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想着,舒展着自己的舞姿,抒发着自己的感情,时而激昂,时而压抑,时而旋转,时而挪步……挪到舞台边上的时候,我
一个转身,猛不丁地发现台边有人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一个激灵险些摔倒,赶紧手忙脚乱地收住步子。
“你在干什么?”雷德维尔睁大眼睛看着我,像是看着一只不小心闯入他们家的小野兽。
“对不起!先生……”我慌慌张张地说,“我马上就去工作……”
说着我尴尬万分地抽身就往台下跑。
“等等!”这位大师厉声喝道。
我吓得赶紧停下,站在那里怯生生地抬眼看他。
“把你刚才的动作再跳一边。”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先生,我知道自己错了……我马上就回去干活儿……”
“在那之前,”他说,“把刚才的动作再做一遍给我看。”
“可是先生……我从没学过……”
“我知道。”他的语气坚定且不容商量,“照我说的去做,不然我现在就去告诉这儿的老板!”
我发誓自己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虽然我受雇于此,但我绝不会为了生计而惧怕或者屈从于任何人。
但我还是走了回来。
我抬起双臂,迈动步伐,把刚才自编自演的舞蹈展示给了在场唯一的观众(幸好周围没有其他人,不然我定会夺路而逃,甚至自
动辞职)。
完成之后,我垂下双手老实地站在那里等待点评。
“跳得一塌糊涂!”
这是我预料之中的。
“但你的感情拿捏得很到位……”
我惊讶地抬起头。
“真不明白教人们掌握艺术的要领怎么会比教猴子上树还难……”他自言自语地嘟哝着转身黯然地走开了。
“就是想让我出丑!”我在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句,转身跳下舞台找我的扫帚去了。
如果你某一天走在大街上,看见乔治五世(KingGeorgeV1865~1936,1910~1936在位)迎面走来并向你招手,你会怎样?如
果是开膛手杰克(JacktheRipper,是1888年8月7日到11月9日间,于伦敦东区的白教堂一带以残忍手法连续杀害至少五名**的
凶手代称。)呢?人们总是不善于去考虑不会发生的事情,就好像克罗斯温女王安娜贝丝主动找你说话。
“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那天我正在整理道具,安娜贝丝突然在我面前开口的时候我甚至没意识到那是她。
“什么?”我不解地问,因为我看到她脸色不怎么好看,但搜肠刮肚也想不到自己怎么会跟这种人物有所瓜葛。
“你就别装了,”安娜贝丝毫不客气地看着我说,“不然他怎么会让你演《亨利·克劳斯特》的女主角?”
我一头雾水(当时我还没反应到“亨利·克劳斯特”就是那部舞台剧的名字)。
“我是根据角色本身选择的。”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
“我看你是晕头了吧,雷德维尔!我才是克罗斯温的签约演员,她只不过是个打杂的!”
“所以啊,这样的低俗故事既然不适合您,那就让小人物来演好了。”雷德维尔说。
“您最好赶快给我找个好的剧本!”安娜贝丝强压着怒火说了句,转身悻悻地离开了。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雷德维尔先生?”我这才敢抬起头来试探地问。
“你还没有舞蹈功底是吗?”雷德维尔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从现在开始抓紧练习!”
一只家养鸽子有一天突然被派上战场当战鸽会是种什么感觉?
当有东西从你的头顶掉下来,你都不知道是馅儿饼还是陨石。
克罗斯温的负责人当着雷德维尔的面要我保证,不管是练习还是表演,都不能耽误日常的勤杂工做。表演成果出来以前仍和之前
一样。
于是我突然开始了这样一种忙碌生活:百天照常工作,打扫卫生,雷德维尔有空的时候就叫我去练习,被占用的工作时间则自己
加班加点补偿回来。幸好当时已经不太冷了,有那么些天我不得不从旧公寓里带条毯子过来,晚上别人下班之后一个人留下来工作、
练习,然后半夜里就蜷缩在观众席的椅子上睡觉。
莉莉·艾施对我的加入兴奋不已,但除了她和雷德维尔之外的其他人则一直抱着怀疑的态度,包括我自己。
“相信你能行!”莉莉·艾施总是这样为我鼓劲儿。
如果可怜的鸽子被派上战场之前甚至还不会飞呢?
