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袍。这可是我这儿最值钱的东西了……”靳哲景有些诧异地望着我，起身接过茶杯。
“您知道我会来找你？”对面的孩子神情泰然，举止优雅地抿了一口。这是我见过最出色的孩子，我在他的年纪都没有这份冷静、睿智和果断，他让我忍不住想起霖杰，那个我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他们是如此的相似，一样的出类拔萃，一样的天赋异禀，甚至于一样的执着。不同的是，他们选择的道路截然不同。
“童叔叔！”
“哦，对不起。你是想知道四年前的事，对吧！”
“嗯，这是主要目的。”如崇皙所说，他果然钟爱大红袍。
“四年前，我和妻子离婚，霖杰跟着他母亲走了。他爱上一个女孩，我在一次追捕国际逃犯的时候，开枪杀了她。我永远忘不了他来找我时望着我的眼神，没过多久，便接到了妻子的死讯。跟着他也失踪了……”我深呼吸，回忆翻江倒海一般涌现。那个爱琴海上刻骨铭心的话语和拥吻。那个卸下面具满眼泪痕的她，那个仇恨的眼神……“后来的你都是知道的。”
“您妻子的身份……”
“二十年前，我在爱琴海遇到了她，那一刻，就惊为天人。一切都像是安排好的一般，彼此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身份便相爱了。爱情来的太快，美得让我晕眩。但是她很快失踪，我一直留在雅典，直到两年后她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就决定不再分开。十三年后，也就是五年前我在一次行动中发现了她间谍的身份，她也执意离开了我。后来她便……”我尽量让语气平缓，仿佛这是别人的故事一般，我知道我的声音在颤抖，从开始到现在。
“谢谢您！你真的是令我敬重的前辈。”他似乎试图想要打破我哀伤的思绪。
“我这样一个失败的人，也值得你敬重？”
“不要这样说，你一直勇敢地面对一切了，不管发生什么，从来没有退缩过。即使面对最爱的人，你也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他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地把话咽了下去。
“呵呵，孩子，她有些倔强，但并非不讲理。”想起崇皙，发现他们还真是一对。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会令她开心了。不过，我从来没有后悔当初的决定。如果当时的情况再发生一次，我还是不要她跟着我。可是她却因此恨我，怨我。现在，她的身边有另一个人的陪伴了，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对着我微笑了，她已经长大变成一个我已经不再熟悉深知的她了……”
“事实并非全如你所想。这些年我假扮义工在这废楼里，只有她来和我说话。她告诉我她最喜欢海芋，你知道么？她每个星期都会买走这个小镇唯一的花店里所有的海芋。她告诉我他喜欢的人钟爱大红袍，她说自己最喜欢听他弹奏《小夜曲》……”
他的眼神开始闪烁，带着欣喜和雀跃，即使克制自己平静却也还是抑制不住地显露出内心的激动。可是随即又黯淡下来，怔怔地说：“她可以狠心地走，没有回来过，我就知道我改变不了她。事实上，我从来没能改变过她的决定。我一直都想让她做她想做的事，只要她开心，我会不惜一切，即使是一个她未曾开口的愿望，我都会想要努力帮她去实现。”
“这些话，你不曾对她说过吧？！不要忘了，纵使聪明如她，有时需要的也只是你亲口说出来的一句话。若是她听到这些，定不会无动于衷。事实上，她的心一直都在你这里。”没来由地，我的心竟然偏向这个孩子。当初送手链给崇皙时，我不能否认，多少是有些私心的。可是我竟看不得他受半点委屈。他痛苦，是否还因为她的身边有另一个人陪着，那个人同样出色，他才艺多能、智谋奇略，他也资性英敏、多才多艺。
“我今天的话似乎特别多。”我见他沉默了，忍不住问。
“没有，我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这孩子永远这样温和沉着，有易亲近的一面，又好像易疏冷。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向我深深的鞠了一躬：“童叔叔，你放心，我会尽全力保护好大家的。”我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
“我相信你，下次我再请你喝茶，大红袍也是我的最爱。”他微笑时候的弧度很迷人，施圣哲固然美，微笑的时候迷倒众生，却不及不上这孩子，因为他的微笑带着温度，让人温暖。
“好！再见了！”
“再见！”虽然之前勾起了伤心的回忆，但这还是一段愉快的相处。我听到脚步声又再次临近，莫非这孩子还有话要说。
“怎么了？是要我告诉你……”是他！
我惊呆了，空气瞬间凝结，回过头见到了一张相隔四年的面容，应该说这四年来他从未消失过，在每一个被惊醒的夜晚。这是一张美到极致的脸，倾国倾城、风华绝代。他像极了她，美得让人窒息。四年了，他从一个翩翩美少年长成了秀美英俊的男人，这世间没有比他更美的人，这美丽耀眼得让人害怕。
