嫾儿哭累了，不知何时又睡着了。再抬头时，天色晶明，赶忙起来，顺手把昨天抽出那卷《庄子》搁在包裹里。
早饭罢，行囊收拾妥贴，最后环视一眼这个为我遮风避雨十二年的老屋子：斑驳的墙壁，窗牖外侧的春燕巢，木雕的围棋盘，满架子的书，案几上的沙包，“抓子儿”的小石头……这些都留下太多童年回忆，我都舍不得，恨不得样样都一并带去。
临行出门前，想再次嘱咐嫾儿好生照顾燕窝，却没找见她的人影，“嫾儿呢？怎么不见她？”
“刚还在，不知跑哪儿去了？”爹爹说道。
我硬扯了一个笑容，“她还在生我的气，这样躲起来也好，见着了反而伤心。”
顿了一下，我又说：“季儿那暂时不要告诉他了，他还小！那我去了。”
爹爹点了点头，我就搂着包裹转身朝门口走去。
忽见季儿冲了过来抱着我就大哭，嫾儿这时也跟着进来，我才明白她这是告诉李季去了。片刻，大娘李杨氏也从外而入。
李季拉住我胳膊只管哭，“不要走！姐，不要进宫去！”
我转脸不去看他，“你要好好念书，在大伯家要听话，更要时常来看看爹爹！”
“姐，不要走！只要你不走，我都听你的，我好好念书，再不和小子们打闹贪玩了！姐，只求你别走，别走，呜－－”季儿边哭边求。
大娘在一旁拉住李季，“季儿，你这是做什么？快撒手！”
季儿还是紧紧拽住我的胳膊不放手，“如果不是你劝说爹，把我过继给大伯，以我的性子，能不哭不闹的过去？姐，季儿知道我在你眼里一直都是小孩子，可我知道你劝爹把我过继给大伯，定是有原因的，定是为咱家更好！我这才不哭不闹就去了！可是姐姐，咱们家虽然穷，可也没有穷到露宿街头，没到行乞的份儿！为什么姐要离开家？为什么要进宫去？”
他噼里啪啦一通快语，我不由怔住了。眼前的李季，几时不见，我都不知道他都长的同我一般高了，再不是那个调皮的小孩子了。看着他满面泪痕，死死抓着我的衣袖，如同声讨般的每一句话。我眼睛一热，仰仰脖子，转开脸，不去看他。
我能告诉季儿，我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么？不能！因为即使说了，他们能信么？也不能！想到这，咬咬牙，用力去掰他的手。
“姐姐，季儿已经不是小孩儿了！我常听见别家人说宫里不好，那是个会吃人的地方！还有娘临终前也说，不许你入宫，说那是个见不得人的去处，难道姐姐连娘的遗言都忘了么？”李季使劲儿拽住我，就是不放手，嚎哭着说。
大娘一见他这样，慌忙上来拉扯他，“季儿，快放开你姐姐！”
顿时三个人扭成一股，爹爹和哥哥们本来就不赞成我入宫，如今见李季阻拦，都杵在一边，没人过来拉开李季。嫾儿更是不希望我离开的，只是大娘在的地方，她就胆怯，越发不敢上前。最后只有大娘一人去拽李季，她平日素有蛮力，季儿如何是她的对手。眼见就要把季儿的手掰开。
季儿转头朝嫾儿大吼：“你真想叫姐姐走啊？还不快过来，去拽那包裹！”
嫾儿被他吼呛得一怔，再也顾不得惧怕大娘了，冲上来就夺我的包裹，“姐姐，你不能走！不能走!”