我只能一边硬着头皮,一边没日没夜地刻苦练习。至于安娜贝丝,我只能对她的横眉冷对和冷嘲热讽躲躲藏藏。
或许我从未遭受过如此的辛苦,也从未感受过如此的兴奋。那些日子我没日没夜地工作、学习,然后还是没完没了地工作、练习
。我休息最少的时候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腿脚和手臂疼得几乎要抽筋。但我却又从未感受到如此的快乐,我沉浸在故事里,融入进
角色中,体会着艺术给我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愉悦。
就这样经过不到一个月的魔鬼训练,我的首演在伦敦进入料峭春季的第一天开幕了。
用“狂蹦乱跳”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我上台前的心脏运动。
“就当台下的椅子都是空的!”莉莉·艾施抓着我的手止住颤,而我的脸恐怕已经红到耳根了。
轮到我上场的时候,我做了个深呼吸,义无反顾地将自己推到台上。
耀眼的灯光。我尽力不去看台下那些乌压压的人头,并说服自己他们不存在。
尽力就好了。就算结果不那么尽如人意,甚至糟糕透顶,至少以后雷德维尔不会再缠着我了。
但真的就甘心将自己的首次亮相搞成令人捧腹的闹剧吗?
我抬起头,看到了众人注视的目光。
动作,呼吸,表情。融入其中。正像雷德维尔平日一遍遍对我说的。
我不能将大家的辛苦成果搞砸。
于是我忘掉自己,忘掉观众,将此刻的自己变成剧中的风尘舞女。
就这样一直忘我地跳到表演结束,音乐曲终,我保持着终场的姿势停留在舞台中央。
这时是最紧张的。场地一片安静。我正等着观众掷鸡蛋。台下掷来的却是响亮的掌声。
我认真地谢幕并走下台去的时候,还不知道那掌声是喝彩的还是在起哄。
直到莉莉·艾施兴奋地跑到我面前。
“太棒了!亲爱的!你跳得太成功了!”
是不是就算我跳得一塌糊涂在朋友眼里也总是好的?
“我就知道你能行!你让我们都对你另眼相看!”本杰明·格兰特也说。
看来我表现得真不错?我鼓起勇气寻找雷德维尔的目光。
他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然后转身走了。
莉莉·艾施拥抱了我。
和她拥抱的时候我看到角落一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安娜贝丝的目光叫人说不上是贪婪还是狞笑。甚至当时我说不上那身影到底是不是她。
未来得及多想,我便被同事们拉着一起去舞台上谢幕了。
“那么,”剧院老板抬起眼睛从镜片上面看着我们,“你负责再给我找一个清洁工吗?”
“恐怕这不在我的职责之内,先生。”雷德维尔平静地说。
“那好,”老板抬起头,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要是以后观众对你的表演不满意,你再打算做回清洁工恐怕就不行了。”
“明白,先生。”我说。
人们永远弄不明白上帝在什么时候给你恩赐,什么时候玩儿你一把。
我进入克罗斯温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这里的演员。这当然比做清洁工的报酬稍微多一点,但短期之内仍不能与从业
多年的职业演员相提并论。不过尽管如此,我仍愿意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帮助身边更困难的人。莉迪亚自从在那个寒冬之夜失去了自己
的孩子,也就如同丧失了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与支柱。她的精神开始恍惚,而且也不再出去谋生了,整日把自己关在家徒四壁的旧公寓
里喃喃自语。住在隔壁的老太太时常会给她送些食物,但以她的精神状态经常无法进食。
“可怜啊,”老太太经常唉声叹气地说,“我们也是要过活的啊,难道上帝就不能睁开眼看看吗。”
拿到稍微多一点的薪水以后,我便决定帮助莉迪亚。虽然我不能把她从无边无尽的苦难里救出来,但我总可以照料一下她的生活
,帮她重拾活下去的勇气与希望。
我给莉迪亚买了件新衣服,外加新鲜的牛奶和面包。
但当我提着这些东西去看望她的时候,才知道她的情况有多糟糕。
她依着窗户下面的墙壁瘫坐在一张破褥子上,想抬头看看窗户的外边,却似乎已经没有力气了。见到我,她只是虚弱地微微一笑
。她的眼眶和脸颊都已经凹陷了下去,皮肤苍白,原本无神的眼睛更加黯淡了。
“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莉迪亚!”我勉强地笑着对她说。
“我看到了海,克洛伊。”她平静地说。
我想告诉她这里是看不到海的,如果没有那些密密麻麻的棚屋遮挡,天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看到泰晤士河。但我什么都没说,我
太笨了!
