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睡梦中醒来的自己，其实发觉时间仅仅指向了睡后的两个小时。昨晚的病人送到急诊，简单处理后就直接安排进手术室做心脏冠状动脉植入术了。心脏上面的三支血管中有两支被动脉粥样硬化的斑块阻塞了80%，前前后后植入了3根支架。不过算起来，总算是救回了一条命。也不枉费我这个心脏科医生和家属忙活了大半个晚上。
说起来，医生一天只是睡一两个小时，还是真算作常态。楼下神经科的医生据说常年7点上班，晚上11点下班。其实当医生呢，已经说不出辛苦，只是觉得习惯了就好。这晚上倒是同样生活在另种忙碌中的孩子不甚放心，一整个晚上，手机可以显示十几条有着同样内容的署名“洁”的短信，然后还能外加十个左右的未接来电。很简单，回到家中看不到远处那一扇窗户中透出的灯光，那就是我还没有到家。只是多半到其进入梦乡，那盏灯还是不会亮起。
不过生活要继续，上班也是要继续，救人也还是要继续。
“剑文啊，昨天陪床的家属一早上就等在你办公室门口了哦~~”
“哦，等等，我先去看看昨天那个心梗的病人。”
刚进医院的大门，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上白大褂，就已经见住院部的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阻在楼外，只是想要看看自己的家人。探病的心情，我总是能够理解。那种焦虑，那种渴望迅速见面的欲望，那种恳求的眼神，在我穿过玻璃门的一刹那盯在后背，一股炙热。
也不难理解医院总是一个是非之地，小到最简单的医院探视规定，也能让这些带着急切带着期盼带着恳求的家属阻在住院部那小小的玻璃门后面。无法满足的这种心情，必然会使有些人选择抱怨，有些人选择愤怒了。也许有时能够给以一点小小的关心，就能让他们得到安慰了。当然有时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无法让其满意，就只能期望不要遇上这样的家属了。
待到办公室门口，果然有一个女孩子等在那里，一脸的疲惫犹有泪痕，眼周深深的黑眼圈掩不住眼里的焦急。脑海中依稀记得她是昨天那个病人的女儿，只是除了记得有这个人，昨晚签了字之外，再详细便真的完全没有印象了。
“呃，你爸爸昨天急诊手术做完的时候，状态还不错，心梗面积不算大，我们装了三根支架在冠状动脉里面，然后，我们观察观察，稳定下病情，就可以出院了。”医生的谈话总是简单明了，却又留有余地。
只是她似乎没有听懂，眨巴着眼睛，还是满腹疑问。其实也对，心梗，冠状动脉，支架，又或是什么什么药，其实在她的认知范围里，仅仅停留在听说过的阶段。也许你的一两句话就能让她从谷底爬上来或是从山顶坠落。
“唔，过一会，我们会有查房，你先去陪着你爸爸，查房的时候会相信地告诉你具体的情况的。”
女孩子犹犹豫豫，终于慢慢转过身，走进病房。
她的背影突然让我触动了一下，两句话百十个字，不痛不痒，只是确定了他现在没事，却没有她最希望的答案，背影中透着失望和悬而未决的落寞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爸爸我这次是死里逃生了吧，没想到跟朋友喝两口酒就直接住到这里来了。看来我不能抽烟也不能喝酒啊。罢了，还是想办法让自己活得久一点吧。”
“你啊，说你不要抽烟了，不听，也不要喝酒了，也不听。现在真的不行了，倒是良心发现了啊，真是早干嘛去了啊，还好刚刚医生说，好像你现在的问题不是特别大了，以后别让我发现你再抽烟喝酒！”
这父母俩的对话倒是像极了父亲是小辈，女儿是老辈。其实有些事何尝不是需要互相管制么？只是为了健康这一个目的，互相提点也是应该的。只是这小姑娘气鼓鼓的，撅着嘴，含着泪，看着爸爸做错事的样子，实在是有点哭笑不得。
有人说医院里是各种情绪交杂的地方，有喜，那种新生命降生的喜，有悲，有离世之人去世的悲，隐隐间悲欢离合在这个小小的叫做医院的地方每天上演。倒是她，一晚上从知其父亲心梗的悲，到做好最坏准备的离，再到其父病情稳定的欢。再到父女间恍如隔世的合，一夜之间悲欢离合统统上演。也难为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孩子了。
