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十一月六日,大明朝直隶河间府阜城县。
天气很冷,路上却没有多少行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好像防备着瘟神一般,街上偶尔有一两只野猫野狗走动或吠叫,更彰显着这街上的凄凉。
一个戴着破斗笠,穿着最普通不过的麻布衣的人缓缓地出现在了街角。
斗笠前沿向下倾斜,遮住了麻衣客的半张面孔,只是依稀看到那斗笠下的下巴久未梳理过的胡子茬。一阵风吹过,麻衣客用手握了握额前的帽檐,心中暗暗的想到,追到这里,今晚无论如何凶险也要行动了。
距离麻衣客不远的县城那头,是全城最大的福悦客栈。
上百穿着正统护卫装的人围成的阵势,如铁桶般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每一个护卫身上都有多多少少的伤痕,他们警觉的的注视着自己的周围。现在还是白天,大统领说了,今天或者今晚极有可能将发生万分凶险的事,想活命,就要抱着必死的决心,去保护客栈中的那个人~~~~九千岁。
古铜的兽首香炉袅袅的发出若有若无的青烟,阳光从窗户的糊纸中透射进来,淡淡的熏香充斥着亮堂的屋子内。
一张棋盘,棋盘的一端坐着一个衣着华丽,头发花白的老人,和蔼而不失威严;另一端正襟危坐着一位眉目横立的中年人,一脸的刚毅,一身还未清理的伤痕和污渍,但仍能看得出是华丽的锦衣卫打扮。
“李向!”
老人缓缓的开了口,细看老人,会发现他皮肤细腻的与那皱纹极不搭配,声音也是又尖又细,但却又带着一种让人折服的威严。
“跟了我已有二十年了吧,想那年收你的时候你才十三岁,时光如水,转瞬间一切就要随着它东流了。”老人缓慢的语调中,似乎带着淡淡的哀伤。
那名字叫李向的中年人的眉目蹙的更紧了,牙齿微微咬了一下嘴唇,从京城逃到这里,他已经忘记他们经过了多少场大大小小的恶战,一战更强过一战的刺客使团,保护厂公的护卫已经折损过半,但据京城中最后的眼线的来报,皇帝已经下了最后的狙杀令,那张飞鸽传书到现在还在他的袖中,“狙杀令至,刺客不明”。
“刺客不明”,以藏匿在宫中的那个他的能力竟然打探不出来是什么样的刺客,李向自己无奈的摇了一下头。
“下一场咱家恐怕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这一路上死里逃生的次数多了,对死反而也不那么的怕了,上次你一举击杀宫中的刺客团头领后,很难想象下一轮将是谁带领的刺客,皇帝招募天下高人,这次恐怕真是凶多吉少了,人老了,做的事终究还是难逃老天的眼睛啊!”老人开口,语气中难言的惆怅。
“厂公,无论来什么样的刺客,我的刀都会为你挡下一切,哪怕是鬼,从冥界来的鬼,我也有自信杀死他”。李向咬着牙说道。
望向老人,老人微微颔首。
天启七年,明崇祯帝批准九千岁魏忠贤的辞呈,但念起劳苦功高,准其去凤阳守陵。魏忠贤带其家眷仆人及隶属他本人的骑兵护卫出发,路上多次遭到宫廷刺客团的袭击,家臣李向带领护卫一路鏖战,来到了阜城县,暂住福悦客栈。
今晚月光清冷,窗外已经下起了一层薄薄的霜,无情的北风呼啸着在窗外吹打着这并不豪华的客栈。
窗外,疲惫的护卫们精神开始恍惚,持续太久的紧张让他们难以抵御困意的阵阵袭来。
有笛声从远处飘来,
每个人都瞬间又绷紧了神经,警惕的四处张望,寻找那笛声的来源。
举目相对,笛声竟然是来自头上的那一轮圆月。
注视到月光时,没有人再骚动。
月亮,散发着淡淡的撩人光辉。
好像情人温柔的目光。
笛声吹拂了阵阵落下的桃花,清冷的月光下好像有着花瓣飘落的迷人舞姿。
好像有淡淡的香气袭来,那么轻柔,那么温暖。动听的仙乐,沁人的馨香,眼前迷幻的美景,每一个战士的目光都不再聚焦,瞳孔缓缓的散开,放大。
多日的疲惫和紧张已经淡忘,好像灵魂在慢慢融入那温柔的虚空之中。
客栈的东房内。
“不对,……厂公。”
李向猛地翻身起来,用刀把狠狠的击在自己的大腿上,让自己清醒过来,刚刚在屋里毫无征兆的看到听到些东西,就不知不觉的就惶了神,差点失去了意识。
“幻术,我知道了,这次来的刺客是幻术师。”
李向大吼了起来。
耳边还还有那淡淡起伏的笛声响起,要破这幻术,得先把其他人叫醒,保护厂公,找出并杀掉那吹笛子的人。
李向一个跃步跳向门前,猛地开门,却对上了一对闪着妖异光芒的双瞳。
屋内,在寒冷和黑暗中,曾经万人景仰,不可一世的九千岁独自蜷曲在那张简陋的床上,闭上眼睛,慢慢回忆起了他波折的一生。
贫寒的出身,卑微的进宫,直至登上那权利的最高峰。
四十年的繁华
如今却只身一人,于这落魄残败之地。
过眼烟云的富贵,也不过一场梦幻吧……
窗户静静的被风吹开,
向窗外望去,
一裘白衣,在荒零的院子里,静静的伫立在清冷的月光之下。
不知不觉,好像有桃花飘落。
魏忠贤静静的看着窗外的白衣,花瓣纷飞,落在那衣角之上,继而又飘落下去,一双明眸,好像天上的那轮明月的变幻。
细长的褐发飞舞,薄而没有血色的唇轻轻翕动。
或高或低的声音,传入耳中。
夜半,歌起。
一更,愁起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凄凉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
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
如今芦为帷,土为坑,寒风入牖。
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三更,飘零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
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
想当初,势顷朝,谁人不敬?