“我看到了白色的帆船,克洛伊!”她又说,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我放下东西,走进自己的屋子里拿了那本一直珍藏的《格林童话》过来,给她念了里面的《灰姑娘》。
“每个女孩子都是公主,莉迪亚,”我对她说,“只要勇敢、坚强,就一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我看我更像是卖火柴的小姑娘……”
“不要燃尽了自己的希望,莉迪亚。”这恐怕是我当时唯一能说的。
那晚格外寒冷。我使劲地裹紧毯子蜷缩在床上,似睡似醒之中,仿佛听到阵阵虚无飘渺的歌声。这优美而虚幻的歌声让我做了一
个唯美而怪诞的梦。梦里黑色的城市飘忽着幽微的暗光,仿佛寂静沉睡的海底。一名轻衣如纱的女子,仿佛游走在黑暗的海水中。她
轻唱着优美的歌曲,漫步在夜色中的屋顶。夜色如洗。她的白色衣衫在黑暗中漂浮……
第二天的清晨,公寓下的小路上面没有喧闹。一个无名女子的死亡并不足以引起人们的关注。有多少和莉迪亚一样的苦命的灵魂
,无声地在寒冷与阴暗中默默消逝。没有人会关心他们的离去,就好像他们无人问津的生命一样。
几天后我搬到了克罗斯温栖身,离开了那片充斥着诅咒与绝望的死亡地带。我被安排在剧院建筑顶层简陋的员工宿舍里,那种类
似于阁楼的房间向来是老鼠的天堂,而且到了冬天肯定是不御寒的。不过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城区的房子令人望尘莫及,东区的棚
户又是犯罪与瘟疫的聚集之地。
那次首演成功之后,我便正式加入了剧院的表演行列。尽管总是演一些龙套或者伴舞之类的边角角色,但其中的乐趣和成就感几
乎是前所未有的。我和莉莉·艾施的友谊越来越深了。我们经常一起练习,一起聊天,相互鼓励,彼此安慰。其他同事也渐渐地愿意
跟我说话。本杰明·格兰特时不时地过来跟我搭讪,夸我的表演极具天分之类的,或是偶尔表现出一点朋友般的关心。他就有这种魅
力,哪怕只是客套地敷衍一下,也会让人觉得他是真心实意地对你好,从而感觉到一丝使人欣慰的温暖。安娜贝丝也懒得跟我计较了
,因为她知道像我这样的小角色根本成不了大器,也就不屑于让我这样的小人物坏了她台柱子的好心情。至于我们的艺术大师雷德维
尔,依然整日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对谁都是不苟言笑。剧院老板对他的这幅忧郁的艺术家气质不买账,更对他那种“在痛苦中挣扎
的莎士比亚式悲剧”嗤之以鼻。
“莎翁的时代已经过去三百多年了,现在的人们喜欢欢笑,喜欢轻松幽默的娱乐节目!”
老板再三扬言如果雷德维尔拿不出卖座的好作品,就请他另谋高就。
“我看你一腔悲天悯人的情怀,应该去当神父在人们的葬礼上念悼词!”
