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在夕阳还不情愿落幕的时候,宁远城的上空,乌云已经开始争先恐后的聚集。黑夜也在紧紧逼迫,渐渐的,远山的晚霞放弃了最后的挣扎。终于,北风袭来,夹着雪花。
清晨,房门微微睁开双眸,映入眼帘的是,银装素裹、玉树琼枝。积雪覆盖了青街道、灰屋檐,压弯了老芙蓉的躯干、壮白杨的枝桠,却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想法。
公元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五日正午,赵府,下人们来去匆匆。
“老爷,夫人好像、要生了。”丫鬟谢梅雪跑进书房,两片粉红的柳叶薄唇一经张开,呼出的气体就液化成了白色的雾霭,似一道霞光。
“接生婆找到了吗?”赵骞抬起头,眼神中透漏出一丝焦急和不知所措,这是他第一次即将身为人父。
“回老爷,找到了。”梅雪抬起纤纤玉手拍掉肩上的积雪,眼睛却注视着赵骞的表情变化。
“是哪家的?”赵骞把手中的书放到身前的书桌上。梅雪将乌黑的眼珠打量过去,这书她认得、甚至熟悉。进入赵府的第一天,她便见到了这本书。那时候纸白若雪,那一年她八岁。岁月如刀,如今却,页页泛黄,十年间,转眼逝去。
“吴家的吴嫂。”梅雪把目光移向自己的脚下,若有所思,散落在地上的积雪的边缘已经融化成水,逐渐散开,只留下中央一点白。
“你快去把她接过来吧。”赵骞站起身来,声音有些颤抖,夹杂着隐隐的不安和故意克制着的兴奋。
“是,老爷。不过……”梅雪压低了声音,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赵骞的额上流下一滴冷汗,顺着跳动的筋脉流到了眼角。
“吴嫂刚生完孩子。”梅雪咬紧嘴唇。那个时候刚生完孩子的接生婆,要等自己的孩子一周岁后才会再给别人接生,已成惯例。这个惯例起源于何时,却已经无从考究,只是听老辈人口耳相传,在孩子没满一周岁前给主顾接生,于主顾不利。
“没有别的人选吗?”赵骞皱了一下眉头。
“老爷,考虑到孩子的顺利出生,吴嫂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了。”门外的风不安分地闯了进来,虽然穿着紧身的夹袄,梅雪的身子还是晃了一下。自从清政府灭亡以来,整个中国就动乱四起,宁远虽地处山海关以外,也不得安宁。半个月以来,梅雪已经跑遍了整个宁远,吴嫂确实是最佳人选。
“孩子生完多久了?”赵骞看向屋顶。赵骞虽然不是个迷信的人,但涉及到了自己身上,难免有些犹豫。
“两个月了。”梅雪看向赵骞。
“就请她吧。”赵骞叹了口气。
“是,老爷。”梅雪倒退着出去,长舒了一口气。
赵骞,宁远人,四十岁,晚清县令,清政府灭亡后从商,家境殷实。
梅雪,王氏贴身丫鬟,十八岁,慧中受宠。
吴嫂,三十岁,接生婆,秀外闻名,以接生手段高超名扬宁远四方,两个月前生下一女,起名为吴影芝。
晚上八点,赵府,灯火通明。地面上的积雪已经没过膝盖,却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在昏黄的灯光的照映下,若隐若现。
“老爷,吴嫂到了。”梅雪走进卧室,身上的夹袄已经换成了披风,显然夹袄已经湿透了。
“让她进来吧。”赵骞握着夫人王氏的手,“夫人,坚持一下,吴嫂已经来了。”
“老爷,不要担心,我没事。”王氏在赵骞的手心划了一下,微笑说道。
就在这时,卧室外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赵骞向门口望去,只见丫鬟梅雪走在前面,另一个人跟在后面走了进来。那人一进屋,整个形体面貌便清晰起来:体态妖娆,面目精致。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
“老爷,久等了,夫人还好吧?”女子走到梅雪前面。
“你就是吴嫂吧?”赵骞站起身来。
“回老爷的话,正是民女。”吴嫂在卧室的正中间站定。
“梅雪,给吴嫂看座。”赵骞仔细打量着吴嫂。
“谢老爷赐座,不过还是让我先瞧瞧夫人的状况吧。”吴嫂见赵骞直直地看着她,薄唇微启,双眼含星带笑。
“嗯,那好吧。”赵骞终于回过神来。
吴嫂径直走到床榻前:“夫人,您怎么样?”