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四更,无望
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五更,荒凉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
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五更已到,曲终,魂断。
颤巍巍的九千岁茫然着看着那一裘白衣的俊美年轻人,月色下,风吹起了他的衣袖翩翩飞舞,淡银色的光辉从他流苏般的褐色长发上散瀑下来。
“这一世的恩怨,富贵,情仇,背叛,断了吧!”
年轻人的声音好像来自虚无的缥缈之音,毫无保留的穿透人的内心。
是啊,曾经的我不相信天道轮回,我只相信我自己。逼迫母亲改嫁,卖掉自己的女儿,抢夺,出卖,往日的的那一张张面孔,我曾经的亲人,我曾经的朋友,我曾经的爱人,你们远去到何方……
断了吧,这一世荒唐走过。
最后的回忆,我竟然记不起那些珍馐的味道,想不起那些佳酿的醇香,忘了那些女人温暖的身体,呵……只不过云烟罢了。
如今这般荒凉。
一条布带,
最普通的布带,
从破旧的房梁上垂下,结束了九千岁恶名满朝的一生。
好了,任务已经完成。
白衣人微微松了口气,散着妖异光芒的眸子也开始黯淡下来,变回了常人的绿色眼珠。
桃花消失,唯美的场景重新变回那普通的小院
他是这一场幻术中最重要的人物~~~仲英,他的幻术来自于他的瞳术,那一双绝世无双的眼睛。
该给石凉发信息告诉他结束了,那么长的时间,想必他的力量也已经接近枯竭了。石凉是仲英这次一同来的搭档,负责用笛声去催眠那些魏忠贤的手下。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呼啸,一抹浓亮的烟火直入天际。
尽管信号弹的声音会惊醒那些沉睡中的士兵,但相信石凉也绝对已经耗不下任何一点时间了,下一步,就是要制造慌乱,远离这一片是非之地了。
一转眼,一身白衣已经换回了那身最普通的麻衣。
几乎没有用什么时间,接近癫狂的李向已经来到了成为尸体的魏忠贤面前。
“厂公”,他没有时间悲伤,只是咬了咬嘴唇,心中的怒火已经把他全身给燃烧,无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杀死那个施幻术的人。
“兵分三路,从城中主道给我追”,李向疯狂的吼叫着。
隔着福悦客栈两条街,石凉静静的伏在屋顶上,要让这些人被笛声催眠,定然是不能离的太远的,但要不让对方发现自己,当然也不能太近。只是,仲英那给自己发信号的方式也实在是太差劲了,彻彻底底惊醒了每一个沉睡中的人。
身下纷杂的声音越来越近,石凉在聚精会神的利用每一秒的时间来复原自己的力量,身体的力量已经积蓄的足够了,那就,尽最大力,逃脱吧!