而雷德维尔一再表示自己会尽一切努力使情况好转。并信心百倍地透露说,自己在法国的朋友帮忙联系了当地一位知名的金牌编
剧,相信很快就会有值得瞩目的优秀剧本精彩上演!剧场老板半信半疑,甚至连我们底下的人都觉得这像是雷德维尔搪塞老板的缓兵
之计。
在那些无痛无喜的日子里,我的青春就这样无声地流逝着。孩童时期的痛苦与忧伤在我的心底沉淀,成为遥远的记忆。我偶尔会
忆起住在德文郡奥克汉顿旧房子里的时光,偶尔会想起我的母亲,那个用生命换我站起来的苦命女人,直到临走都没有等到女儿的歉
意微笑。而那本她唯一留下来的《格林童话》也被我压了箱底,或许是不愿再触及某种岁月的伤痕。
我从未跟人和人说起自己的黑色童年,那个整日被囚困在旧楼上的残疾女孩,做梦都期盼着一天有位童话中的王子如同拯救被困
城堡的公主一样将自己救出,从此远走高飞。而出于对母亲的愧疚,如今的我虽然已不再是妙龄少女,却也无心接触任何感情。剧院
里时不时地会有自认良好的男孩跟我打情骂俏,我就敷衍着他们,以此打发空虚平淡的无聊时光。
晚上我喜欢借着昏暗的烛光缝缝补补,或是清扫那些摇摇晃晃的家具。那些家具不只知是多少代的前辈留下的古董了,你说它们
是维多利亚时期的恐怕都有人信。我整理了一下严重破损的桌子,然后准备打开那只木门每晚都会吱呀作响的柜子。不幸的是,我的
手指刚碰到那贝壳形状的门把手,那口比我还高的大木柜就在我的面前轰然倒塌了——之前我没碰过,或许它早已被白蚁蛀得摇摇欲
坠了吧——我赶忙后退一步,还是给呛着了。
我走到窗户边屏住呼吸拍打衣服上的尘土,感觉自己像是刚从古墓里钻出来。拍得差不多了,我决定去给自己倒杯水喝压压惊。
我举着杯子送到嘴边,眼睛一边斜看向刚刚倒塌的那堆烂木头。可就在那一瞬间,有一些别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放下杯子,顺手在桌子上拿起烛台。
我举着蜡烛,一只手护着它的火苗慢慢向刚才柜子倒下的地方走去。
在那些碎木片的上方,灰尘还未完全散去。原本被柜子挡住的墙壁已经发霉变质了。我用手掌拂去附在上面的霉斑,不由地睁大
了眼睛。
一些诡异的字迹,被刻在褪了皮的墙壁上:
TOBEORNOTTOBE
THAT’SAQUESTION
我没读过莎士比亚的著作,但在剧院里呆过一段时间,知道《哈姆雷特》的经典台词。
一定是某个痴迷莎翁大作的前辈留下的,我想。当时已经很晚了,我打算第二天在处理那些碎木片,于是找了块破布盖在上面,
吹熄蜡烛睡觉了。
那晚我在梦里听到,在黑暗中被盖住的柜子碎片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有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我对老鼠已经没有什么大惊
小怪的了。所以我用被子蒙住头,一觉睡到天亮。
“嘿,克洛伊,你有黑眼圈了,昨晚没睡好吗?”第二天本杰明·格兰特见了我就打趣地问。
“可能是吧,”我笑笑说,“昨晚不小心弄坏了古董家具,还跟老鼠斗争了半宿!”
“那可真糟啊!”他先是表现出大吃一惊,然后抬手拍拍我的肩膀,“下次有老鼠叫我去对付,我在乡下老家的时候可是个捕鼠
专家!”
“噢,但愿不会再有下次了!”我笑着摇摇头。
本杰明·格兰特带着一脸极具亲和力的笑容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我耸耸肩膀,转身却见安娜贝丝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避开她的目光。她的那套对我不管用。
雷德维尔似乎终于采纳了剧院老伴的建议,准备排练并在克罗斯温上演一场喜剧以活跃一下气氛,吸引更多的观众。剧目定为萧
伯纳的《匹克梅梁》(萧伯纳(1856-1950)爱尔兰剧作家,1925年因为“作品具有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而获诺贝尔文学奖,是英
国现代杰出的现实主义戏剧作家,世界著名的擅长幽默与讽刺的语言大师。《匹克梅梁》(1912)是他最著名的一部喜剧作品)。
此消息一经传出,便在剧院上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部大师级的作品战前便被多次上演并广受好评,如果我们能演好这部戏剧
,无疑会给克罗斯温带来良好的收益及名誉。
面对如此难得的好机会,剧团里每个演员都跃跃欲试。而我则是知趣地退出竞争,静静地等着公布演员的消息。雷德维尔毫不吝
啬地发给有意参加演出并有望出镜的演员人手一份简易剧本。
莉莉·艾施拿到剧本的第一时间就兴冲冲地跑来找我。
“萧伯纳版的灰姑娘!”她兴奋地说,“难道你就一点没有兴趣吗?”
