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于东北部地区的一座重工业城市,在她的记忆里这座城市最具有标志性的建筑便是工厂里的烟囱,它们琳琅满目的如同是橱窗里的商品,摆放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它们没日没夜地争先恐后着要将自己那一肚子的烟雾先它人一步排放到空气中去,浓郁的黑烟在湛蓝的天空下徐徐升起,先是一缕一缕,继而弥漫开来尽染着天际。就像是乌贼在清澈的水中吐上了一口墨汁,俨然在这座城里有着太多太多乌贼。
随便是哪一个上了岁数的,再或是土生土长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他们都能够轻松地谈论起这些烟囱来,他们从鼻腔中剜出黝黑的鼻屎说“铝厂的烟囱冒的烟最黑。”
每天的清晨我都会亲眼睹着从那些烟囱中排除的烟雾,它们像是氢弹爆炸后所产生的蘑菇云,接着它们直冲云霄,在那里伪装成了一朵朵并不洁白的云朵。每当这个时候,我便会想起我那死去的母亲,她从火葬场的烟囱里飘出后是否也幻化成了天边的云朵?而那云朵是否飘进了天堂?我想是一定的,妈妈,愿天堂没有悲伤。
对于我的母亲,我与她的记忆并不很多,仅仅地保留下了一些八岁以前得支离破碎的片段。
但如若要是提及起了我的父亲,我想我还是有许多的话要说,从前我对他的代名词有酒鬼、烟鬼、一个唯唯诺诺的男人、一个满口脏话的男人。但在他死以后我才知道,他一生唯唯诺诺的背后同时也是一个爱我的父亲,只不过他的表达方式有些不尽人意罢了。同样的,愿我的父亲也幻化成了云朵,飘进了天堂与我母亲重遇。再愿天堂没有烟酒销售吧!
在我八岁的那年,我的父亲带回家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的个子不高,身材算得上是魁梧,如同是刚生完孩子的产妇一般臃肿。最引人瞩目的是她的鼻子,她的鼻孔很大,大到可以清晰的看到她鼻孔里的粉色的肉和葱郁的鼻毛。
我惊恐的躲进了电视柜旁的夹缝里,不知道他究竟是从哪里领回的这个丑八怪,我只希望他能够快一点的将这个丑八怪给领走。但他却是一幅很高兴的样子,他指着我面前的这个陌生的女人对我说“小雅,叫妈妈,叫她妈妈。”
我却回答他说我的妈妈已经死了,她不是我的妈妈,并且我也不要这个丑女人来做我的妈妈。
我爸先前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那个陌生的女人也显得格外的尴尬,但她还是极力的想要在我面前表现出她的大度来,她说“小孩子嘛,刚开始都这样。先叫阿姨就好了……”
听了她的话,我爸的面色缓和了许多,但他仍执意的要我叫这个女人一声‘妈妈’,以此来显现他一家之主的地位。
我也仍是不肯答应的,在他哄了我许久后,他终于还是放弃了,他对着我说“跟你妈一个样!都******一样,贱!”
八岁时的我竟然也懂得了嘲讽“是不是我也该像妈妈一样的死去呢?”
在听到了‘死’这个字眼后,他不再去顾忌身旁的女人是否能够欣赏这样的一场闹剧,伸出手抽了我一个耳光。
我的母亲在我七岁的时候选择了以自杀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当我懂事以后我觉得她就这样走了也挺好的,至少是她自己的选择,至少避免了很多同我爸的争吵。在我的记忆里,五岁以后,我妈同我爸总是没日没夜的争吵着,有时吵得凶了,他们面红耳赤的样子狰狞的像是恨不得杀死对方。但我妈并没有给我爸这个杀死对方的机会,她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做为代价,宣告了她与我爸之间的战争正式的停战了。
可能我爸本就是一个喜欢争吵的人,后来他也同这个陌生的女人争吵,但我只是个旁观者,这一切和我无关。尽管这个女人对我很是不错,但我只肯称她为“阿姨。”
五岁以前的我还算是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那时我的妈妈在菜市场里卖鱼,我的爸爸在就她旁边的摊位上卖菜。我妈总会用一把小剪子从每一条鱿鱼的爪子上剪掉一小根鱿鱼须子,只是少了一根须子的鱿鱼是不会有人去在意的,但我的晚餐上便会又多出了一道爱吃的鱿鱼须子。
那个时候家里很穷,但是却真的很幸福。我爸经常会在卖菜之余买来一些小东西哄我的开心,他把手藏进了衣服的口袋里,然后笑眯眯的对我说“快猜一猜我口袋里有什么?”
