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大江,自江宁南去,越过丹阳湖、固城湖,沿桐汭水溯流而上,斜横眼前的是一段绵延不过四五百里的山脉,名曰天目,虽不甚雄伟,却郁郁苍苍、山明水秀,柔媚与江南水乡一般。
山中的一处山谷,一条溪水正潺潺而下,两岸是茂盛的林木,在清爽的秋风吹拂下,树涛阵阵。
“你啊,这么大个人,胆子还没粒芝麻大!”一阵略显稚嫩的人语声传来。
刚过午时,阳光穿过山顶的枝桠斜照在溪边一块青石的旁两个少年身上。站着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一身半旧的青布衣裤袖口裤管沾了些尘土枯草,身形瘦弱,长相说不上特别出众,但眉修目长,鼻正梁高,额角宽阔,一看就能予人好感,只是脸色略微泛白,眸子缺少年轻人特有的灵活,总是有淡淡挥之不去的雾气。
他眉头轻皱,看着身边蹲在地上正在溪水中洗涮物件的另一位少年。蹲着的少年穿着更为破旧,到处打满补丁,甚至有几块是兽皮;他身材壮实许多,双袖捋在肘上,浑身到处是尘土枯草。随着双手在水中来回拨动,股股血红色顺流而下。
瘦弱少年盯着溪水中的鲜血,眉头皱的更紧,抿着嘴用稚嫩的语声说道:“我只是觉得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送在我们手里,心里不太舒服罢了。”
“行了行了……”壮实少年有些不耐烦了,停下手上的活计,转过头来。他比瘦弱少年大了三四岁,面色黝黑,但五官端正,棱角分明,显示出性格中坚忍和不屈的一面。
壮实少年有些不屑地看了一眼瘦弱少年,道:“你去林中拣些枯枝来,再在这看会,我怕你会晕过去!”
瘦弱少年张口欲要辩解,却没有说出话来,摇了摇头,转身向林中走去。
这两个少年都是山脚下小陈村的子弟,瘦弱少年名叫陈远嚣,壮实少年名叫陆怀。陆怀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猎人,别看他现在年仅十六七岁,却有多次打猎的经验,今天特意喊上自小跟自己亲近的玩伴,想给他显一下自己的本领。大的野兽陆怀可没那胆量去碰,只在山林边上抓了几只野兔。
这片林木也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地上枯枝烂叶铺了整整一尺来厚,陈远嚣并不用刻意寻找,片刻便抱了一大捆枯枝走了出来。
这时陆怀站起来,转过身来。他足足比陈远嚣高了一头,身材匀称而健壮,左手拎着三只早已开膛破肚洗涮干净的野兔,右手是一把略带锈迹,光泽暗淡的短刀。他用短刀指了指一片鹅卵石,示意陈远嚣将枯枝放在上面,将野兔放下来,向树林走去。
他砍下四五根粗壮的树枝,割了几根藤蔓走了回来,将手中的短刀丢到地上,轻笑着道:“今天让你见识下哥哥的烤技,这可是前天刚跟我爹学来的。看,我还带了作料。”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纸包。
陈远嚣微笑道:“陆大叔烤的肉当然好吃,不过怀哥你的……”
陆怀老脸一红,抗声道:“上次那是哥哥我初学乍练,这次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陈远嚣闻言不再说话,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看着同伴用藤蔓将树枝扎成一个简陋的烤架。野兔被削去树皮的树枝串起来,架在了烤架上,陆怀拿起纸包往兔身上细细地抹起作料来。他倒也不用陈远嚣帮忙,抹完作料,把枯枝拿来在烤架下堆起,从怀中掏出火镰“嚓嚓”点起火来。
不得不说陆怀倒也不是自吹,在火焰的舔舐之下,随着粉嫩的兔身逐渐变色,一股浓郁的烤肉香味传了出来。
本来就是少年心性,刚才陈远嚣还在为伤了两条性命而不安,现在却望着在同伴手下不停转着的微黄兔身馋涎欲滴起来,不时咕咚吞下一大口口水。陆怀有些得意地说道:“怎么样,哥哥我的手艺是不是大有长进?”