我耸耸肩:“这么有名的剧本,女一号谁还敢跟安娜贝丝争呢?”
“我也不敢……”莉莉笑了笑说,“可我真的很喜欢这个角色!”
“瞧,”我说,“我甚至还不知道剧本讲的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是个很有趣的故事,”莉莉神采奕奕地给我讲,“剧中的主人公,也就是一个叫息金斯的人对语音学有着精湛的研究,一个
偶然机会,他发现在菜市场卖花的穷姑娘伊莉莎有语言天赋,于是将她带回家中,**并打扮成一个华丽、高贵而端庄的公爵夫人,让
她在大使夫妇举行的晚宴和游园活动中大出风头而没有露出破绽来。然而,息金斯是个独身主义者,不可能与她结婚,而伊莉莎既成
不了真正的公爵夫人,又不能再回菜市场卖花,遂被置于一种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
“哇唔!”我表示欣赏地赞叹一声。
“一个很有挑战的角色不是吗?”莉莉说,“先是卖花姑娘,然后摇身一变成了公爵夫人!”
“需要演好这个角色转换。”
“是啊……”莉莉似乎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拿着剧本的手垂了下去,“我是不是根本就没戏……”
“不!不,莉莉,”我赶紧给她鼓劲儿,“每个人都有为自己争取的权利,哪怕希望是渺茫的,也不能拱手轻易把它让给别人!
”
“那你呢?”她看着我问。
“我想……也许我不太适合这个角色,”我说,“或许是我的水平还不够吧……”
几乎每个女孩子都在为自己梦寐以求的这个角色暗自努力,讨好导演、加紧练习、揣摩角色……仿佛唯有安娜贝丝坐怀不乱,因
为对她而言,角色选定似乎没有什么悬念,在其他女孩在奋力讨好、极力表现的时候,她只要哼着小曲修修指甲,雷德维尔就会双手
捧着剧本恭敬奉上,还要殷勤地吻着她的手背。
不论是外形还是资格似乎没有比安娜贝丝更适合这个角色的。她那高贵、端庄的气质使她成为饰演公爵夫人的不二人选。
剧本发下来的第二天,本杰明·格兰特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
“听说你没参加《匹克梅梁》角色的竞选?”他上来就问我。
“啊哈,”我耸耸肩,“我从不去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几乎所有人都为争取角色挤破了头!”
“所以我才知趣地退出这场争斗……”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啊!”
是啊,这句话谁都会说。
“我学习表演才几个月,”我说,“我可不想当众出丑啊!”
“得了吧,小丫头!”他一边说着,抬起胳膊搭住了我得肩膀,“像你这么年轻,应该……”
他说什么我似乎没大听见,因为我扭过头,注意力放在了他越过脖子搭住我肩膀的那只手上,像是在看无意中爬上我肩膀的一只
昆虫。
“……所以每个人都没有理由看轻自己!我说的对不对啊?克洛伊……”
我只听到他演讲的精彩收尾。
“呣……”我调整了一下姿势,尽量自然地从他的臂中滑脱,“我的意思是,人们应该量力而为,不是吗?如果一只小鹿还没学
会走,就想要飞奔,那它就有撞到树上的可能……”
我真庆幸当时莉莉·艾施不在场,不然我最好的朋友定会掩面跑开,从此再也不跟我说话了。或许我更怕的是被安娜贝丝看到,
那她又会对我不怀好意地取笑。就好像看到了偷情的小男女一样。然而最近不知怎的,她那张充满魅惑的脸有时突然就会浮现在我的
脑海。就在本杰明·格兰特对我勾肩搭背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她那双阴暗狡诈的眼睛。
上帝对你开玩笑的时候,你甚至不知道他老人家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纯粹的恶作剧。
雷德维尔敲定出演名单的那天,莉莉·艾施见了我就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不是笑得太过厉害,而更像是在强忍住泪水。
“噢,天哪……”她只对我说了一句,便拔腿跑开了。
如果榜上无名,她应该不至于伤心成这样,以为那都是在预料之中的。难不成……
我快步走向公示榜。
一大群人正在围观。我在人群后面踮起脚左摇右晃,寻找着好朋友的名字。
然而我的眼睛却睁大了。
榜上有名的除了安娜贝丝,还有克洛伊·蒙特格里。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先生?这一点都不好笑!”
