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二）
“退下！”我说。
阿胡还想说什么，发现我已经在瞪着他了，于是望着小翠，不舍地退到了我的身后。李大娘吓得脸色发白，我连忙拍拍她的后背：“李老板，对不住对不住，这样吧，我在你这儿再多做一床被子，要绣什么花你随便挑两幅就可以了。”说着，我拿出了十两银子塞到了她的手里，“这是订金。”
李大娘露出了笑意，但是却用抱歉的口吻说：“那多不好意思，我这小丫头还冒犯了您……这……”
“大家街里街坊的，还计较这个？”我笑着说，“刚才我的下人也冒犯了你不是？得，我们一人一次就算扯平了，你也别怪这小翠姑娘，她也不是故意的，没事儿。”
小翠听到我说这话，抬起头，向我投来了感激的目光，红红的眼睛包含着泪水，看上去甚为可怜。
“阿胡，我们回去了。”我拉了拉它，虽然它还是有些不舍地看着小翠，还是跟着我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时，我听到了李大娘高声骂小翠，“你这死丫头！给我聪明着点儿！欧阳老爷人家人又俊又有钱，就凭你这小丫头也想高攀人家？你也配？！”
“先生……她……她……不对……”阿胡慌忙指着里面。
“阿胡。”我叹了一口气，“你喜欢上小翠了吧？”
阿胡使劲的点头，我笑了一下，淡淡地说：“死心吧。”
那天之后，阿胡每天都问我什么时候去取绣品，而且每天都守在大门口，盯着外面，一呆就是好几个时辰。刘大夫看了忍不住问：“老爷，这阿胡怎么了？前些日子还好好的。”
“嗯，相思病吧。”我哼了一声，吹了一下一本旧书上的灰，然后把书放到了院子里。这些书都是以前搜集来的，偶尔拿出来晒一晒才不会生蛀虫。
“哈哈哈，老爷，连阿胡都这样了，老爷，到是您什么时候给我们娶一位夫人回来呀？”丫鬟们一边帮我整理书本，一边调笑着说。
“哼，我打算从你们中间挑啊，怎么，有没有兴趣啊？”我笑着对她们说。她们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们现在已经完全了解我的性格了，虽然对女人来者不拒，不过也绝对不是色情狂。
刘大夫看看阿胡，也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大概过了小半个月，小翠送绣品来了，她站在我家外的门口，低着头等着我，手里紧紧的抱着我订购的绣品。当下人来禀报的时候我差点就忘记了自己曾经到李记绣庄买过这玩意了。阿胡听了之后兴奋得大叫，我才想起来。
我走到门口，让阿胡在我的身后不许出来。
“小翠姑娘，谢谢你专程给我送过来。”我接过绣品轻声对她说，然后把钱塞到了她的手里。
“我……我……”她低着头，脸涨的通红。
“其实你找个人过来知会一声，我就会派人过去取的。”我说。
“啊……我……”她微微抬头，看着我，目光里饱含着深情，“欧阳老爷……我……我，那天真对不起……”
“没事，我没有被烫到。”我注意了一下身后的阿胡，突然想，我应该让阿胡死心才对，虽然我很想研究一下它和普通人交合的状况，不过现在让它这么做的话，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危险。
“没事……就好，就好……”她又低下了头，双手的手指相互搓揉，似乎很紧张。
我回过头，把绣品交给了一个下人，然后把他喝退了，接着用很严肃的口吻对她说：“小翠姑娘，你似乎对在下另有情意。”
她的身体一震，头垂得更低了。
我听到身后有微微的杂声，应该是阿胡，不过它还算听我的话，并没有急着出来。“如果在下没有猜错，那么我有件事要告诉你，那就是，我并不是一个值得让女人托付终身的男人。”
她愣了一下，然后再次抬起头望着我。
我叹了一口气，“对我来说，有所谓的妻子和孩子是件很麻烦的事，而且我是一个彻底的好色之徒，不单单是对女人来者不拒，感觉不错的男人，我也会接受。我并没有打算为了拒绝你而说一个谎让你死心，所以……”我顿了一下，“如果这样你还想要我的怀抱，我也不会拒绝你。”说着，我对她伸出了一只手，“可是，你要考虑好，事后我除了给你一些钱之外，你什么都没有。”
小翠看上去对我说的话感到相当的震惊，她看看我的手，又看看我，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而身后的阿胡也呼吸粗重了起来，它似乎也很紧张小翠的选择。