终于三只野兔都变成了金黄色,油脂顺着兔身点点滴到了火堆中,火焰在轰然声中次次腾跃。
正当两人专心地盯着烤架上的烤兔时,离他们不远处的草丛中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陈远嚣毫无所觉,陆怀家却是村里有名的猎户,自小跟随父亲多次入山,早已形成了猎人那种随时注意周围环境的习惯。他身形敏捷地弯腰一把抓起地上的短刀,满眼警惕地望向草叶犹自微微颤动的草丛。
陈远嚣被同伴的动作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陆……”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已被陆怀挥手打断,一把将他扯到了自己身后。
在陆怀的记忆里,这一片山林是没有什么猛兽的,所以他才敢带着自小的玩伴来享受野味。就是从刚才听到的动静来说,潜伏在草丛里的应该不是什么体型巨大的凶兽,只是陈远嚣体质羸弱,他可不想自己的朋友出什么意外。
陈远嚣有些紧张地顺着陆怀的目光望去,猛然发现草叶之间似乎正有一对蓝幽幽的眼睛紧盯着他们二人,他心头一栗,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陆大哥,草……草丛里有东西……”
陆怀没有出声,神色冷静地盯着草丛,他曾跟着父亲多次打猎,这样遇到潜伏野兽的场面已不是第一次,但现在草丛里到底是何种野兽,他却无从判断,因而心里远不如他表现的那样平静。
双方就这样对峙着,烤架上的烤兔已经完全烤熟,浓郁的香味散发开来,两人却因为紧张没有丝毫注意到。
终于草丛再次晃动起来,陆怀凭经验明白潜伏的野兽要出来,他左手向后一护,轻喝道:“小心……”
草丛中猛然亮起一道耀眼的银光,刺的二人睁不开眼来,慌忙抬起手掌遮住双眼。银光从草丛中闪了出来,慢慢向二人靠近,在丈许的距离停了下来。光芒逐渐减弱,露出一只小兽来。
陆怀放下手掌,待看清小兽的模样,不由气笑道:“这么一只小东西,却害我紧张半天!”
那只小兽身长不到一尺,长的如同野猫,浑身一色纯银的毛发,一双幽蓝的眼眸正不住灵动地转动着,警惕地打量着两人,而在它的额头上一撮晶莹的蓝毛形成了残月的形状。
陈远嚣从同伴身后走了出来,惊奇地打量着银猫,说道:“原来是一只野猫,只是陆大哥,为什么它刚才会发光呢?”
陆怀沉吟半响,想不出所以然来,有些尴尬道:“可能……可能是恰好阳光照到它身上了吧!”
陈远嚣并没有去深究同伴的解释是否合理,这只银猫不但看来无害,相反异常可爱,他仔细的打量着,却不敢靠近,生怕自己的移动将之惊走。
这时,一股糊味传来过来,陆怀猛然大惊道:“哎呀,我的烤兔……”
一阵手忙脚乱后,烤兔总算及地抢救了下来。陆怀用短刀剖开,分成几份,放在几张洗涤干净的大树叶上,才长舒一口气,安慰道:“这个小东西差点让哥哥一天的功夫全泡汤。”
两人自早晨进山以来,便颗米未进,早已饥火大旺,连陈远嚣都不再关注那只银猫,也不顾烤兔依然滚烫,抓起兔肉大啃起来。他们几口兔肉下肚,饥火略降,却同时发现那只银猫靠近了不少,一双蓝眸紧紧盯着他们手中油汪汪的烤兔。
陆怀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
说着,把啃剩的一只兔腿丢了过去。岂知那银猫小脑袋一摆,对兔腿睬也不睬。
陆怀一愕,陈远嚣轻笑道:“陆大哥,看我的!”
陈远嚣起身将一份放在树叶上的兔肉摆在离银猫二尺来远的地方,轻声道:“猫儿,来,这是给你的!”
说完,便退了回去。银猫深深望了陈远嚣一眼,犹豫了一下,似乎抵不住诱惑,缓缓向兔肉靠近。终于银猫靠近了兔肉,只见它一口叼起,身上银光乍闪,如同幻现般,瞬间出现在数丈之外,趴伏在草地啃了起来。
两人满脸震惊地望着几丈外的银猫,陆怀嘴巴张的老大,半响才说道:“这是什么鬼猫,怎么好像会飞一样!”
陈远嚣也是半天缓过神来,道:“难道是书上说的灵兽?”
陈远嚣的父亲陈富年幼时因家中欠债无法偿还,被迫去一乡绅家当了小厮,那乡绅见陈富聪明伶俐,便让他当了自己儿子的书童。后来乡绅的儿子当家,念及幼时的嬉戏之情,还予陈富自由之身,并把一个有几份姿色的丫鬟赐予他做了妻子。陈富回到小陈村便成了村里唯一能识文断字的人,陈、陆两家正是比邻而居,且关系亲密。陈远嚣的名字便是陈富所取,不然一个小山村里的小子如何会有如此文绉绉的名字?而陈远嚣受父亲熏陶,把家里藏着的仅有的那几卷古书,在父亲的教导下读得滚瓜烂熟,而其中恰恰就有萧鼎所著的《神怪志异》四卷,故陈远嚣才会作此想。
陆怀嗤笑道:“灵你个大头鬼,你是没见过金钱豹,那速度比这只野猫快多了!”
陈远嚣向来信服这位自小的玩伴,尴尬一笑道:“我只是猜嘛!”
两人不再为这只银猫纠结,继续低头吃起兔肉来。
陈远嚣身体孱弱,三只烤兔陆怀很义气地分了一只半给他,除了给去银猫那一小部分,他不过啃完一只兔腿,便已吃饱。侧首望向银猫时,他愕然发现银猫已不知什么时候又靠了过来,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而刚才它啃食的草地上竟然连一块兔骨都不见。
陈远嚣摇摇头,心想自己的食量为何连一只小猫都不如,难怪体质弱到连农活也干不了。他指了指身前的大半只野兔,对银猫说道:“这些都给你,想吃就过来吧!”