其实算起来，做心脏冠状动脉支架植入术这种手术呢，应该是我们的任务，只是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心内科开始从事此项手术的工作。只有到极其严重到非搭桥不可的情况下，才是会出现在我收到的手术安排上。
此刻心内科的主任便在跟那对父女介绍病情。小姑娘的眉头，从拧成一团，慢慢地，慢慢地纾解开来，却又不时望向主人身后众多的医生，也许在寻找什么，也许就是在找我。
“昨晚的病人怎么样了？”
“醒了么？”
“不是还没醒吧？”
“你上班要迟到了！”
“醒了，赶快把情况告诉我！”
“还睡着？”
“剑文。赶快回我短信！”
一转头，忽略了只一会儿的手机上署名“洁”的简讯又再出现。。。我知道下一秒可能就是小洁的电话了。
“怎么都不回我短信啊？”
“我不是在忙医院里的事情嘛。”果然关于电话的预感在下一秒就灵验了。
“有这么忙？哦，对，早上我们上班时间不一样。”
“那昨晚那个大叔怎么了？救没救回来啊？”
“哦，没事，心梗嘛，放了两根支架，现在应该问题不大了吧~~不过这一晚上真是忙坏他女儿了，我看她现在比她爸爸更憔悴啊！”
“当然啊，那个女儿不担心自己的爸爸呢？这一晚上绝对把她吓到了。你有空好好去安慰一下人家嘛，好歹你也是算半个人家的救命恩人啊，换做以前都可以以身相许了，哈哈哈！”真是什么事情从她的口中蹦出都不会有什么好话哦。
不过说起来，一个做医生的，若是仅仅处理患者的疾患而没有安抚焦急的家属，你的医疗还是会大打折扣。有时说，医生并不仅仅学到的是医学院发给你的本本砖头书，而应该是人学，学会如何去关心，学会如何去安抚。即使拥有一双妙手，却没有一颗仁心，医生就永远只是医匠，而不是大师。
“没事的，经过了昨晚，她应当了解了很多了，现在看上去心情还行，有空再去好好看看他们两个吧。你也知的，只要在医院每天都会很忙啦，我今天下午抽个空去看看他们好了。话说我们昨天没结束的约会怎么样？今晚要不要继续？”
“呃，算了，难得的正常下班就被你的病人给毁了，你不也知道我这种人，OT如同家常便饭嘛！对不起，本小姐今日OT加班，你自己找乐子去吧。”也是，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难处，有时候何必抱怨自己处境艰难呢？也许只是看到了表面的光鲜，却看不到背后的辛劳。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了。
讪讪地挂完电话，神情可以突然从一种轻松的状态抽离，即所谓医生的气场就会弥漫开来，倒不是真的是自己愿意如此，但一种调笑的态度和口吻一定会让面对的病人和家属，深恶痛绝。带着专业和关心，或许在此刻是合适的。
一天的生活，其实没有意外的话，就会如同前一天一般，只是收治的是不同的病人，手术台上见到的也是不同的人而已。作为一个专科医生，其实你所精通的也许只是你所精研的那一小个专科，一小类疾病，甚至一小类手术。也许有人会想得很简单，一个医生就应该做到能治所有的病。这个说法并不是错，但某些理解总会是有所偏颇，能治和治好其实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概念。所有的医生都学过各种基础课，外加内科外科妇产科儿科，所有的医学知识，事实上总跟不上医学的发展，某些疾病。若是记得完全，那对医生来说就是能治，但要有证据证明选择某种治疗方式是目前最好的选择，给予病人最好的疗效，那么除非是时刻关心此方面进展的医生，其他的都不能说是治好，而只能说是能治了。就如同我擅长心脏科的疾病，若是有一个患者便秘，那我可以按照曾经的药理学所学，选择多种药物来解决这个问题，却可能不知道哪种药更加安全有效，我依旧要寻求消化科的会诊意见，毕竟我只是能治却不能治好。
俗话说，理解万岁，医生，病人，家属，相互理解，也许就能省却不少的矛盾。
临下班，我其实照例有看一遍病人的习惯，只是一开门，却见到了那个女儿，纠结在那里，看到我一副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
“黄医生。。。”
“嗯？”
“其实。。。其实。。。我想请你吃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