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墓碑在彼岸花的陪伴中安详。
窗外锣鼓喧天,喜气洋洋。真的是过年了呢。行人车辆多得很,却不像以往各走各的,一人一世界。喜悦是用来分享的,人多挤挤暖和嘛。可是痛苦却只能独自承担。路林瘫痪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已经超载的大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
桌子上放着医院寄来的诊断书:大脑中有压迫性血块,怀疑曾经失忆。
失忆?太过荒可笑了!所有事情都记得很清楚,在哪里读的小学,初中,成绩怎么样,去过哪些地方旅游,做过几次飞机,去过什么游乐园,养过几只小狗,被小狗抓过几次......一切都像照片一样清清楚楚得印刻在脑海里,毫无瑕疵,怎么可能失忆?
突然,少年心底一沉,他...不记得自己有过朋友。一个已经十六岁的少年从来没有过朋友,有这样的可能吗?
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心惊肉跳的惊悚遍布路林的大脑。他不敢接着想。因为隐隐约约埋藏着的真相远远超越了他的承担。
《玫瑰花的葬礼》适时响起,打断了少年的思绪,路林接过手机。
“是我。”水沉慢慢的声音传来。
“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只有出了事,我才可以找你吗?”水沉嗔怪他。
“好啦,你知道我不是那样想的。说吧,要我做什么?”
“我哥哥出去了呢。”水沉声音里有神秘的欣喜。
路林却不高兴了,“他去做什么了?大年初一也不陪你。”
“是我让哥哥出去的,哥哥现在和喻浅阑在一起啦。”水沉的喜悦不再掩饰。
“哦,这样啊,你功德无量。”路林实在不知道应该夸奖她还是骂她。怎么会这么笨?
“你很忙吗?”
“没有啊,我家本来就没有什么亲戚。”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转着桌上的水笔。
“你爸妈对你,还好吧...”水沉小心翼翼的问,想到几天前的事,她仍然心有余悸。
“没事,他们那天也吓到了,不会再打我了。”准确地说,他们不再理会儿子了。
水沉声音一下子明亮起来,“那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路林不自觉地笑了,“好啊。”
“我不是想要来这里的。”水沉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市郊的公墓笼罩在白色里,比其他所有地方都显得更加寒冷。这里属于冥间,这里是世界的边缘,外界节日的喜庆从来与此无关。活着的人都忙着快乐去了,只剩凛冽的北风不断地盘旋,高歌。陪伴逝者,向灵魂致敬。
路林帮着水沉为莫清扫墓,一切变得柔和起来,“小沉,你打给我之前,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真的很孤独。我猜,你一定和莫清在一起,陪他说话,谈心,像很多年前一样。而我到底还是一个人......”
“路林...”
路林自顾自地说,没有理她,“其实,我并不是奢求什么。你是他的,从来都是,我知道。可是你却突然打给我,还说要和我一起出去。我很开心,真的。然而下一秒,我就想到莫清现在一个人,会不会也和我一样孤独,一样在期待那个人呢?应该会吧......水沉,你从来都不会了解,你对我们来说有多么重要......”
水沉低着头,没有说话,眼眶湿润了......
“不过现在好了,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谁都不再孤独。”少年明朗起来。
路林坐下来,靠着莫清的墓碑。看着水沉低头不语,索性拉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
“可以给我讲讲他的故事吗?我很好奇。这个男人有怎样的魅力能够让你爱上他...”
水沉看了路林一会儿,点点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像是借他一些力量。
声音变得比平时更轻更慢,“我第一次见到清是在他的讲座上,主题是保护呼伦贝尔。其实,他只是高我一级的学长罢了,不过真的很厉害。他去过呼伦贝尔很多次,想方设法从牧民那里获得关于羊毛加工的信息,并去过很多非法的羊毛场,做调查,并联系许多环保组织一起作斗争。甚至还在争执中受了伤。”
水沉眼底滑出心疼,路林把她抱得更紧了。
“散场后,他和同伴,就是尹离,直接走到我身边。他在我旁边蹲下,帮我擦掉脸上的泪水,问我‘和我一起保护他们,可以么?’我觉得自己那时像个傻瓜,想也不想就点点头。如果,如果我们从不相识,他现在应该还活着......”
白白的雾气从水沉嘴里呼出,氤氲了眼前,氤氲了世界...
“好啦,不要再说了。”路林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都在滴血。
水沉却像是又回到梦里,他不理睬路林的话。“可是,哥哥不喜欢清,他希望我爱的人是尹离。一起都是因为喻浅阑。哥哥爱喻浅阑很久,很深。即使他自己不能得到喻浅阑,他也受不了喻浅阑拿刀逼着清做她男朋友。更何况,清瞥了一眼拿刀的喻浅阑,然后,他吻了我。那天,喻浅阑被送到了医院。哥哥在医院外把清打得浑身是血。可是,清就靠在一旁的银杏树上,笑着看我,他说‘我爱你。’我也笑着回答他‘我也爱你。’”
水沉有点羞涩地笑了,像是太阳花的脸......
“清喜欢骑摩托带我在建州乱转,每次送我回家,哥哥都很生气,他也不和哥哥置气。然后过两天继续带我转。有一次,摩托开得太快,风很大,我回家就病倒了。然后我们两个都被哥哥骂了一顿。第二天我给清打电话让他带我出去玩,他说‘真的?’我说‘嗯’,他就直接来我家对我哥说‘这孩子不老实,关她两天,让她长长记性。’后来再说起的时候,清说我那天眼睛都瞪出来了,一点都不乖...”
水沉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也许她是在寻找摩托车前座的那温暖而坚强的肩膀吧...“可是,如果知道,知道...”女孩哽咽了,“我不会瞪他的......”
有细小的雪花开始慢慢散落,悠扬如凤凰的挽歌...
“清走的那天,一切好安静。那天,我被邀请去参加环保大会,地点在苍靡。可是,下午下起了大雨,清说天色暗了,下雨也不安全,不让我去。可是,我就像着魔一样,说他干嘛总管着我。还说答应过别人就不能不去。怎样都不听他的话。那天,我还和他吵架......最后,他拗不过我,却直接把我关在屋里,他说他会替我去。可是。车祸发生在黎明...再后来,汽车爆炸了...那些天,我像在做梦,梦到清被炸得血肉模糊,他很疼,可是我帮不了他...从此以后,我就患了晕血症,看到血我总会想,那天夜里,我爱人的身体里也流淌出这些液体吗...等过了好多天,我才醒来,梦结束了。他也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就走了,我觉得既然这样,那么我也该走了...可是尹离不让,我怎样求他,他都不让...他说‘小沉,求求你,不要让我变得和你一样痛苦。”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散落在少年的肩膀上。路林没有动弹。
“路林谢谢你,愿意听我说...”
“小沉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少年的声音是天地的宽慰与温馨。
天色暗淡下来,水沉渐渐哭累了,枕在路林身上睡着了。路林抱她更紧了,你现在还冷吗?
莫清的墓碑旁,几只彼岸花的枯枝孑然独立。它一定已经忘记了在夏天,自己是多么倾国倾城,但是他还记得自己依旧活着。所以,要不住的摇摆,要勇敢地在冰冷的人间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