陆怀再次嗤笑道:“早不让你读那么多书,好好跟我去学打猎多好,你看你现在已经傻到跟一只野猫说话的地步。“
陈远嚣对同伴的嘲讽早已司空见惯,并不在意,只是微笑着望着银猫。那银猫似乎明白了他的话意,畏畏缩缩地向前挪动,终于挪到了陈远嚣脚下,一口咬住兔肉,又警惕地抬头望向两人,确认没有危险后才放心大嚼。
别看这只银猫体型不大,食量却是惊人,只见它几口便把小半个兔身连皮带骨吞了下去。陈远嚣看的直摇头,稚气道:”猫儿,你怎么连骨头也吞下去了,来,要像我这样吃。”
陆怀见状,哈哈大笑道:“傻了!傻了!我兄弟什么时候从书呆子变成傻子了?竟然还想教一只畜生怎么吃肉……”
陈远嚣自顾自地拿起一小块烤兔,用牙齿撕去兔肉,抽出骨头。那银猫听到二人的言语停止了进食,抬起小脑袋来回张望着,似乎很不满有人在它享用美餐时大喊大叫。一直等到陈远嚣示范完毕,银猫才再次低下头去继续啃食,然而让人惊讶的事情出现了,它竟然不再囫囵吞食,两只猫爪夹住兔肉,啃食时竟真将兔骨剔了出来。
看到此景,陈远嚣不禁有些得意地说道:“怎么样,陆大哥,我说它是灵兽吧!”
陆怀虽然也有些惊讶,但却不以为然道:“这就叫灵兽?那我家的小黑和小灰不也是灵兽了?”
小黑和小灰是陆怀父亲的猎犬,豢养多年,确实极有灵性,简单的人语皆能领会。
陈远嚣有些气结道:“那……那不一样的啊……”
银猫对陈远嚣示范的吃法似乎极为满意,这时抬起头来冲着他“喵……”地一声欢快的鸣叫。这叫声虽然跟家猫有些相似,却清越悠远,不含丝毫杂音,让人听了只觉得悦耳之极。
陈远嚣立时为它所吸引,一时兴来,伸出右手向银猫脊背抚下。银猫浑身一阵战栗,紧盯着那只手掌并没有躲闪,直到手掌落在它身上,才安心继续啃起它的烤兔来。
陈远嚣边抚摸着,叹气道:“这只猫儿好可爱啊,能带回家就好了。”
陆怀站起身来,道:“这还不容易,只要你喜欢,哥哥帮你捉它回去。”
陈远嚣摇头道:“算了,陆大哥,谁都喜欢自由自在,山林才是它的家,我们又何必要把它关在笼子里呢,就像五柳先生的诗里写的……”
陆怀打断道:“行了行了,别再给我掉文了,你那些子乎者也,我可听不懂。”
说完继续大嚼手中的烤兔,满脸恨铁不成钢地扫了几眼陈远嚣。
银猫的食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陈远嚣面前的烤兔不一会便全进了它的小肚子,只剩下一堆碎骨。但它似乎还意犹未尽,转首盯向陆怀。
陆怀把身前所剩不多的烤兔向旁边一挪,斥道:“你想都不要想,我可没那陈傻子这么好心肠。”
岂知他话音才落,银猫身子一弓,一道银光闪过,地上所剩的烤兔已经不翼而飞。银猫再次出现时,已是数丈以外,趴在草地上大嚼开来。
陆怀跳起来,大怒道:“小畜生,看我今天不把你剥皮拆骨!”一把抄起地上的短刀就待动手。
陈远嚣慌忙拦在他身前,求情道:“陆大哥……,就饶过它吧!”
陆怀强自按下怒气,说道:“也就看你的面子,否则它这张皮就给我妹妹做冬衣了!”
银猫却丝毫不识情势,示威似的冲着陆怀喵了一声,陈远嚣望着它无奈地摇摇头。
陆怀半天才平息了怒气,看了下天色,已然到了申时,他们离家还有好一段路要走,道:“小远,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陈远嚣闻言望了一眼已经将烤兔一扫而光的银猫,有些依依不舍地点头道:“好的,陆大哥。”
陆怀冲着银猫恨恨道:“今天就饶过你这小畜生,下次可别犯到我手里。”
说着,两人并肩顺着小溪往下游走去。
草地上的银猫盯着两人的背影终于消失不见,突然全身银光大作,如同会生长一般向空中蔓延而来,最后竟形成一人形,那两只幽幽蓝眸更是蓝光大炽。陈远嚣二人如果回来看到如此诡异的场面,定会晕死过去。
银光中传来一声苍老的长叹声,有人喃喃自语道:“看来这两个小家伙是山下小村里的子弟,壮实少年体质特异,颇适合那部功法,看来终于有望摆脱张老鬼了。那边该进行的差不多了,得提前作些安排……”
说着银光拔地而起,化为一条淡淡的肉眼难辨的银芒在空中一闪而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