面对我风风火火的到来,雷德维尔脸上没有一点夸张的表情。或许他早已料到了。
“我想我没有开玩笑,”他平静地说,“还是你在怀疑我的选择?”
“这不是我们过家家,谁扮演妈妈或者孩子都行,”我尽量压住语气对他说,“这他妈(最后还是没忍住)是公众表演,弄不好
你和我都会被炒鱿鱼的!”
“你就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我他妈不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
“你演的只是卖花女,”他说,“公爵夫人由安娜贝丝来演。”
“两个人演一个人?”
“一个人的不同时期不同面貌。”
“这么说我演灰姑娘,她就是那个,砰……”我做了个施展魔术摇身一变的动作。
“这样你满意吗?”
TOBEORNOTTOBE
“那莉莉·艾施呢?她可比我学习的时间长,而且更渴望这个角色……”
“你被布尔什维克洗脑了吗?”他打断我说,“这不是已让我我让你的光荣善举,而是命令,是规矩,你明白吗?吃这口饭,就
别挑饭碗,否则随便你!”
又是这种我最讨厌的说话口气。
我转过身,走了两步又不忘转回来对他点点头。当然那点头的动作是咬牙切齿的。
与其我赌气拒绝这次演出,还不如赌气参加。饥饿者从不会因不合口味而拒绝送到眼前的食物,我给自己的理由就是,你还没有
高傲到可以坚守自己的立场。一切都只为生存。
借着这个理由,我再一次投入到了紧张的排练之中。这次我的戏份并不多,角色的内心也不是很难揣摩。我白天不停地排练,晚
上也是借着暗淡的烛光在阁楼里一遍遍地练习台词。我抽空在旧货市场买了幅廉价画框,挡住刻着字的那块墙壁。不知怎的,看到那
前人刻上去的文字总有种说不上的别扭。
TOBEORNOTTOBE
仿佛正映射了我这次接演《匹克梅梁》时的心情。
“我真的为你高兴!”这是莉莉·艾施对我说的。但我知道她在说谎——尽管她很少或者几乎从不说谎——因为说着话的时候她
的眼里还有泪光,笑容一点也不自然。
《匹克梅梁》在那个夏季开始的时候在克罗斯温上演了。尽管我一段时间以来刻苦练习,实际上只在戏剧开始露脸不到半个小时
,扮演菜市场卖花的穷姑娘伊莉莎,一个叫息金斯的贵族发现了她,将她带回家中,以后的就交给了安娜贝丝。她摇身一变成为尊贵
端庄的公爵夫人高调亮相,用她高雅脱俗的气质及谈吐征服了所有观众,甚至包括我在内的演职人员也不得不佩服于她华丽的造型和
几近完美的表演。
《匹克梅梁》大获成功,好评如潮。但大大出人意料的是,大多数的好评似乎不是给“公爵夫人”的,而是给“卖花姑娘”。似
乎总有人在说,“公爵夫人”的表演超凡脱俗,极具魅力,但“卖花姑娘”的表现才算真正尊重原著,把一个单纯、平凡的民间女子
演得惟妙惟肖,极其生动。
那些日子安娜贝丝嘴上不说,但谁都能感觉到她的怒火中烧。她整日风风火火地在剧院里走来走去,好像一副要找人单挑,却又
下不了手的火爆情绪。
我才不管她整日磨刀霍霍的样子,只要有人肯定我的工作和付出就行了。莉莉·艾施在我面前总一副顶礼膜拜的样子,但从那以
后,她就再也不跟我分享心里的小秘密了。反而是本杰明·格兰特似乎对我越来越热络,他总是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或是嘘寒
问暖,或是极尽幽默搞笑之所能逗我开心,有时还带些糖果点心之类的小东西给我。这倒没什么,他对所有人都极具亲和力,时不时
地就带点小东西来发给大家。但不经意地,我和莉莉·艾施在一起的时间似乎越来越少了。不过和本杰明·格兰特聊天确实挺开心的
,他似乎总有说不完的笑话和奇闻异事替我解闷儿;我不开心的时候,他也总能找出话来安慰我。
“安娜贝丝算什么,”他说,“你不用搭理她……”
“那莉莉呢?”