小姑娘很显然是情窦初开，如果我是个负责人的男人，大概会在说了接受她之后的话之后给她一个归宿，不过我已经烦了，拥有“家”的感觉和责任。
过了良久，她看着我，双眼红红，泪花滚滚而落，她哽噎着，轻声问：“您……有喜欢的女人吗？”
我摇摇头说：“所有的女人对我来说都一样，我不知道怎么去喜欢别人。”
于是，我听到她抽泣了起来，我以为她放弃我了，正打算抽回手，她忽然一下抓住了我伸出去的手，然后用梨花带雨的小脸对我说：“欧阳老爷……小翠我……对您痴心一片……我……不求您也同样对我……我……我……”
“好了。”她都说到这样了，我自然不会故作圣贤的再说什么漂亮话，于是，我拉着她，把她揽紧了怀里，“你这个傻姑娘，真是何苦呢。”我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说。
“欧阳老爷……欧阳老爷……”她缩在我的怀里，伸开双手环抱我的腰。
身后阿胡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我甚至听到了它身上骨节的响声。
和小翠约好了时间和跟地点，她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叹了一口气，转过身，阿胡已经站到了我的背后，它的脸色苍白，全身的肌肉紧张地鼓着。
“先生……你……玩弄……她，不对……不对……”它很认真，很用力地说。
“……”我看着它，本来就是为了要它死心才会这样对小翠说的，现在还不能让这个小子单独和异性来往，于是我笑着说：“你居然连玩弄这个词都学会了，看来给你做的大脑运作非常的好啊。”
它没有说话，我突然想，不知道它在尚是狐狸的时候有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感。
“不知道谁教你的，虽然我希望你多学点东西，但是别学这些无聊的事！”我用手拍了拍它。
一只拳头彭地打在了我的脸上，力气之大，甚至一下就让我站不稳的倒在地上，下巴一阵酸痛，于是我赶紧将下巴扶正，左脸火辣辣的。耳边传来阿胡嘶哑的吼叫声。
“我……没有无聊！！！先生……你……坏蛋！！”
“……”我支起身子看着它，虽然很痛，但是似乎也没觉得要生气，只是，它这样的态度，忽然让我想起了曾经也不断对我倾诉爱情的……妻子的脸……
“你……不能！小翠……真心的！”它的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它抓着我的衣服，一下把我提了起来，对着我继续吼:“你……娶小翠！或者……别动她！”
“阿胡，”与它的愤怒相反，我非常的平静，“不要学人类的感情，你会痛苦的。”
我得到的回答是一记力道更大的拳头，击打在我的胸口。打得我闷哼呃一声，然后它就用极快的速度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下人们被声音惊动都跑了出来，然后把我扶起来。
“老爷！发生什么事了？”
我咳了一下，应该没有受内伤，“快点，所有的人都出去找阿胡！”
下人们吵吵闹闹的出去了，我坐在院子里，突然觉得全身颤抖，我知道这不是因为害怕，我……不负责任……我一早就说过了，我不是什么好男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可是抛妻弃子来到了这里的……仅仅是……因为我不想解释我变成这样的原因……没什么的，我本来就是这样的男人！只是别人总是一厢情愿地把很多无聊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罢了！凭什么我要去完成别人的愿望！我是我自己！就算是阎罗王阿飞也没资格要求我去做什么！！！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只要继续这样做出镇定的姿态，我总有一天能真正的藐视这一切吧？
小翠那满脸泪痕的模样浮现了出来，和那张脸庞一样的表情我见过许多许多了……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她们一定都会比我死得更早……没什么好担心的……没什么好内疚的……我就是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
