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间的门哐当一声开了，大开了，像张开嗜血的猛兽的嘴巴，骇人，白寂的空洞。
“雪儿，咱俩还是不要去看了吧？免得回去一定要做噩梦啊，我最怕了，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死人的样子，咱俩走吧，趁现在还来得及啊？”淼淼拉紧了我的手臂，站在门口，不肯再往里走。
我不为所动，心里打快鼓似的狂乱，我实在快撑不下去了。但，我还是死撑着，强装镇定。
“你们要看的人现在就躺在6号床，中间那个位置，要看就去看吧，这也算是对他的肉体而言的最后一面了，去告个别吧！”管理员平静地弩了一下嘴，示意我们进去。他干瘪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化，似是个不老的顽石，没有感情了，或者他早已看透生死了。
脚步本能地往里移，心里却愈发地风起云涌般掀起一层层惊涛骇浪，惊悸不已，胸闷不已。这边，淼淼还是用力拉着我，试图阻止我进去，她也不想进去的。她以为我不怕的，其实，我怕死了。
我真宁愿死的那个人是自己，这样也就不会这样惧死了，我这时是好生恶死，我实在还是无法想象，倘若真看到上面躺着直挺挺的凌江，自己可以怎么办呢？
肢体已经走到了6号床旁，心还在拼命拉扯。我的手开始战栗，如同我的心一样，战栗蜷缩了起来，冰凉冰凉。肢体反应竟这样慢，全然没跟上心的频率，心痛了这样久，心明明是不想来看的，肢体却都已经走到他的床前了，才反应过来内心其实真是抗拒眼前的这一幕。
最可恶，手竟然不听使唤，微微颤颤，试图掀开盖在死者身上的白床单。全身瘫软，心率不齐，头晕目眩，手还在继续动作，真是残忍的肢体，言不由衷的肢体啊，你要折磨死我么？
其实只要一秒半秒就可以完成的动作，我何以用了近乎一个半个世纪那样漫长的时间来完成这一神秘的揭秘仪式呢？
我在完全揭开死者面部的白单时，不堪忍受地闭上了双目。我怎么敢看？
倘若真是他，他生时我尚不能直视他的光芒，如今他死了，我如何有勇气接受曾经拥有绚烂到我不敢直视的光芒的他惨白的面庞？我怎么能够？
“啊！真是他，雪儿，是他，凌江。怎么会这样的呢？”淼淼突然尖细了声音说道，她拉着我的双手开始拼命拽紧，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听到这犹在眼前的确认，我始终在挣扎拉扯的心突然之间绷紧了，然后在一瞬间碎成千万片，飞向一个渺渺天际的黑洞，尽数被吸纳进去，我的心像是无法再被还原了，碎了，彻底碎了。
“走吧！”我无力地把白单重新拉回去，转身，缓缓睁开眼睛。
我终是无法看他，看他的遗体，我实在无法看到他冰冷的躯体躺在这死寂的太平间的床上，无法想象不久他即将被运去火葬场火化，他的生命已经终结了，他的所有都没有了。
走出医院，突然感到G城雨后的阳光格外耀眼，是一种刺人的骄傲，像是恩赐，又是警告。无声的警告。
空气里透着一股股凉意，白光似乎只有亮度，而无半点温暖。
淼淼挽着我的手臂，看着我，总觉得有不妥的地方，几次想问我，但看我脸上悲戚的神情，终是没有问，只是任由我无目的地往前走。
悲痛欲裂的心脏似乎就要爆炸开来，我的眼泪终于无声地顺着眼睑流了下来。像屋檐的屋漏，无声无息地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像两股从海里分流出来的清泉，偷偷地，倔强地，誓要找到出口不止，但，事实上，从来都是百川归海，哪有从海里倒流的道理呢？
淼淼看了我，很久，很久，直到，我的眼泪终于像被抽干的井水一样，流不出了。淼淼总算是大概觉出了什么。
“雪儿，你和凌江是不是有什么？是不是有不止朋友这样简单的关系？”
“是，但那又怎么样呢？一切都跟没发生过似的。像做梦似的，真的，我真觉得这是个悠长的梦，只是我今天才醒来。一醒来，发现原来一切都是那样真实，我原来早已在梦里深陷，醒来后才发现，已经无法把它只是当成一个梦来对待了。”
不觉，走到了流花公园门口，于是进去找了椅子坐下。
“你们是不止之前在宴会上见过一次，以及后来在你的生日聚会上见过那么简单吧？”
我深呼了口气，然后缓缓吐了出来。随手摘了旁近的一颗灌木丛上的一片叶子，随意把玩。
我在寻思着怎么样简单地跟她讲清楚这个事情呢？我想要倾诉，却又不能，不知道该怎么说，开口变得异常难。
“其实，我和他在B城就认识了，那时我在B城的龙城水产市场做兼职，一方面为了散心，一方面为了找刘大海，这些你都是知道的。”
“嗯，这些我都听你说过的。然后呢？你在那里遇到凌江了吗？怎么回来之后你从未提过他呢？还要装着互不认识的样子，这是为什么呢？”淼淼听了之后，不可置信地望了我问。
我勉强地牵扯了自己的嘴角，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一点，说得云淡风轻一点，无关紧要一点。这样，我也就可以劝自己快点醒来，像从前一样。
