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千军临面仍可置生死于度外，但楚天卿此时却是内心惴惴不安。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队搅局的武人，带头者竟会是自己一见如故的殷落羽，更没有想到半月来了无音讯的殷桥也会身处其中。方才楚天卿所下决定几乎将武人们送入死地，此刻与殷桥见面，实在是不知如何自处。
毕竟，他虽有将才，却尚无将心——
一颗视天下苍生于无物的杀伐果断的心。
战况甫一平息，楚天卿立刻就从山头往下赶，身边甚至没有一个侍卫，只有一直随行的合州太守李虎。他急切地想要解释，可见面之时楚天卿才发现，如今的解释实在苍白的可以。
正因如此，望见殷桥冷峻的面容，他几乎已经感受到了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
果然，眼见楚天卿步步走来，殷桥几乎是从紧咬的牙根中挤出了一句话：“小王爷，果然是用兵如神啊。”
听到这话，旁边的殷落羽面色不禁一变，但却没有发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楚天卿。楚天卿脚步却是一顿，殷桥的一声“小王爷”，让他感觉到仿佛心中有些东西正在悄悄流走，更遑论那怨气深重的讽刺了。面上泛起苦笑，楚天卿声音凝滞地回道：“殷桥，我真的不知道你们两兄弟会在这。”
殷桥却是怒意尤甚，他虽然可以对朋友生死相托，但终究只是十多岁的少年。楚天卿的所作所为，让他感受到近乎背叛的痛苦，他只觉自己的信任与付出直入流水般泛东而逝，此刻的殷桥自然听不进任何解释。
“哼，在下何德何能值得王爷挂怀。反正我们蜀中武人的命也不值钱，你们这些大人物哪会放在心上。”
楚天卿脸上苦涩意味更浓，却说不出话。但跟在楚天卿身旁的李虎却对殷桥的语气十分恼火，不由冷声喝道：“闭嘴，你是什么人，敢这么和王爷说话，当心治你个不敬之罪。”
殷桥听见这句威胁，只觉心中怒气再也压抑不住，反手便拔出长剑，遥指李虎。
“好大的架子，我倒要看你如何拿我！”
“生死剑”叶林昔年一柄长剑纵横天下，从来也未将世间权贵放在眼中。殷桥身为他的弟子，虽然功夫还未大成，但这份傲气却是万万不可舍弃的。
眼见殷桥拔剑，殷落羽眉头紧皱，正待开口呵斥，李虎却已怒急反笑：“好，好……殷家的子弟什么时候有这般气度了。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
李虎与殷家素有来往，与殷落羽自然见过，可他身为一城太守何曾被人如此顶撞，一时也不顾辈分，话一说完便欺身上前，双手变爪，便要拿向殷桥肩头。他是行伍出身，在合州边境之地一刀一剑拼出了如今的地位，这身功夫可是实打实的。
李虎突然出手，殷桥却也不慌不忙。足下不丁不八站稳，凝神细细观察李虎招式。他此时内功、招式刚刚融会贯通，功夫依然大进，李虎这一爪势如闪电，可在他眼中却竟已分解成一段一段的动作，看得分外清楚。
殷桥心下大定，觑准李虎左手攻入，便把右手长剑略略一提，剑身已拍向李虎手腕。而空着的右手则并指成剑，迅疾地点向李虎掌心。这一下变生肘腋，李虎只觉攻势生生被阻住，本已攀至高峰的气力一时无法宣泄，直把他憋得面红耳赤。
殷桥也不耽搁，抓住机会，使了个引字诀，将李虎双手斜向一旁。
李虎一时放纵，本正觉畅快，可颈间一凉，殷桥的长剑竟然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你可能拿我？”殷桥斜睨李虎，开口问道。
这一刻，李虎只觉大为受辱，脖子一梗再不多言。
殷桥见他这幅做派，冷冷一笑：“也罢，您是一方大员，如今又得王爷器重，只是却别把威风撒到我身上。我与你家王爷总算有些交情，便是有再多恩怨，总要给他些面子。你回去吧。”
闻听此言，李虎深感屈辱，但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殷桥一眼，似要将这张年轻的面庞印到心中。之后再不说话，低着头走回楚天卿身边。
