了。江南并不是没有血气,只是慢慢地被六朝的玄学和脂粉慢慢磨平了。陆正怡大喝一声,招式不再那么优雅,反而却有一种凌厉的感觉,一招一式均攻敌所必救。南朝因为侯景之乱,将巴蜀荆襄江淮之地都丢给了北方,仅仅靠着长江苟延残喘,为六朝以来最为窘迫之时,让每一个江南子弟都倍感耻辱。陆正怡的家族在动乱之中也损失惨重,这件事可以算作是他的国仇家恨,如今被人讽刺,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慢慢地陆正怡的招式中,多了一分英杰之气,招式虽然称不上霸气,但那份刚毅之感与亡国之痛却缕缕交织在一起,似乎只是需要一个发泄口,便能将这套剑法完全展示出来。慕容凌天等人都站了起来,一个个看着这个与他们斗了十几年的陆正怡,似乎他们见到的是另外一个人。
那个处处追求风雅的陆正怡,今天似乎不在了。
然而陆正怡的这套剑法显然没有完全成型,渐渐的在达摩的逼迫下变得有一些凌乱。顾文见到陆正怡这样,心知他是缺少一些什么可以激发心中斗志的东西,忽然心有所感,便大声吟道:“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
这正是他前两天所记下的《哀江南赋》中的一句,顾文用上内力,让这句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擂台上。陆正怡听到之后,心中顿时间豪气勃发,招由心生,顿时间三招使出,却使达摩感到那种疯狂消失了,压力顷刻间便翻了一番。
虽然陆正怡这几招似的不错,但这终究是靠一口气在撑着。顾文见状,便接着吟道:“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陆正怡听后,心中的那种痛楚被翻上来,难以名状的复杂神情,流露在他那张曾经俊秀而如今饱受折磨的脸上,手中的招式也变得沉重起来,似乎带着千斤的重量。
顾文见状,继续吟道:“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籓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这句“三百年乎”一句一出,陆正怡心中最深处的那一点被触动。他陆家的三百年荣耀,如今似乎岌岌可危,如风中之残烛,这是他这个世家家主最放不下的一点。想到这里,他痛喝一声“破”,舍身向前,使出了他平生以来最强的一剑,身剑合一向达摩冲去。
这一剑已经不是达摩坐在那里能够稳稳接住的。他向旁边一移,手上的指法也为之一变,一道强横的内力从指尖弹出,却是达摩的另外一门指法,般若指。
众人已经惊讶地难以置信。尤其是李昌威,他很明白,要想让达摩动身乃至变招,那是多么困难的事,如今一直被他们看不起的江南陆正怡竟然办到了,这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江南已经物是人非了,陆正怡有如此变化,也应该在情理之中。
众人都在用期待的目光,看看陆正怡,看看他还能创造什么奇迹的时候,却见陆正怡忽然右膝一软,跪在台上,右手的剑插入擂台来支住身体不至于倒下去,一口鲜血喷口而出,将偌大的一片擂台染得猩红。这一剑,却是抽走了他的精气神,短时间内他是不可能再使出了。
达摩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对陆正怡道:“陆施主,如今你虽有所悟,只是……”陆正怡惨笑道:“无妨。我原本也不做至尊之想,能有所悟,也是天佑了。”达摩看看他,道:“只是可惜了。”说完,他看了顾文一眼,慢慢地离开了擂台。
陆正怡的弟子连忙跑上来,将陆正怡扶起,向他们的驻地慢慢走去。当他们经过顾文等人面前的时候,陆正怡让人停了下来,对顾文笑了笑道:“刚才多谢少侠了。若不是少侠出言相助,恐怕我也难有所悟。陆某在此多谢少侠了。”顾文连忙客套了两句。陆正怡道:“少侠不必客气。没想到少侠年纪轻轻,不仅武艺了得,文采也是一样地出众啊。”
顾文脸上倒是微微一红,如果要是没人知道的话,将这篇赋窃为己有倒也不错,可惜这篇赋已经名满洛阳,现在周围的不少人都知道,起码他身边的这几个人都知道。顾文只好道:“晚辈还没有能力作出此文。这是周国的使节庾信作的《哀江南赋》,已经名震洛阳。晚辈只是拿来一用。”
陆正怡笑笑道:“顾少侠不必过谦,能够看出我当时的情境,还能对症下药,可以说是机敏过人。如今天下,像少侠这样的人物,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啊。”他又说了两句话,便赶紧回去养伤了。
陆正怡等人走后,慕容凌天、林风言和李昌威三人走了过来。慕容凌天看着顾文,如同在看着什么奇怪的东西一般。顾文被他的那种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刚想说什么的时候,却看见另外两人也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赶紧打断他们三人道:“三位前辈找晚辈可有什么事?”
