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可以成为彼此间的某种羁绊。”
北离十七年十二月七日,疲病交加的一代奋武之君白清羽带着不甘与锥心之痛在神寝殿孤独的死去。次日早晨,宫人于冰冷的炭盆里发现一副烧残的画卷,手法粗糙却不失生动。当这出于民间画匠鄙陋之笔被呈上的时候,白纯澹眼光深邃不禁深深的感叹。
修文四十四年,岁末。
一艘南下的船舶在菸河的长流中缓缓破冰前行,这只是逃难的船只,船上仅载着那些求生的樊城百姓,而在后世史学家的眼中看来,正是这最后的难船带来了大胤武帝最凶异的利牙,发出了北离九州战火中最华丽的咆哮。
日中的阳光稀疏的洒在菸河的平原上,没有一点力气。力伕们轮番敲打着菸河的冰层,这突如其来的寒风冰冻了整个菸河脉络。
这并不是一个南下的好季节,即使急于去天启捞金的蛮商也会备足水粮,而这只是一艘慌忙中逃命的船舶,饥饿使得每一个人变得焦虑与恐惧。
清桑落蜷伏在黑衣男孩的怀里静静地看着前方,那发黑的嘴唇已被寒风吹得龟裂,他伸出小手够了一块船围上的冰块,正要填补一下早已叫唤的肚子,男孩迅速地抢走了冰块,偷偷地将那带着体温的糖板儿从怀里掏出塞进了清桑落的嘴里。两个小孩就这样对视着心有灵犀的笑了笑。
“我给你的糖板儿,你为啥不吃”躲在黑布里的清桑落说起了悄悄话。
男孩喉头一动,却只摇了摇头。
“我叫清桑落,你呢”说着他沾着冰水在甲板上写着自己的名字。
“我叫龙泽”男孩低声的说。
“聋子?你还真叫聋子啊”清桑落惊讶不已。
“你吃点吧,几天没吃了”说着他将糖板儿递给龙泽。
龙泽看了看,将冰块塞进嘴里,冻得直哈气,却咬牙说道“不吃,那是女娃娃吃的东西”。
“你才是女娃呢,臭聋子”清桑落小脸通红,低头看见自己歪歪扭扭写的“清桑落”三字,连忙将落字的草头擦了去。
“我叫清桑洛,谁说男孩就不能吃糖了,你不吃就饿死你”说着一头扎进黑布袍子里,此时的他却没有将龙泽抱紧,独自蜷曲,涨红着脸,只听得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龙泽拼命的将那冰水吞咽下去,比起自己,他更在乎这个像弟弟般同生共死的伙伴儿。
此刻,菸河上空万里无云,只有那力伕的吆喝伴着冰碎的声音久久回荡。
夜色笼着皎洁的月光,星辰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龙泽搂着熟睡的青桑洛蜷缩在船舱的角落,他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呓语中的同伴比自己更思念亲人。
“你也想家了罢”书匠老者不知何时走进他的身边
看着老猿一般的书匠,龙泽并不害怕,相反他觉得这变身巨兽的老者身上有种神秘的味道。
“不,我没有家”龙泽将青桑洛抱的更紧了些,河面的寒气是重了许多。
“看得出来,你待他很好”书匠搓了搓手,蜷靠在一旁,眯起了眼睛。
“你看他如你一样无亲无依,所以才这般对他,是吗”看着龙泽沉默不语,老者继续说着。
“谁说他没有亲人,我就是,他是我弟弟”龙泽气血凛然。
“呵呵,你倒是真与他有几分神似啊”书匠自语着抬起了头,猿猴般的脸上,皱纹密布,眉宇间尽显沧桑,眼神深邃,仿若洞穿了千年。
南方的夜空,有颗忽隐忽现的亮光缓缓升起,悬于那群星之际。星辰周而复始,当真悄然不息。
东方的菸河平原尽头渐渐的泛起了鱼肚白,寒霜中的第一缕晨风将青桑洛从梦中惊醒,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龙泽静静的倚靠在一旁,他轻轻的欠了欠身,小心着不要吵了龙泽休息。
“洛娃子,你醒了”老书匠摸了摸青桑洛的头。
“书匠爷爷,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天启呢”青桑洛怯声问道。
“娃子,你再好好睡上几觉,到了天启爷爷给你买糖板儿吃”书匠目光慈祥。
“天启,那是什么地方”早已醒来的龙泽抬起头,透着晨曦眺望着南方。
书匠却没有急于回答,他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两双稚嫩的眸子,许久岿然长叹。
“那是个充满血泪的荣耀之城啊”
星流三千七百年左右,贲皇朝定都天启,经历了大洪水洗礼的东陆无复晁皇朝时期的辉煌鼎盛。事实上,终至胤皇朝灭亡,也没有再出现能与晁皇朝都城中都的规模相媲美的城市。然而中都的雄伟壮阔毕竟只剩下了残存古籍上记载的只言片语,其遗迹早已沉睡在潍海深邃的海底以至无法印证。而永业年间的天启,雄踞于帝都平原的中心,其历经百代的苦心营造以及凝聚千年的王气,成为最接近传说的城市。实际上一将功成万骨枯,往往青册上所有辉煌的背后都是永远流不尽的血与泪。