“还好。”王氏微微抬起头,仔细打量着吴嫂。
“那我就给您检查了。”吴嫂俯身,唇齿带香。
“嗯。”王氏微微点了下头。
“老爷,您在这里不方便。”吴嫂转过头去,露出香颈雪白。
“那好,我去客厅等消息,梅雪,有什么事马上来禀报。”赵骞走时回身望了望,不过目光却停留在吴嫂的身上。
“是,老爷。”梅雪抿嘴笑道。
书房里,赵骞看着中午看的那本书,下人端上来一盏西湖龙井。
这是一间长八米,宽六米的木制书房,三面立着两米高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然而自从十年前,赵骞却再也没翻动过它们。另一面没有书架的是正门和窗户,窗上爬满了青翠的文竹,每天的大部分时间赵骞都会在这里度过。
一盏茶过后。
“老爷,吴嫂说夫人最晚不过今夜就要生了,需要准备这些东西。”梅雪递给赵骞一张纸条。
“好,就按这上面说的去准备。”赵骞看后又把纸条递给了梅雪。
卧室里,吴嫂在忙活。客厅里,赵骞在来回踱步,双手在后,拿着那本书。
晚上11点11分11秒,乌云遮月,阴风骤起,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夜空。
“老爷,生了。”梅雪跑进客厅。
“男孩,女孩?”赵骞停止了踱步。
“恭喜老爷,是个男孩。”梅雪大口喘着气,显然跑的很快。
“谢天谢地。”赵骞长出了口气,跑出了客厅,留下梅雪一个人在原地。
赵骞与王氏婚后非常恩爱,相敬如宾,却一直没能有子嗣。赵骞是赵家独苗,全靠他延续香火。王氏常劝他续弦,奈何他脾气倔强。直到今日方得一子,全家上下分外高兴。
赵骞跑进卧室,跪在床榻前,握住王氏的手,泪流满面:“夫人,你辛苦啦!”
说罢站起身伸出颤抖的双手抱起刚出世的孩子仰天大喊:“我有儿子啦。”
由于声音太大,吓得孩子哇哇哭起来。
“老爷,小点声,看把少爷吓得。”吴嫂道。
赵骞抱着孩子走来走去:“像我,像我。”
“别忙着高兴,快给孩子起名字吧?”吴嫂。
赵骞停了下来:“瞧我,高兴过头了。”
赵骞停了停,抱着孩子走到王氏面前,坐在床榻前:“夫人,你的功劳最大,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王氏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冷汗直流,有气无力的说:“老爷,你知道我读书不多,还是你起吧。”
“那好吧”说罢将孩子交给吴嫂。
赵骞在屋里走了两圈:“男子汉当顶天立地,行走于天地间。”
“夫人,就叫赵立行吧,你说呢?”赵骞道。
“老爷,不好啦,夫人大出血了。”吴嫂喊道。
夜晚,经抢救无效,王氏离世。
赵骞经历大喜后,又经历大悲,吐血数升,危在旦夕。
“梅雪,不要哭了,生死有命,趁我还清醒,把钱管家叫来,我要交代后事。”赵骞断断续续的说。
“老爷,你别说了,我明白。”梅雪哭着下去了。
钱管家,五十岁,跟随赵骞二十年,为人忠厚,深得赵骞信赖。
凌晨,雪映圆月,亮如白昼。
赵蹇躺在塌上,面色如纸,丫鬟下人围在四周,烛光摇曳。
赵蹇突然做了起来,钱管家知道这是回光返照,赶忙向前。
“老钱,我就要走了,你是我目前在世界上最相信的人,有几件事要交代给你。”赵骞猛烈的咳了起来。
“老爷,您尽管吩咐。”钱管家揉了揉赵骞的胸口。
“第一,我死后要与夫人合葬在一起,一切从简。”赵骞咳出一口血痰。
“老爷,我记下了。”钱管家递过痰盂。
“第二,我一生噬书如命,最爱这一本。”赵骞指了指旁边的茶几,“夫人最注重衣冠,最爱照镜子,把夫人所有用过的镜子都带入棺中吧。”
“老爷,我记下了。”钱管家嘴角有些抽搐。
“梅雪,把孩子抱过来。”赵骞把头转到了一旁。
“少爷,和老爷说再见吧。”梅雪哭着把孩子抱到赵骞面前。
“第三,我死后,你们要把少爷带大,还有生意就交给你了,老钱。”赵骞依依不舍的看着孩子的方向。
“老爷,你放心吧。”钱管家已经开始流泪了。
“都不要哭,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只要把我交代给你们的做到,就不往我平日里疼你们一场。”赵骞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是夜,钱管家,梅雪,还有抱着刚出世的赵立行吴嫂,守候一宿。天微亮,鸡破晓,赵骞卒,众人伤。
这一年,钱管家五十岁。
这一年,吴嫂三十岁。
这一年,梅雪十八岁。
这一年,赵立行的父母永远的离开了他。
而这一年,赵立行的传奇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