慕容凌天摇摇头,道:“要不是昨天晚上亲眼所见,知道你是刚刚进阶世道境的,我还以为你早就踏入了。”三人看了看他,林风言叹了一口气道:“今天最后那一段,与其说是陆正怡和达摩禅师斗,还不如说是你们两个人联手在和达摩在斗。唉,我们知道你能够感受到当时陆正怡的心境,但没想到你竟然帮助他突破了心魔。这一点,就算是我们这几个老家伙都未必能够办到啊。”
几个人对着顾文又是一通感慨,好不容易等他们走后,剑疯子和他的负责引诱他的两个师妹走了过来。剑疯子用不无嫉妒的口气道:“没想到你已经突破了。唉,老天不公啊,为什么让你先突破了。我什么时候才能突破进阶啊……”
顾文看了看他那副故意装出来的悲惨样,促狭之心顿起,一本正经的道:“我进阶之后,心中顿有所悟,明白了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进阶。你想知道吗?”剑疯子不知有诈,连忙凑过来问道:“什么办法啊?我当然想知道啊。”文雍一见,将敏儿和意儿拉到一旁道:“顾文这家伙要坑老实人了。”只听得顾文神神秘秘的对剑疯子道:“这个办法很简单,什么时候你将她们两个人的肚子搞大了,就行了。”剑疯子对世俗之事知道地比较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脱口说了一句:“就这么简单?”
这时三位掌门尚未走远,以他们的听力将这边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听到剑疯子这一句话,不由得放声大笑。崆峒派的那两位女弟子脸上一红,却又不敢惹顾文,只好拧着剑疯子腰间的肉,狠狠一转。剑疯子这才反应过来,这是顾文在调侃他,点着头道:“顾文,你够厉害啊,连我这个老实人也欺负。”顾文却道:“你也一样啊,当初你不过是自己想和尉迟长风交手而已,却偏偏把我给拉上了。你也不简单啊。”
三位掌门这时已经走回来了。林风言对爱徒道:“顾文这是在调侃你,不过他说的也有一点道理。什么时候你能够心中有所寄托的时候,就是你进阶之时。”然后他将剑疯子招到近前来,传声道:“难道这两个女孩子中,你一个也不喜欢?”剑疯子扭头看了看脸色通红的两个女子,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连他自己都讪讪地笑了起来。
慕容凌天在一旁,看到剑疯子这般模样,拍了拍林风言,道:“走吧,我看他已经有一点门道了,不需要我们再多说了。唉,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必我们太多去关心。”说着,他扭头看了看敏儿,然后又看了看文雍。敏儿知道他的那句话有一半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由得脸上一红。
三位掌门再次走后,文雍刚想和敏儿说些什么,敏儿却拉住了意儿,道:“我们去那里看看。”说完也不等他人说话,便拉着意儿匆匆向一个擂台走去。文雍顿时愣住了,顾文推了他一下,眼神一指,道:“还不赶紧追上去?”文雍向众人点了一下头,便赶紧追敏儿了。
顾文又和剑疯子说了两句,便离开了人群,来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这里到处都是树,去年的落叶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他找了一处尚未被树叶覆盖的地方,已经是三月了,虽然山上仍然有一点冷,但地上已经是一片葱绿。顾文坐下来,躺在这草地上,头枕着剑,闭上眼,慢慢地回忆这几个月以来的种种事情。
那天他回到山上后,一片凌乱告诉他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他的最爱,被人掳走了。
之后那次几乎完美的刺杀,一群眼中似乎可以渗出寒意的刺客,总是在他的梦中不经意的出现。还有那一面悬崖,差点要了他的命,却也救了他的命。
善良的刘老爹,总是像有什么话想跟他说一样,可惜道最后也没说出来。
在洛阳酒肆中遇到的文雍,身上似乎永远都罩着一层迷雾。唉,虽然说意气相投,但总感觉少了一些什么。
洛阳城外的白马寺,也不是那么简单。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有了她的消息?唉,真是病急乱投医,一群和尚去打听一个女子,刚开口估计就会被人认为是花和尚吧。
前后两次给自己带来麻烦的敏儿,还真是个让他难以说出什么的女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文雍这个家伙倒把这个小辣椒搞定了。唉,人不可貌相啊。
在预定的轨道外,突然出现的剑疯子,让他彻底走到了天下英雄的面前。几乎所有的人,现在都认识他了。盛名累人,自己总算明白这句话了。
还有那一直对他很友好的三位掌门,他们究竟在想着些什么?现在他看到的都是阳谋,那在表面之后,是否有什么暗潮在涌动,将自己推向自己未知的道路?他发现自己所走的路,已经落入一些人的算计之中了。
还有那个神秘的师父,当年应该不仅仅只是一个六镇乱军的首领,他究竟来自什么门派?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招式全部改编,让人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他收养了自己,临终的时候却告诉自己,所有的一切真相都在这把剑中。这把剑难道也有什么神秘的往事,不为人所知?
还有,自己最爱的师妹啊,你究竟是什么人?
如水长发,如星双眸,纵然是夜间也会散发清澈的明亮。
浅浅笑容,怎堪一捧,如同此时洒在身上的温暖的阳光。
粗头乱服,不掩国色,正是天生丽质遮掩了淡淡地忧伤。
娉娉婷婷,纤纤素手,轻轻一点激起了波澜无尽的断肠。
心事不断在静静的流淌,流在这凋谢的世道上。
没有你的世界,是谁在呼啸沧桑。
过往是否已经开始泛黄?
我的师妹……如玳啊……
想到这里,顾文不禁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