我用力揣着包裹往外拖，李季还是死死的拽着衣袖不撒手。他双目含泪，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姐，你若是嫌弃贫穷，咱们一家子就一起穷！为什么？为什么？我四岁开始，你便教我识字念书，时常教导我说‘钱是时有时无的东西’，可是，你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抛弃我们？”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因为穷，更不是因为钱！我没有抛弃你们！真的没有……乱了，全乱了，季儿你竟这么误解我！原来你心里竟是这般看待我的……
我愣在当下，嫾儿一把抢过包裹，哀哭：“姐姐，你不能走，真的不能走！”
大娘正愁拉不开李季呢，不敢狠力，恐伤了李季，这么一来，轻不得，重不得，也就更拉不开李季了。这下，大娘见嫾儿如此，平日就不喜欢看见她，如今一见更是恼怒，铜铃眼竖瞪，哎哟一声，放开李季，就擒住嫾儿的衣襟，大声啐骂：“一个人就闹得天翻地覆了！你个贱蹄子，还上来添乱！”
搁在平时，我绝不能任由大娘这么打骂嫾儿的。可今日不同，我不能心软，不答应哥哥来送我，为的就是怕会心软生悔。心下一凛，我狠下心，用尽全力掰李季的手。
四人正闹得一团糟，忽然就觉得左手一热，就见李季一口咬在我的手背上，疼得我咝的叫出声，直皱紧眉不语。众人都愣在当场，李季这才松开我的手，哽咽着从地上爬起。
大娘不敢打李季，把气儿撒在嫾儿身上。揪起嫾儿的头发，边打边破口大骂道：“瞧你们做的好事儿！不要再胡搅蛮缠的胡闹了！你姐姐进宫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是去享荣华富贵，又不是去送死！你们瞎闹腾什么？！”
嫾儿不躲不避她的打骂，大声哭道：“是、是、是，原是我俩在瞎闹！可我还是要劝大娘您别闹了吧！不是因为你，能变成今儿这样么？”
大娘被她的话噎住，她确实同我说过王宫采选乐伎的事。不过我并不是因为她说的，我才决定去的，而这些又是我没法向李季、嫾儿言明的。
李季也恼了，朝大娘吼叫：“说得对！都是因为你！若不是前儿你跟姐姐说的，姐姐能想到入宫去么？说到底，就是怨你！若真有那么好，大娘怎么不把媖儿姐她们一并送进宫去！为什么偏偏是我姐姐？可见什么荣华、什么富贵，全是骗人！”
大娘一听，大骂道：“真是瞎扯胡说！倒怨上我了，这又是哪出啊？胡闹，胡闹，你们都疯魔了……”
季儿一气说完大娘，转过脸，恨恨的盯着我，全然不顾嫾儿都在场，大声质问我：“姐，连我都知道这个，你是痴儿么？她的话你也信？你是咱家唯一的女儿，为什么离开家，离开我们？”
我都记不得这是他质问我的第几个为什么了，心里愁肠百转，真不知该怎么同他解释，顿时有了一丝悔意。我想过季儿一定会阻拦，但不曾想他会大闹一场来反对。
我不敢回视他，眼睛盯着地上一处，淡淡的说：“你果真长大了，季儿。姐姐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绝对不会发生什么事的！你不要担心，我－”
“姐要离家进宫这件事，已经让我担心了！”季儿冷冷的打断我，接着说道：“姐，你不是喜欢自由么？那里就是你要的自由么？”
猛然间听他说到自由，我的泪又快要夺眶而出。一直以来我都在矛盾着，如果，如果，我不是穿越过来的，或如果，我不知道自己薄命的结局，我决不会选择这条路的。可这些，我怎么开口告诉你们？你们又怎么能懂？
我怔怔呆呆的站着，听季儿软言说道：“姐，不要走。如果是因为家中缺钱才这样，今儿我就搬回来住，你还在家给爹爹熬药烧饭，以后我就和哥哥们出去练杂耍。咱们一家子共同谋生计，好不好？天无绝人之路，很快就会好了的！”
我轻轻说道：“爹爹的药草怎么熬制，方法我都交给嫾儿了，以后她会代我好好照顾爹爹和你的！”
“我不要她照顾，我只要姐姐留下来！”季儿冷冷说道。
听说他要搬回来，大娘先咧嘴撇了撇，不乐意了，“哎哟，搬回来，那哪成？！”
爹爹打从开始，就手掌按在门上，背对着我们，垂头不语。广利哥见季儿胡闹，背负双手在屋内踏来踏去的叹气。延年哥空伸着双手，似乎是不知道该拦我们哪一个才好。
该说的，能说的，该劝的，能劝的，他们都说尽了，见我主意已决，现在都杵在那里，倒没人再开口了。
我去意已决，不再更改！
心一横，长痛不如短痛，咬咬牙，“总之，我自有我的道理，多早晚会叫你们都明白的！”
说罢，甩来他拽住的衣袖，拎起包裹，一跺脚，就要往外走。
季儿一惊，又哭叫起来：“姐，姐，不要走！姐，你不能走－”
我怕再被他缠住，疾唤一声：“大娘，快拉住他！”
大娘一呆，赶忙上前拖住李季肩膀，趁此空隙我快步走出院门。耳边不时传来季儿悲痛欲绝的哭声，我和他虽是姐弟，却情同母子。眼前似乎浮现出，他四岁时，我教他念书写字，他字没练好，倒弄得满脸墨汁，滑稽可爱的情形……
此时，我忍了许久的眼泪，决堤般顺着脸颊涌落，眼前一片模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