“好久不见，爸——爸——”这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声音。
“霖杰，你收手吧！不要再错下去了！”我觉得无力，他也曾经是性情温和、谦恭有礼的孩子，当年若是也让他从小加入特工队，他一定和靳哲景、施圣哲几个同样天赋异禀的孩子一样，成为特工队最闪耀的星。
他闷哼一声，嘴角上扬，真不敢想像站在我跟前的是我的儿。“你是来要我的命的吗？那我给你，不要伤害其他人了。”
“哦？可是我怕你会寂寞，应该有儿子陪着才是。”他一身黑衣，衬得皮肤更加白皙，深邃不见底的眼神，永远猜不透他。
“裕杰还是个孩子，不要这么残忍，他是你的手足。”我几乎是用要哀求的口气和他说话。今天说的话，比起四年来恐怕都要多得多。
“呵呵，原来你还不知道啊！我亲爱的爸爸，你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儿子，我和裕杰还有一个亲大哥么？”我手中有枪，看他的穿着打扮并没有什么，可从他自信又带着凶狠的神情中，我知道我避无可避，我可以开枪杀了他，可是此刻我竟下不了手。
“你说什么？”
“这个人，人人称颂，英俊善良、才华横溢、气宇不凡，是所谓的天才，更重要的是他和你一样致力于所谓的正义事业，沉着冷静、英明果决，是众人心目中的领袖，是特工队敬仰崇拜的神。”我已经忘了看他是怎样的神情，脑中浮现出那个孩子深深的背影，冷汗不断沁出。
“我这么夸奖，你应该知道了吧！没有想到自己曾经这么接近他？唉——”再也没有力气站着，他走近瘫倒在地上的我，仍然带着肆虐的口气说着，“可惜可惜，他到死也不会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谁了！”
我终于明白那没有缘由的喜欢和心疼，那样美丽的弧度和身影，那样深邃的眼神，是他！是他！呵呵，我竟然笑了。原来如此出色的人竟是我的孩儿。他独自面对十九年的风雨，经历过种种磨难和考验，成就一个个神话。我看着他成为最年轻的队长，看着他如何智慧冷静地完成一次次任务，看着他一双灵活美丽的手如何弹无虚发、百步穿杨，如何弹出最美妙的音符，如何化解最危险的入侵。这一刻，我应该高兴的，为有这样一个儿子感到骄傲。
“不要伤害他们任何一个了。只要你答应，我可以马上去死。”
“你知道吗？有个人在死前，也是这么跟我说，不要伤害他们，只要你答应，我可以马上去死！她说从第一眼开始就忘了自己的责任，忘了所背负的任务，只因为爱了。可是当他知道她真实身份的时候，竟然犹豫了，她心寒了，离开了他，后来他终于还是来抓她了，但是没有抓到，却杀了一旁的人，而那个人就是他儿子的女朋友……”
“林素也是国际间谍！”
“我知道！所以我恨！我身边最爱的人统统都在欺骗我！”
他继续说着，没有要停止的意思。“你知道她醉倒在我身边和我说这些话时候的神情么？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么？那十七刀是她自己划下的，当时我没有留一滴眼泪。可是我原谅她了……而你呢？那十七刀是她想为我替你赎罪的。”我无法想像那个场景，在我心目中她永远还是那个爱琴海边低声吟唱的女子，美丽动人。
“够了，不要再说了。”我拔出手中的枪，它跟着我一起十几年没有错杀过一个人，今天我要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孩子。
“扣扳机啊！我保证还是能够让你的两个儿子都下来陪你。你知道的，我说得出就做得到。”他的背后一定还有我不知道的人存在，否则四年前偌大的一场爆炸案仅靠他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根本做不到。我的视线模糊，看不清楚周围的一切。
“我求你放过他们！我全都听你的！”我唯有这样做才能平息他的怨恨。把枪递给他，跪倒在他面前。尊严、亲情全都被踩得粉碎。
“写遗书！告诉他们你是自杀的！其他不该让他们知道的一个字也不许说！剩下的交给我就可以了！”
“好！”不记得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封信，我多想告诉那个孩子，我有多爱他，可是我不能。我不用再担心裕杰没有人照顾，而那两个孩子也定会冰释前嫌走到一起的。他们两个都有幸福了。我太累，想回到那个二十年前的夜晚，想见到那个我深深爱恋的人。
“不愧是当年的辣手神探。到这个时候了，你握笔的手竟然没有一丝颤抖。”天知道，我的内心一片死灰。我对不起那个爱琴海岸微笑的女子，对不起没有照顾的孩子们。活了半生，最后什么都是错的。
“可以了。”我坐上躺椅，四年来的每个晚上，我都喜欢坐在这里。看流落的光依着微微摇曳的窗帘闪闪发亮，好似星星点点，它总会让我想起那个难忘的夜晚。我能够忘记扳机扣动的声音，这一刻，只看到她的轮廓，那线条清晰而模糊，我注视着她，那样深刻。在这样冷的屋，这样黑的天，这样灰的夜，我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希腊音乐和温柔的海风的声音，伸出手，我终于触摸到那思念已久的容颜。
碰触的一瞬间，终于，一切停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