可我总是猜不到他给我的惊喜。
我叫他多啦A爸,因为他的口袋也像是一只百宝箱,有时候那里装了一根彩色的头绳,有时候是大白兔的奶糖,还有些时候他递给我一张两毛钱的绿色纸币,两毛钱一根的奶油冰棒是那个年纪时我的最爱。
我妈的装扮很是特别,也可以说她是与众不同,她常年围着一条胶皮制作的围裙,脚上穿着雨靴、手上戴着一双黑色的胶皮手套。每当有顾客来卖鱼时,她便弯下腰用一只绿色的网兜在她面前的铁盆里捞起一条鱼,等到来的顾客满意了这条鱼时,她便将这鱼摔在案板上,熟练地除起鳞来。最为重要的是,她每做一个动作时,便会侧过脸偷偷地瞧上一眼一旁的我爸,那时她的脸上总会流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想那时的我爸应该也是幸福的,他在吃饭时总会将他那只铝制饭盒中的肉夹出来分给我和我妈,我妈又将肉都夹给了我“小雅多吃肉,这样便长得快了。”
我说“等我长大了,就不让爸爸妈妈这么累了。”
这样的幸福一直持续到了我五岁的时候,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们常迷信着的——气数尽了,可能那时我家的幸福真的气数尽了。我爸和我妈开始没日没夜的争吵,起先是因为一些琐事,后来愈演愈烈竟也还是因为一些琐事,只不过是这些琐事被夸大了而已。
终于有一天,我爸将我抱在了怀里,左看看右看看,他居然开始怀疑起了我不是他亲生的。我妈哭着从他怀中抢过了我,她说“随你怎么瞎想,我自己问心无愧。既然这个家不留我们娘俩了,那好,我们走……”说罢后我妈抱着我走出了家门,还没等走出多远我爸便追了上来,他将我从我妈怀中抢了回去,并向我妈道了歉,说他错了。就这样,我妈和我又留了下来。我也曾想过我和我妈能去哪里?更穷困的姥姥家么?
我妈去世前的那天夜里,我曾清晰的听到了她声嘶力竭的吼叫“你到底想要我说些什么!”
“难不成要我编故事给你听吗?!”
“那好!我就告诉你,姑娘不是你亲生的,我他妈就是给你戴了顶绿帽子!。”
我想她应该是在同我父亲吼叫过后很是疲惫了,不然她哽咽的声音怎能如此的无力。
我父亲将他自己的声音压得很低,以至于我没能够听得清楚他又在逼问我母亲些什么。好在我从我母亲的回答中听出了个大概,他竟然再次怀疑我母亲给他带了顶绿帽子,而我并不是他的亲生骨肉。
如此般的猜疑是多么得可笑,我母亲应该也认同他是可笑至极了,所以她忽然地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如同是那把她用来去除鱼磷的剪刀,锋利的划破了午夜的宁静,这时我才知道原来笑声也可以被扭曲的恐怖。
她说“有好多人呢……究竟叫什么名字,我也记不得了。”
“这下你满意了么?”
整夜的争吵在我七岁的时候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包括第二天我妈红肿的脸,都已经习惯了。
第二天的早上,我妈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她喝尽了一整瓶的农药。当我爸将她送到医院时,急诊室的医生翻开了她的眼皮看了又看,只说出两个字“晚了。”从此她离开了这个世界,抛下了我。
有些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呢?我原本好好的一个家,我爱我的妈妈,但这一切都被他的冷言冷语给毁掉了!从那以后我又多了一个习惯,我没有再吃过鱿鱼,因为鱿鱼上有一股我妈的味道。
我爸还是接着卖他的菜,只不过多了一个我叫她“阿姨”的帮手。他的口袋里再没有了那些讨我开心的小惊喜,而是多了一盒烟。我讨厌抽烟的人,我讨厌我爸用他那充满了烟味的手指摸过我的脸问我“小雅,你恨爸爸么?”
我嘴上说着“我不恨你。”但我心里却在说“除非你让我妈活过来。”
我有一个弟弟,他是我的亲弟弟,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就是那个我称之为“阿姨”的女人和我爸所生下的孩子。每当我见到我爸对他眉开眼笑,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时候,我的心就如同被刀子刺了一般的惨痛。很多次当我和我的亲弟弟单独相处时,我把我的手摸到了他那细细的脖子上,我用三根手指在他的喉咙处摸索着,我想我应该只需要轻轻的一用力就足够能掐死他,但他是无辜的……
巧的很的是,我的亲弟弟也很爱吃鱿鱼,我爸总会买鱿鱼做给他吃,这让我看到就很恶心。我当着他们一家三口的面摔过了很多次的盘子,我说“在这间屋子里不许有人吃鱿鱼,我看到你们吃鱿鱼就好像是你们三个人在吃我妈!让我感到恶心,特别的恶心!”后来家里真的不再有人吃鱿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