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突然骤冷,已是阴历十一月份,冷得路上人都不见几个,再加上太阳也没有,阴沉着天。周素绢从学士林转了出来,慢悠悠地走在三香路上,路边的法国梧桐树一半还是长着绿叶,一半被风吹着得“沙沙”作响。她的脸色不太好,人是瘦了点。周素绢把几本书卷起来,拿在手里,觉得有点发昏,放学回去时提不起精神来。今天上午的期中考试结束了,考了两天。周素绢考得很累,才初二的功课。她回到家说:“姆妈,我回来了。”她的妈妈在家里的天井里把大白菜一棵棵晒着,又把一批洗好的菜翻弄着,几只大缸已经里外用井水洗干净也放在一边,象是要腌咸菜。周素绢的娘在忙手中的活,过了半响后,才看见她,“回来了,锅里还剩着一碗卤汁豆腐干,吃掉吧。”她娘手在系着的围裙上擦了两把,“吃了把院子外家旁竹篙上晒的菜搬到家里。唉,天冷,怎么穿这么点衣服,快加点衣服。”
周素绢在桌上端着一碗饭,夹着碗里香香的油炸卤汁豆腐干,只管吃。她娘王凤珍在家里也是个能干人,手脚麻利,有四十岁出头,头发往后梳成髻,油晃晃的,留着刘海在额头。王凤珍会烧卤菜,在街上的“明记卤菜店”干了好几年,隔几天会带点烧好的,卖不掉的卤菜回家。那个卤菜店是周素绢姑妈家开的,开在街上,生意不是不好。她娘早上要早点去,下午五点钟就回家了。
周素绢已经转眼把晒着的大白菜抱回家,说:“我心里烦着,妈,我好像要没力气干活。”接着她爬上木梯,到楼上的小房间去睡觉了。她躺着,就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她娘叫她:“周素绢,下来吃晚饭。”素绢醒了,天已经黑了,外面的路灯亮了,“我不吃饭了。”她娘爬上木梯讲:“你的药煎好了,端上来给你吃。”周素绢点着头,坐在床上,搓了搓两手,想着心事。她点着油灯,她妈把一碗浓的中药汤端上来时,正热气腾腾着。素绢喝着药,觉得太苦,喝完后,又去床边的小包里摸了-个纸包,里面包着几颗冰糖,含了二颗冰糖在嘴里,想起了心事。天是这么冷,她感到冷,她的病肯定没好。一开始在她初一的时候,她的身体蛮好的,早上能早起,晚上一睡下去就到天亮。
那年放寒假,周素绢休息在家里。家里没人,她爸在衣服厂做工人,她哥在银行里开汽车。本来她娘规定她早起,但她忍不住娇起来,要睡到八九点钟。有几天,周素绢的姑妈开的“明记卤菜店”里白斩鸡没卖掉,她娘就带回家,要给她父亲下酒菜。周素绢看见了就先吃了起来。以前也-样,王凤珍带回家的熟食,她会吃的。白斩鸡的味道很鲜,周素绢多吃了几口,她爸讲他不吃。一开始也不怎么样,挺好的。但是过了十几天,她姑妈来了,讲那天的卤菜白斩鸡吃出毛病来,有人吃了-直拉肚子,去看病了。后来问了店里买生鸡的人,说是看见人家的“死鸡”便宜,就把鸡全都买下来,“死鸡”还全部洗干净了,送回她姑妈店里,讲是好鸡。买鸡的自己多赚了十块钱。那几天卖白斩鸡的时候,买鸡的不敢多卖,卖了十几只,剩下的讲卖不掉,王凤珍就给带回家。
“素绢身体还好吗?”她姑妈问道“要是多吃了,可能会象其他人-样得病的,问了大夫,那几个拉肚子的来看了病,说是得了“肝炎”,是“吃鸡”吃出来的,传染了好几个。”正问着,她大姑妈把怀里-个布兜拿出来,“不要问了,我正急小素绢,这几十块钱先给她看病,我问周素绢了,那几天的鸡,她剩下的又一个人早上全吃掉了。刚好她爸,她哥,她妈都吃过饭,不要吃了。”周素绢也听着糊涂着,再就听到“她姑妈的店出事了,有人生传染病了,在问卤菜店里要钱赔偿。”