“你啊,你总把别人不愉快的原因包揽到自己的身上吗?你做的没什么不对,你做的很好,别人不高兴那是他们的事!”
“可我怎么能装作毫不相干呢……”
“你就是想得太多,克洛伊。”
他总是拿一些事不关己之类的理由来安慰我,似乎什么在他眼里都无所谓。
他是总能找出话来安慰我,他的话又总是一点作用也没有,反而有些振振有词的说教在我听来都是废话。
所以有时我可能会忍不住给他来句“离我远点儿!”
他也就知趣地老实走开。
有一次我冲他发作的时候无意中被安娜贝丝看到了。
“要是你的好朋友知道你抢了她的梦中情人,还对他乱发脾气,会有多伤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本杰明·格兰特已经走开了。
“你最好别在我朋友那里乱说话,”我反唇相讥,“何况我和他根本就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这话说得一点没错,尽管本杰明·格兰特对我似乎挺友好,但我只是把他当做朋友。他的友善,只是对一个“雾都孤儿”的小
小慰藉,使我在这座灰色的城市里不那么孤苦伶仃。
但晚上除外。每当夜深人静,孤独还是会像这座城市的迷雾一样无声无息地将我包围。
而且不得不承认的是,我怕黑。在黑暗沉寂的夜晚,人的想象力反而开始活跃。
我睡觉的时候就总是听到一些细小的声音。一开始我习惯性地认为是老鼠。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清晰地听到了脚步声。人类的脚步声。
我再也无法安心入睡,便起身披上毯子,轻手轻脚地走出自己的房间查看。
深夜的歌剧院如同一座诡异的迷宫。我没有点燃蜡烛,借着天窗透进来的幽微月光走动。
很快我发现不只自己一个人在黑暗中游荡。
我没有听到脚步声但捕捉到了衣服的悉簌声。
我快速转身,一个黑影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谁?”我壮着胆喊了声,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我以为那个一闪而过的黑影不会有任何动静,也不会再次现身。
也许一切只是我紧张之余在自己吓唬自己。
但它不紧不慢地在走廊尽头从容现身,立在那里与我对视。
我后悔了自己刚才的举动。站在原地不敢再发出任何动静。
就在这时,那个完全看不清身形相貌的黑影迈开步子,一步步地向我这边走来。
“嘿,你在想什么呢?”本杰明·格兰特忽地打断了我。
我转眼看去,雷德维尔黑着一张脸看着我。我才知道自己又出岔子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向身边的同伙们投去了抱歉的目光。
“再来一遍。”雷德维尔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了句。
我集中精神,深吸了空气,接着开始做动作。我张开双臂,迈开舞步,一边做着旋转。
这是排练室的门突然被打来了。我一个站不稳险些跌倒。
“哎呦(oops)!”进来的人看我出糗从鼻子里冷笑一声。
“你迟到了,安娜贝丝。”雷德维尔象征性地说了一句。
“好给某些早起的鸟儿机会,能超过我。”她说着一边迈步走向自己的地盘。她穿着一袭黑色长裙,领子上的黑色绒毛随着步伐
的起伏上下飘动。
这在某一瞬间让我想起了昨晚恶梦里的那个黑影(或许我更愿意相信那是梦)。
我忘记了或者不敢回想它朝我走来之后发生了什么。
“克洛伊?”雷德维尔用眼神提醒着我。
“我没事。”我说了一句,然后继续做动作。男舞伴这时向我走来,我和他配合着做出动作,却又在一转眼间搞砸了。
“你这是怎么了?”雷德维尔一拍大腿,将脸扭到一旁,“有意见吗?嗯,我的公主!别以为你在舞台上露一下脸有点儿名气了
就能拿我们这些人的宝贵时间当玩儿的!”