楚天卿还在无奈之时，听得那句“总算有些交情”，心中更是一阵刺痛，怅然不已，却终究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殷落羽却是看得皱眉，殷家子弟自幼习读诗书，他却不像弟弟一般不羁，反而一心都是忠孝礼义，此时弟弟殷桥攻击朝廷命官在他看来实为不妥，不由出声呵斥：“小弟，不得无礼！”
只是他话音未落，却忽地脸色大变，没再说话，身形一展便掠向殷桥。
“嘭——”
场间一声闷响，殷桥只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接着大哥殷落羽便已来到面前，堪堪挡住袭来的影子。
众人尚未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楚天情却是一声冷喝：“住手！”
这时殷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楚天卿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位老人，面容仿佛死寂多年的枯木，皱巴巴的干瘪的令人难受，看上去生机全无。只有一双小眼睛中偶尔闪过的精光，才显出他的精明，抑或阴鸷。
殷落羽此时负手而立站在殷桥面前，看上去渊渟岳峙似乎八风吹不动，但只有殷桥看见，大哥身后的右手此时正微微颤抖。联想到方才的经历，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不又冷笑道：“哼哼，王爷的手下技艺倒是惊人，只是难道只会行这卑鄙下作的偷袭之事吗？”
楚天卿尚未答话，拿老者却已开口：“嘿嘿嘿嘿，小娃娃这话说得恁不好听。功夫是用来杀人的，既然是杀人，那还要那么光明正大作甚？莫非小娃娃先前战场之上杀人都要先通报姓名不成？”
这声音倒如老者面庞一般，也是干涩无比，兼且低沉，便似钝刀磨肉，令人牙根欲酥。
——正是先前在林中与楚天卿对话的声音。
殷桥一时语塞，他本来是个乐天知命的性子，本不会如此尖利刻薄的说话。只是几番生死，此时又一心认为自己被人出卖，便是泥人也生出了三分火气。老者的话听起来似乎不无道理，殷桥已是无法反驳，正要无赖扯白上几句，殷落羽确实对他挥了挥手，殷桥只得听大哥说话。
气氛似乎有些凝滞，殷落羽默然半晌，方才向老者问道：“阁下是神机军出身？”
这一句话出口，殷桥不由骇然。虽然神机军的名头在南楚十分响亮，可其本身却神秘非常。大哥只是过了一招，怎么就能看出那老者是神机军的人？
还是说，有什么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不过殷桥却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
楚天卿也怔了一怔，看了看身旁的老者没有开口的意思，才说道：“殷大哥好眼力，木叔的确是神武营的高手。”
神机军实际上却是由两营组成，天机专司军械，先前让西魏铁骑折戟的“摧山弩”便是其手笔：而神武却全是一等一的技击高手。楚天卿口中的木叔既然是神武营的人，自然是修为极为精湛。
只是殷桥却是不惧，想到先前差点被这老人偷袭，他便满腹怨气。怒上心头，殷桥便要开口讨个公道。
令他骇然的事却在此时发生了。
殷落羽转身面向殷桥，面色淡如秋水，手确实快如闪电，迅速扣住了殷桥肩头，殷桥只觉浑身气血须臾间便已淤结，身子瞬间便没了半分力气，软软的倒了下来。
他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瞪大双眼望着自己的哥哥。
殷落羽却没有和他说话，只是静静望着楚天卿。
楚天卿也是大为惊骇，一时却也是震得没了言语。
山谷间顿时变得更为寂静，只听见一旁秋风萧瑟。
半晌，楚天卿才回过神来，涩声问道：“殷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