已经又开学了,第二天,周素绢也象其他人-样,每天拉肚子,一天拉好几次。她有时不想吃饭,她娘做的菜她吃了觉得要吐,她娘就带她去道前街,有个中医“刘全诊所”,去看了大夫,大夫姓刘,五十多岁,是老中医。诊所有几间屋子,有人在住院,肚子鼓得很大,脸很瘦很黄,就只能躺在床上。王凤珍和女儿讲这是肝腹水。她在那里坐着,等人家看完,轮到她。刘大夫先给她搭脉,脉象“弦”,又叫周素绢把舌头伸出来看了看,摇了搖头,抬手按住她的眼皮,往上翻了几下眼皮,一边讲:“你最近什么不好?”王凤珍讲“她就是拉肚子,肚子疼,和其他人-样,前几天吃了病死的鸡,做的卤菜,是传染上病了。”刘大夫又叫周素绢躺在一旁的病床上,手用力按她的肝脏,然后用手抬起他的圆边老花眼镜,一边写着诊断的东西:“你几岁?”“十五岁”“名字呢?”“周素绢,肝区有点肿大。”诊断出“这小丫头也是传染得了肝炎。”他开了副中药,说是:“这药先吃二十贴,好的话,马上就好,你这个丫头,原来身体差了,所以是肝炎,你要没这么好得快,要调养,吃点清淡的东西,慢慢养好了,这个药要是吃完了,再来复诊。”周素绢揉了揉翻痛的眼皮,把搭脉过的那只手转了几转,“总归是有肝病了,我是不会死的,但是我怕,我会吃药的。”
周素绢和娘-大早看病,在那里排队,抓药,买煎中药的罐,回来时已经上午十一点多钟了。王凤珍说:“你啊,算没多留个心眼,店里带回来的东西,总是不好卖不了的,嘴贪吃,回去你爸问起来,我们两个人不要被他嫌,还有肝炎会传染,就你-个人得,我们是不愿生这种病。”-边走,王凤珍叫女儿提着纸包好的两串药,说:“你不要去上学了,我明天去学校给你请假,先休几天。”
在道前街的水果摊上,王凤珍买了一篓梨子,加几只苹果,算是给女儿的,要是平时,她不会买的,以往自己家里的桌子上,总是放着一袋松子糖和话梅西瓜子。吃完晚饭,抽空的话,王凤珍和丈夫周忠民和儿子、女儿围着煤油灯吃点糖果。
这一天,周素绢回到家中,她妈和她讲:“还要再到姑妈家的卤菜店里去,可能有什么事。”就去了卤菜店。刚才姑妈的儿子李善文来叫她妈妈,有几个人还在店里讲要谈赔钱,店里的卤菜要人来烧,买菜买了死鸡的人被人抓到警察局里,要关好几天,还要赔出一半钱。
周素绢是个十六岁的姑娘了,刚开始还觉得没什么,是休息下来看病的。她穿着深色的短学生装,是一件大的,里面有-件夹的棉马夹,一件棉夹的绸缎衣服;下面穿绸的棉夹裤,罩着深绿色的外裤,簇新的颜色,都是她娘在家里先裁剪,她爸拿到上班的服装厂去缝好的。周素绢脚上穿黑边的棉布鞋。她拿出了本巴金写的小说《家、春、秋》翻了起来,又搬了椅子坐在太阳底下,困了,打起了“哈欠”。这样,周素绢走进屋里来,家里并不是很好条件的人家,屋子的客厅有二十多个平方。墙上贴着“老鹰中堂”画。客厅当中是张朱红漆的四方桌,桌下放着好几张方凳。桌上有好几只宜兴的紫砂茶杯倒放在青色的瓷盘里,有盖子;一包开包的苏州虎丘红茶叶放在一旁;桌子上还有两包象牌香烟,两包虎丘火柴。转到四方桌的背后,是屋里最暗的地方,供着-尊佛,是个白瓷观音佛。小佛前有只旧的香炉,香炉里全是烧过的香灰,还有-对红色的香炉放在佛像的面前。周素绢隔几天就要把香炉里的香灰倒掉。她娘农历每月初-烧香拜佛,有时嘴里还念着“菩萨保佑”,然后低头在佛像前叨念一阵。
客厅紧挨的是厨房,里面砌着拉风箱的灶头。厨房里有个脸盆架,上面放着洗脸用的盆子和洗脸巾。家里的瓦盆、瓦罐放在灶头上也有,放在脸盆架上也有。大水缸的外面刻着龙戏珠的图案,水缸在瓦盆边,两只木桶和-条圆扁担放在一旁。有两个竹橱,里面放着吃饭的碗和中午吃剩的菜。厨房的窗户都没有,高高的墙壁上有漏空的墙洞,一部分炊烟就从墙洞中透出去,很透风,人在家做饭,烧起稻草、煤来烟味不重。太阳光线从外面透进来,照在竹橱上。厨房的外面的墙上有两扇木头窗户,用当年的年画纸糊着。在厨房里干活,光线很好,人看东西很清楚。
周素绢想起厨房里的另一个小煤炉,找出来一看,已经坏了,就转过身到灶头上。她的个子巳超过灶头,到胸前,往灶头上看了看,里面的炉火已经熄了。她急了起来,忙提了-炊子水放在灶头上。灶里放着烧火的小木头,她又加几块煤在上面。
周素绢只能生起灶头来,她拧了几把稻草扎了结,点了火,用火钳夹着放进灶头里,侧着身两只手用力拉起风箱。她把灶头生着了,用炊子烧开水。周素绢的药还没煎,她把中药倒在煎药的砂锅里,用把旧蒲扇围着灶头和灶头上的砂锅里扇了扇,扇了好多次。慢慢的,用手捏着抹布打开砂锅盖,看到药已经滚了,用抹布包着砂锅柄,就拎起来倒了一碗中药,用嘴一尝,苦得吃不下去,但也只能先喝了一碗。她就知道有苦味,有时不想喝药。