力伕们的吆喝声惊醒了菸河的沉寂,为了争取早日到达天启,大家都在奋力的破冰前行。刺骨的河水挡不住难民们对生存的渴望,在宋义的组织下大家分头行动,船舶也在缓缓移动。
“快看,有鱼!”不知哪个发出了颤抖的尖叫,整条船上想起振奋的欢呼,死亡的压抑荡然无存。
龙泽等人扶着船围俯看水下,果真有鱼群不停的蹿动,书匠微微皱眉狐疑而道“蛰龙三冬卧,这寒冬之季,鱼群岂能这般活跃”。
力伕们早已等待不急,也顾不得这刺骨的冰河之水,纷纷带着把式下水捕捞,须臾满船银鳞,船上的伙计立马升起火盆,将鱼草草破肠挖肚,架烤起来。
大伙忙碌起来,捕鱼杀鱼,烤鱼吃鱼,好不热闹。
“够了,你们暂且上来歇息一下,烤烤火,喝点热汤,驱了寒气”宋义扒着船围冲水下喊着,毕竟这河水太凉,恐水下的力伕经受不住。
水面的力伕纷纷上船,喝汤吃肉,欢笑间却发现下水的人中还有数个不见踪影。书匠站在船头仔细的搜寻着河面,面色凝重。
“大伙且慢着,看看是否还有人在水下”此言一出,船上寂静下来,都在数着身边的熟人朋友。
下水者二十有一,此时船上衣湿的力伕才不过十三而已,刚刚还欢喜的气氛立刻笼上了一层肃刹的阴影,怕是水下真的出了什么事。
宋义当即用竹杆伸入水下试探,不停的叫唤失踪者的名字。此刻的菸河水面出了竹杆荡起的潺潺水波,便再也没了别的声响。
“我下去看看,他们纵是水性不好,也总会寻得个尸首”说着刚上船的力伕说道。
“须小心,将那帆绳系在身上,也可及时拉你回来”宋义眉头紧锁。
众人一头勒紧绳索,一头将那善水的力伕放下河里。那力伕也是英勇,一个猛扎钻进水下,众人只牢牢抓紧帆绳焦急等待。
少时,绳头一紧,料是水下出了事故,众人立刻拉回帆绳,这些力伕本就做的力气活,虽是有些吃力,可那帆绳还是缓缓的收回。突然一促,帆绳那头被死死的拽住,宋义大惊,立马吩咐全船力伕一起帮忙。
众人一起发力,绳子那头虽在挣扎却也一直被拉回来,眼看到了船边,忽的传来一阵吼叫,水波溅起,有异物破粼而出,早已站在船头的书匠大声惊呼“水龙兽!①”。
满船惊愕,如此凶厉的怪物,此刻还叼着一半血淋淋的人身,煞是恐怖。
“快,把它赶下去,停船靠岸!”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书匠大吼道。
宋义抡起竹竿,当头拍下。那龙兽也不闪避,利爪一挥,竹竿尽断。力伕中有人端起火盆砸向怪物,那畜生一个纵身闪去,钻进水里。
“快,靠岸”宋义爬上桅杆将风帆扯下,船舶缓缓向岸边驶去。
菸河平原,河岸本就平缓,这寒冬时节,周围草木凋萎,甚是广阔。
众人拿着家伙,靠在一起,忐忑的等待船舶靠岸。突然船身剧烈摇晃,水花溅起,船头倾斜,那龙兽跃出,狂怒吼叫,一个纵身冲向人群。
众人惊慌,纷纷躲避,稍有不闪便被利爪所害。那恶兽一个疾扑,身下分明是那两个瘦小的身影。
书匠暴呵,厉拳迎上,那龙兽吃痛,反首一口咬住书匠的手臂,顿时鲜血不止,眼看被恶兽所害,龙泽见势,将青桑洛推到一旁,跳跃而起,抱着龙兽的后脊,双手使劲扎进恶兽眼睛。顿时,龙兽大怒,暴躁而跃,试图将龙泽颠簸下来。龙泽吃力,却死死不松。那兽无计,仍紧紧咬住书匠,旁身下水。
青桑洛一个激灵,起身看去,水面波光粼粼,却不见一点踪影,情急之中眼眶一热,模糊了视线。
须臾,水流湍急,有银泓飞出,恶兽身上分明背着龙泽飞驰而去,留下嘶吼阵阵。
青桑洛爬上船围,欲将跳下船去追寻,却被刚从水中上船的书匠拉住。
“洛娃子,随你宋义哥哥先去天启,我定将那小子给找回来”说着主将口中嘿念术语,疾步遁走。
船上一片狼藉,众人沉默不语,纷纷收拾残骸,准备继续前行。
青桑洛呆呆的看着平原的尽头,一声不吭。他闭上眼睛,把头埋进黑布袍里,蜷缩一团,仿佛又听见龙泽平静的心跳。悲伤和痛苦使他昏睡了过去,睡梦中的他们坐在树上,那坚定的眼神告诉他“活下去,我们要好好活下去”,一行泪水顺着青桑洛的脸颊缓缓流下。
星辰的运转无声无息,岁正的脚印永逝不止。那寂静的夜空,有颗耀眼的恒星环绕着星象的云际缓缓升起。
修文五十年一月,有艘北方的破旧的蛮船缓缓驶进帝都的口岸,那苦难中的孩子们就这样又被命运的往复羁绊在一起,稚嫩的双手将那九州燎原之火抛洒开去。
①《九州?通州志考》:水龙兽,状如白马,锯牙,利爪,嗜食虎豹,乘风涉水,可御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