“是的，在那里我认识了他。在那里发生了一些事，我以为自己那时应该是对他很平常心的，我以为那时自己对薛林依然还在意，我在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恰巧在那时遇到了舒意之，我以为那个人会是舒意之，不过，最后发现，显然他并不是那个人。所以，我回来了。”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么？你为什么那个时候会对他没感觉呢？真的一点点感觉都没有吗？”淼淼哦，激动了起来，她显然忘了我们在谈论与一个死者有关的故事，她显然更关注我和死者生前发生过的故事呢。
我还是笑笑，无语地笑笑。
“我以为自己那时是不喜欢他的，对他没有感觉的。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从他第一次把我揽进怀里的时候，或者我就已经对他动心了，只是我那个时候以为那纯属生理上的温暖需要，并非爱情。我拒绝了他同我亲近的愿望，而且，那时，我认为他父亲刚去世，他身边又没有别的亲人，所以才会那样任性地需要人陪他，或者他也并非就一定对我有什么。”
“什么？他抱你？他为什么要抱你呢？照理说，谁也不会对认识不久的朋友就抱吧，而且对方还是异性，那当然是对她有好感了。”淼淼啊，你这般激动做什么呢？他人都已经不在了，现在还来讨论他为什么当时要抱我这个话题，是不是纯属八卦，没任何意义呢？
我听了她的分析，既觉得高兴，又觉得难过。我高兴的是，连淼淼这个局外人都能理解得出当时他对我有感觉这一层；我难过的是，自己是个心理咨询师，为什么到了自己的问题，却这样糊涂？连这也看不分明？
“或者是吧，不过，那都已经不重要了，都过去了，不是吗？”
她应了声，乖巧地不再发表意见。过了几分钟，她看我还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终于还是憋不住了。
“后来呢？他怎么来了G城，是为了你么？”
“后来，也就是11月26日晚上，他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至于他是不是为了我来到这里，我就不得而知了，我们从未有机会谈到这个话题。那晚，他住在我家。”
“他住在你家？你家哪有备用的被子啊？现在这样冷，我每次来都是跟你睡一张床，那，那晚他睡在哪里啊？”
“他跟我睡一张床。”
“什么？你们睡一张床？”你要不要这样夸张啊？姐的手都快被你扭断了。
“嗯，我们睡一张床。你可以把你的下巴收起来吗？都可以挂个水壶了！”
说着，我把她的下巴往下摁了下，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嘟嘟嘴，收起了夸张过分的表情。
“我们没发生什么的，不过，那时是因为不知不觉就爬到床上去了，当时，我家只有我的卧室有棉被，你知道的啊，很晚了，又不好赶了他走，所以就是默许他留下来过夜，结果，他很坦然地上了我的床，盖了被子就睡，我却愣在一旁，始终不知该不该上去睡觉。”
“那最后，你还是禁不住冷，所以就爬上床去了？”
“嗯，就那么迷迷糊糊就睡到床上去了。醒来后，发现自己和他抱着睡在一起。那时，心里是有感觉的，大约是迷恋他的很温暖的感觉。”
“那你们当时是怎么着的？又没有很尴尬啊？”
“那时，我先醒来，我悄悄地下了床，洗漱完就去上班了。他应该并不知道，或者不记得了吧。”
“然后呢？”你哪有那么多然后呀？
“然后，我去公司上班，然后，晚上我睡在沙发上，他回来时把我抱到床上去睡。我记得当时，我主动抱了他，把他一起拉到床上，我睡在他身上。”
“哇！然后呢？”你真的要这样夸张吗，姐姐？
“然后天就亮了。”
“切！这样都还没发生什么呀？你们真是极品呀。”大姐，你能想点正常的事情吗？
“嗯。我们就那么睡到了天亮。”
“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搬去天明大酒店了，我们也就没有怎么联系了。”
“然后呢？”
“有一回在宴会上遇到他，他没看到我，我也没同他招呼。之后，我和他在药店遇到，那天我感冒，他送我回家，并帮我煮了粥，我们接吻了。”
“啊！你们接吻了啊？那然后呢？”你要这么大声吗？都有人看我们了。
“然后，我甩了他一巴掌。”
想到这里，心又开始痛起来了，当时为什么非得那么矫情，非得那么言不由衷，非得那么故作骄傲呢？
“啊？你甩了他一巴掌？可是，为什么啊？你不是喜欢他吗？”
“我也不知道，就那么做了，现在想来，也还是后悔当初的举动。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然后呢？”
电话响了，是薛林。
“你等会儿啊，接个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