仲英一路上沿着城中巷子间的小道行走,自从九千岁带领护卫入住阜城县后,夜晚就很少有人再出门,今夜如此纷乱,更是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逃跑路线很早的就设计好了,仲英步伐轻盈,几乎没有任何声音,设计的逃跑路线的确完美无暇,一路上几乎没有遇见什么人,兵荒马乱的嘈杂声也越离越远,眼看就倒了城门边,城门口的士兵昏倒在两旁,城门敞开,看样子前来接应的刺客已经到了。
仲英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因为,城门口忽然出现了个人。
一个手里提着人头的高大身影,他认识人头上的那张面孔,是前来接应的刺客。
“只一眼就让我中了你的幻术,这次来的的确是高手。不过我万分没有想到的是,缥缈宗竟然也会为朝廷做事,杀了九千岁,你不要再想着活着从我的手下出城门了。”李向声音僵硬而缓慢,就像城门旁久未上油的机括转动的声音。
“呵呵……”仲英轻轻笑了一声,“魏忠贤这阉狗为害天下数十年,有志之士人人得而诛之,你们那么深的罪孽,我缥缈宗自然不能放过。”
“东厂第一高手~~~李向,魏忠贤多年的贴身护卫,使的一把长刀,名为枭首,刀长五尺,西域玄铁铸成,刀法狂猛霸道,自成一派,号称天下第一,关于你的传说我在宫中资料中不止一次的看到,只是可惜像你这般人才竟做魏阉这贼人的走狗,今天就看我缥缈宗能不能结束你这东厂第一的传说。”仲英说道。
“看样子我的资料你早已掌握,虽然我从不记死人的名字,但我要拿你的头去祭奠厂公。”李向的手抓住了刀柄。
“缥缈宗幻术师仲英。”
话毕,仲英身形如电,化作一道残影,右手袖中落出一把短刃,向着李向奔去。
“好!”李向唰的一声拔出了腰间明晃晃的长刀,转眼两人就已近身,李向手中的长刀已与仲英的短刃相接在一起。
李向的长刀背厚而刃薄,刀身宽大厚实,利于大开大合的劈砍。
仲英的短刃一尺有余,轻盈小巧,每一次突刺都仿佛致命的毒蛇。
一个在东厂,一个在缥缈宗,两人的武功和杀人技巧都是处于顶尖行列,都有自己的比武风格和杀人方式。
本来绝顶高手对弈之前,应该安静祥和,杀气不溢于空气之中,决战一瞬间,才会风云色变,杀气屠戮于天地之间。
但在今天这个月夜。
魏忠贤被杀,李向心中怒火早已冲天,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气;仲英在刚才实施幻术时耗费了太多心力,不能久战,自然打算速战速决两人身上从开始就毫不掩饰身上杀气的蔓延。
似乎连月色都渐渐的黯淡了下去。
明月钻入云层又从新出现,好像不愿错过这精彩的生死相搏。
两把兵刃闪着令人心寒的银光。
李向的刀左劈右砍,一片一片的刀影挥向仲英,每一刀都充满了足以致命的霸道力道;仲英身形如电,在刀光的间隙中躲闪着李向的一片片的刀影,短刃如同毒龙,在李向如同奔雷的刀法中寻找空隙,每一刀都刺向李向的死穴。
月光又从新开始黯淡,天空中云层彻底遮掩住了月光。
转眼两人已交手了一百余招。
刀光越来越快,刀影越来越密,愤怒的力量让李向本来就狂霸的刀法发挥出了平时十二分的威力。相反,仲英的力量却在逐渐的减弱,方才盛大的幻术消耗了太多的心力,现在在李向的霸刀下,虽然看是还势均力敌的抵抗,但若不是靠着坚强的意志和狠毒的刀法去支撑,每多撑一秒都是奇迹。
空气中到处都是血的味道,两人的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锦衣片,麻衣片,破碎的衣物在空中弹起,两人的上身都已是破破烂烂。李向露出了一身精壮的肌肉,在鲜血的洗礼下,月光下反射出一种诡异的光泽。仲英的前胸中了一刀,长长的刀痕从胸脯拖到了下腹,仲英半跪在地上,用短刃支撑着身体不倒下去。
“你死了”李向面无表情,提着刀一步一步走向仲英。
风起,卷起一阵寒意。
距离仲英一尺的时候,仲英猛地抬头,双瞳瞬间变色,发出了难以描绘的妖异柔光。
“啊……”李向大吼一声举刀,但仿佛一股怪力抓住了他的双手,让他难以将刀斩下。
大风起,转眼就已经开始呼啸。
仲英的双瞳越来越亮,李向用在两只胳臂的力量也越来越大,幻术在同一时间使用两次,仲英的脑子感觉仿佛要被强大的压力挤压爆炸了,已经到达极限了吧,用自己的眼睛看着头上那把刀砍下自己头颅吧!
狂风吹起,似乎要撕碎这战斗中的两人。
一声凄厉的笛声想起。
绝对无法平衡的古怪音符,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恶鬼的嚎叫,夹带着让人窒息的腥风对着李向迎面而去。
一个上身衣物满是刀痕,接近赤裸的血人,石凉,吹着他那把笛子走进了战局。
石凉的面孔异常狰狞,注视着痛苦万分却仍然不放下刀的李向。
李向终于无法承受,惨叫一声缓缓的倒了下去,只是双目依然睁着看着他们,可是身体却不再听半分使唤。
“如果两个最强的幻术师还制服不了你,也许你真的是天下第一了。”石凉恢复了自己的面容,将笛子插在腰间,颤颤巍巍的架起仲英。
“走吧,恐怕连杀他的力气和时间都没有了。”石凉对着濒死的仲英说,快步走出城门,消失在夜色里。几乎同时,那些还活着的护卫赶到了城门口,方才再一次被笛声所困住,已经错失了追杀这两个幻术刺客的时机。
“大统领……”护卫们喊起。
但李向却不在意谁在喊他,他注视着城门外的一片黑暗。
天空中一道闪电,仿佛要撕开这脆弱的小城。
雷鸣轰轰中,接着闪电的光芒,李向看到城门外空荡荡的一切。
转眼间,差点杀死的仇人已经消失。
“你们杀了我待我如父的人,缥缈宗,无论你是什么样神秘的组织,我李向的这一生的目标都将不再改变,就是将你们从人世彻底消灭,仲英,我要你和与你每一个相关的人,都将在巨大恐惧之中死去,一如你给厂公下的幻术。”
坚韧而黑暗的复仇种子,就这样在黑暗的夜中牢牢扎在了这个血性汉子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