一直到傍晚阿胡也没有回来，而出去找他的下人们也是一无所获，天擦黑时他们都回来了，站在门口低头不敢看我，我借着灯笼的光看着他们，那些咋火光闪现的脸，阿胡离开的时候那一脸的愤怒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刘大夫一直没回去，傍晚时他托人给家里捎了信，一直在大门口看着。
“阿胡不是人，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你们赶紧再出去找！”我冷冷地下令说，“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它给我找回来！”
下人们不敢怠慢，赶紧答应着散开了。
我看着下人们都离开了，叹了一口气，转过身，看见刘大夫一脸阴晴不定的表情看着我。
“欧阳老爷，请恕在下直言。”他对我拱了一下手说。
“有话就直说吧，我现在没什么心情跟你客气。”我甩了甩衣袖。
“……欧阳老爷……您似乎对人情很淡漠。”他的话语之间还是充满了疑虑。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说句实话吧，我觉得和狐狸比起来，您似乎更不具备人类的情感。”他哼了一下，“这么久以来我没见过您生气，刚开始是以为您的修养好，不过，现在看起来，您不生气似乎是您不懂生气……听丫鬟们说，您虽然是对女人来者不拒，但是也没有什么很主动的欲望……您真的有七情六欲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歪歪脑袋看着他，没想到我竟然给别人这样的感觉。
“请恕在下无理了。”他又拱了一下手。
我抱起了手臂，皱起了眉头，看来刘大夫是在用言语试探我会不会生气了？我应该对此生气吗？“刘大夫，”我转了一下口气，“如果是按七情六欲来看，阿胡现在会在什么地方？”
他想了一下，“您和小翠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在什么地方？”
我一惊，是的，阿胡多半会在那个地方。
村西头的小桥边，晚上二更天。
如果是二十年前的我是绝对能猜到的……
我走到那边的时候，依旧没有看见阿胡，不过，在月光下，是小翠的尸体，脖子处的伤口乱七八糟，看起来是被野兽咬的，她的头不见了，红色的血在夜晚变得漆黑，纤细白皙的手腕在土墩旁显得非常的扎眼，空气里都是浓重的血腥味。
小翠来得很早，她的身体旁还有一条漂亮的绣花手帕，我把它拾起来，借着月光看见上面绣着三个字：欧阳诺。
小姑娘也许早早就来到了这里，手里紧紧的捏着绣着意中人名字的手帕，这手帕也许是她从见到自己意中人那天起就准备好的，也许小姑娘每晚睡觉时想到自己的情郎都会用这条手帕擦拭眼泪。终于等到了自己心中那个人回应自己的日子。于是她焦急地站在这约定的地点，望眼欲穿地看着桥的另一头，盼望那边出现的是自己的情郎。
我看着她，动了动嘴唇，俯身拾起了那张手帕。
我应该生气还是难过呢？我要生谁的气？生阿胡的气？可是它是我一手制造出来的，它的所作所为应该是它自己的事，跟我无关。我为什么要难过？这个女人只是一厢情愿地喜欢我，听信了我的一面之词，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喜欢她，我没有难过的理由吧？我的此刻很平静，很诡异的平静，为什么……我会如此平静……我也许……真的没了七情六欲……我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往自己的家走去。
推开给小狐狸动手术的房门，它果然在里面，全身缩成一团蹲在墙角边，怀里紧紧抱着小翠的人头。
我走进去之后，立即就转身关上门，插上了门栓。
“我……知道……先生医术……厉害……”它在我开口之前说话了，“所以……带着她的头
……两个时辰……您就……没办法了……”
“……”我看着它，走过去，坐在它的旁边。
阿胡看着小翠的头，痛苦，难受，纠结全都在脸上，“我以前……以为……死最可怕……所以想……接近……人……原来……还有……更痛苦的……”
比死更痛苦的事，它的脑细胞的活跃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
“先生……您为什么要让小翠痛苦呢……她……明明……无辜的……”阿胡看着我，满脸的泪水，“您……痛苦过吗？”
“我……”我发现我无法回答它的这个问题，因为我似乎早就忘记了痛苦，不，不如说，是我发觉我有可能为某件事或者人痛苦的时候，我总是选择了逃避。因此，我没有尝试过像阿胡这样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吧……不……只有一次……是怎么也没能逃避掉的……那一次……