周素绢坐在屋里,等她家人回来。她哥哥回来了,哥哥周生军已经二十二岁了,在一个姑婆的儿子那里上班。今天回家特别早,手里拎着一个红包,他把头上的鸭舌头帽摘下讲:“我听家里开店的李善文讲,卖的卤菜里,有人吃了得了病。那天就你吃得最多,我买来的两斤红糖,你冲些红糖水。我们银行的老板讲,冲点红糖水,一吃就有力气了。”
周生军在当地的“汇丰银行”上班,专门给老板做小车司机。老板就是他姑婆的儿子。“汇丰银行”是个老字号的牌子。凭这一点,老板的业务是多的。周生军开一辆“达夫牌”轿车,蓝色的,他每天把车冲洗得很干净,然后就坐在办公室里,摸出一包“象牌”香烟,抽起来。一会儿,他出去一只手拎着两只热水瓶先去泡开水,再给自己倒满一大杯红茶,坐在办公室里的椅子上,和旁边的同事吹牛,等着银行老板的用车派遣。
今天,他回来得早,在屋子里,从上衣的口袋里又掏出一支“象牌”香烟,点燃了,抽起好烟来。周生军用嘴吐着烟圈,一圈一圈的。楞了一会儿,对妹子说:“你说,姑妈的卤菜店该不会赔钱关门,那姆妈到哪里上班去,说是赔钱要赔二千多块。还有,周素绢,我听人讲,你得了‘肝炎’大家不太高兴。有人知道要嫌你生病,你到外面让人看见喝中药,别人要问,煎什么中药,就讲吃滋补肝药,补身体的。”周素绢两只脚跷着二郎腿,坐在木椅上,听了她哥哥的话,不禁笑了起来,站起身来,说:“嗯,这样讲,该不会被人看穿是鬼话吧。”
她转身到厨房的洗脸盆旁的镜子面前,摇了摇头说:“我被人看穿一定是生病了,我讲话的时候要笑着脸讲,别人当我心情好,没病。”她抓起放在一旁的杨木梳把头发梳起来,头发扎成一把辫子。周素绢把刘海梳到眉毛前,两边头发往两旁轻梳。她的头侧过来,照了照镜子,又把衣领整理好,两手把脖子上的盘钮扣好。
她出去时,哥已经不见了。周素绢把买来的中药收好放在抽屉里,就出去了,找同学玩去。
半夜,周素绢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披起了衣服,爬了起来,推开屋子里的木头窗,看着远方。黑夜里的星星在闪闪发光。她在想明天早上去学校里。今天是没有作业留下来。太冷了,她又关好窗回去睡了。早上起来,她娘已经起床了,在烧早饭,对她讲:“不要起得太早,今天带你去医生那里复诊,怎么老没有精神?”周素绢听了又睡着了。
到了八点半,王凤珍带着周素绢去了一个中医那里,比上次那个会看病,说是听人家讲的。这次是个年纪更大的六十多岁的中医,开个“刘勇诊所”,专治肝炎疑难杂症,才走进诊所。一股热气腾腾的蒸汽涌了过来,在消毒。里面有人在熬制中药汤,熬制冲剂;还有些面黄肌瘦,看上去走路都没有力气的人在那里坐着。有两个病人肚子肿得很大,被家人抬到诊所,也有气无力得等着刘勇中医会诊。
轮到素绢了,刘勇中医看了看周素绢以前的病历卡,又仔细瞧她的脸色和一双手,有红色小点,问她好几个事情,还和周围两个中医讲了几句话,写了处方,给其余两人看了,又撕掉重写处方。王凤珍拿来一看“肝炎,处方:有党参,白术,田基黄,鸡骨草,柴胡,五味子,甘草,每日一剂。”刘勇中医讲:“你的病还没有好,药要继续服用,这是五+贴,一直要喝药。”
周素绢搞不懂,为什么上次的中医那里看病,配的二十贴中药全部喝光了,身体象是好多了,人也有力气了。她把喝的药停了下来。到了十月份,周素绢又开始肚子痛,和上次一样,吃菜又想“吐”出来,蛮吊窝心的。周素绢的妈妈去又给她配了十贴中药,煎了让她喝下去。
“不行。”王凤珍不放心女儿,同女儿到“刘勇诊所”来复诊了,但是换了诊所。王凤珍对刘中医讲:“要给她开点好药,就这种吗?”刘勇中医讲说:“病人的年轻小,不光是喝好药,还要注意点別的,以前用过的床单都要换掉,要单独用碗、筷、杯子,用过的生活用品要在开水里煮几十分钟的。最终能不能好,还看她的体质好不好。病人要静养,养病时,劳累的事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