“对不起先生,我……”我心里一团糟。
“说话和气点,雷德维尔先生,她可是我们的明日之星!”
我投去“感激”的目光。谢谢你的煽风点火,安娜贝丝!
“我以为你是个不一样的姑娘,”雷德维尔说,潜台词无疑是“看来我想错了……”
我已经懒得解释,我想冲上去质问昨晚半夜在这里瞎逛的是不是她,但我什么也没说。
如果是以前,莉莉·艾施或许能帮帮我。“或许她只是累了。”
男搭档向雷德维尔使了个“算了吧”的眼色。
“那么,公主,我们可以继续了吗?”
我一个人走在街巷间的小路上。
这几天排练不算紧张,加之雷德维尔总认为我不在状态,便建议我一个人出来走走。
“你最好能提起点精神,”我还记得他说,“歌剧院不是给有情绪的人当疗养院的……”
乌烟瘴气的地方当然不适合疗养。我这么想着,感觉天上的云层更灰暗了。
虽然我在高原边缘及丘陵地区生活过一点时间,但对天气的变化仍不甚敏感。
就像此时雾都上空已经聚集了层层乌云,我却没有觉察到就要下雨了。
周围的人开始加快脚步,有的甚至奔跑起来,我似乎才觉察到密集的雨点正从高空落下。
这里距离克罗斯温还有点儿远,于是我就近找了一处屋檐避雨。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里面是间花店。
“这雨说来就来啊,”店主人,站在柜台后面一脸惬意地望着外面,“要买花吗姑娘?”
我微笑着向他摇摇头,然后转过头来隔着雨幕观看街景。
街道对面是一排石砌的店铺小房,裁缝店、钟表行、小饭馆,静静地在雨中接受洗礼,有如被蒙上了一层梦幻的面纱。
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如同梦幻般的场景:一面流水的玻璃后面,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隐约看出那家店里靠墙的
地方像是有一排架子,一个人正在整理架子上的东西,透过玻璃映出一个朦胧而有着清晰轮廓的侧影。
我留意了一下那家店的牌子,是一家叫做“文海之家”的书店,店名牌匾的下面用一行小字写着:“书是镜子,人只能在书里看
到自己的内心。”
着魔般地,我抬脚穿过雨幕向街对面的那家书店走去。
门上的铃铛声扰到了左边柜台后面一个边喝咖啡边看报的中年人——看上去应该是店主,不过他只是稍稍抬头瞟了我一眼,继续
低头专注于自己的报纸。
我没找到之前那个在外面看到的人。
不过既然进来了,总该留意一下。于是我看了看右边的货架。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书,从地板一直延伸到房顶。我不得不承
认自己一上来就看花了眼。
“嗯……”我又转向店主样子的那个人,“劳驾……请问现在有什么书比较好看?”
那人抬眼从镜框上面看了看我,又瞅了一眼我手里已经被淋得怪模怪样的奶油面包。
“这位小姐,”他用一种不紧不慢的语气说,“通常到咱们这里来的人,大都是直接问店里有没有哪本书。”
我一时感觉有些无地自容,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一句话就能看出我是个外行。
我正在考虑是要硬着头皮留下来,还是掉头就玩往外溜。这时店主又不急不缓地开口了。
“要是您想看看,”他说,“就让伊戈尔帮你推荐本吧。”
我正想问他说的是谁,店主抬头用下巴一指,我转过头去,只见一个人已经站在了书架旁边,或许是刚才中间的架子把他给挡住
了。
我看见之前在窗外见过的那个人,身穿一件白色衬衣,袖子挽到肘部,青蓝色的裤子看上去有些旧了,但很干净。
“这边请。”他轻轻说了一句,不带任何语气,但那声音已经令人无法抗拒。
我走过去,他领我来到了书架中间。!</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