“您……不喜欢小翠……您……玩弄她……她会为此痛苦……一辈子……对女孩来说……好残忍……”阿胡抽泣着说。“比……死……还残忍……”
我看了看它手里的小翠，她的脸上很干净，完全没有被血弄脏，应该是阿胡不断的擦拭过了。她的眼睛合上了，脸上的表情应该被阿胡刻意的整过了，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她的身体的模样，她死的时候一定忍受了巨大的疼痛……不，阿胡出手一定很快，在她感觉到痛苦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阿胡真是个为别人想的好孩子……可惜，我不是好父亲……
它拿出了一把手术刀，刀口非常锋利，那是我前几天重新磨过的，现在轻轻一插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插进心脏。
“其实……我……也很喜欢先生的……”它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手里的手术刀明晃晃的，带着浓重的杀意。“我……不知道……先生为什么……要当……坏人……但是……先生……谢谢。”
我看着它拿着手术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鲜红的血喷了出啦，它一定是觉得小翠没有了，活着世界上会比死还痛苦吧，所以选择了轻松一点的死亡……真是一只傻狐狸……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几天后，我把一只普通的狐狸放到了村口，它一得到自由，立即就以最快的速度从我身边跑掉了，那红色的身子很快变成了一个小点，然后小点消失在了丛林里。果然，狐狸还是应该做狐狸，我给它做了一个手术，将它的脑重新放回了一具狐狸的身体里。
我看着这一切，又回过头看了看现在的家的方向，在那个家里有信任我的下人们，有一个崇敬我的大夫，在那个镇上，还有不知道多少的像小翠这样暗中对我痴心向往的人……我突然害怕了起来。
我回到药铺时，刘大夫正给病人看诊，他非常仔细地教病人如何煎药，见到了我急忙拿着方子跑了过来。
“欧阳老爷，您看看，这个方子开的怎么样？”
我摇着头推开他，“你开的方子没有什么问题，不
用问我。”
他笑着把方子递给了柜上。“今儿个怎么想起到药铺来看看了？”
“嗯，我这个写好了。”我从怀里拿出一本书，书名起的简单《针灸方略》，他又惊又喜地接过书，迫不及待地就在药铺门口翻阅了起来。
“欧阳老爷……这……这书……您专程给我送来的吗？……这太……太……哈哈哈哈”
“刘大夫，药铺就交给你好好看着了，你其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夫。”我笑着对他说。他的注意力全都在书的上面，只是满口敷衍的答应我。
看着他这样子，我摇摇头，离开了。
是的，我又一次离开了。
欧阳诺睁开眼睛，天边竟然已经泛红，他伸了一个懒腰，活动着四肢站了起来。
一个长长的梦，一段遥远的往事。他不由得笑着摇摇头，现在看来，那时候的自己多么愚蠢啊。他把外套叠起来，忽然听到屋子里有嘈杂声，莉莉拉拉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见到了已经醒来的男主人，轻声说：“先生，我们吵到你了吗？”
“不，怎么回事？屋子里闹哄哄的。”欧阳诺一边收拾外面的躺椅一边问。
“嗯，是迦楼和星斗回来了，他们带了些礼物来，而且星斗还带了四个朋友来。”莉莉拉拉说，然后前来帮他拿东西。
“哇，那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嗯，对啊，要不要请邻居们也来玩玩？”
“哈，要开聚会了。”
欧阳诺走进了家里，那是一个温暖的家，家里有对他信任忠诚的莉莉拉拉，还有敬仰自己把自己当作授业恩师和父亲的迦楼与星斗。那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家……美好的家……
这个漂亮的男子走进去时，露出了纯真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