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一天,庄宏昆被通知到哈尔滨军部参加一个政治思想研讨班。这个研讨班的学员要求是排级以上干部,庄宏昆是个战士,按理说,他是没有资格参加这个调研班的。但是,破格让庄宏昆参加这个调研班也是有情可原的,因为他是待提干的战士,每次往团政治处报送提干苗子登记表的时候,连党支部从来都是都把他排在第一位。庄宏昆的理论知识的丰富和文化水平的深邃是战区干部战士心悦诚服的。当初,庄宏昆刚到部队在新兵团的时候,就作为新兵代表参加了战区声讨苏修大会。庄宏昆的发言,引经据典,事实充分,逻辑严谨,脉络清晰,给当时写文章时兴抄报纸,喊口号的战区干部战士耳目一新的感觉。当时在四连蹲点的师政委当即表扬了他,并记下了他的名字,让干部科的干事留心培养庄宏昆。当时张同斌见庄宏昆的出名很是激动,他私下对庄宏昆说:“你可是给咱们滨海市的城市兵争了气了。别说那些农村兵,就是我这城市来的都觉得你的文章水平真是太高了。”庄宏昆态度却很平淡,他对张同斌说:“你也不用捧我,我也没看重那些赞扬。说句实在的,那就是特殊时期批走资派的发言稿。那不叫文章,叫骂文。这样的文章比上学时的议论文好些多了。论据不用考证,可以信口胡诌;论理不用介意对错,发泄就好;论证不用逻辑,可以胡编。在字典里收集最极端的词语,最恶毒的骂式,再加上夸张的表情和气势,就是当前最流行的批判稿。如果这也算文章的话,我一天可以写出十几篇来。”张同斌听了庄宏昆这番话,对庄宏昆更是宾服,啧啧称羡。由于庄宏昆受宠不骄,得志不躁,所以更是得到周围的赞赏,人人都觉得庄宏昆是理所当然的政工干部苗子。
289团赴军研讨班小组带队的是杨玉清。在去往哈尔滨的途中,杨玉清对庄宏昆一直很热情。庄宏昆和杨玉清刚入伍的时候,在新兵里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的关系不是那么自然。开始的时候,见面还打个招呼,自从珍宝岛战役之后,两个人干脆见面不只是点一下头,不大说话了。虽然背后谁也不议论谁,但是当面谁也不恭维谁。后来杨玉清扶摇直上,春风得意,庄宏昆对此却表现的无动于衷,视若无睹。研讨班虽然是临时组织,杨玉清现在是领导,因此对他的尊重是必须的,因为他们是军人,《内务条令》中对军人上下级关系有规定。庄宏昆除了按照条令规定敬礼和报告之外,还经常向杨玉清做汇报。对这些庄宏昆没有感觉到别扭,这都是执行军队的条令条例和《一日生活秩序》养成的基本素质。但是每次见到杨玉清,他的表情都是冷冷的。《军务条令》虽然规定了对上级领导要热情,但是没有细化到面部表情应该如何,所以这也无可挑剔。到了军部招待所,当天没有事,杨玉清要带庄宏昆出去散散心。真是该出去玩玩了。自从当兵到了珍宝岛战区,除了一次探家,还没有出过远门。抬头红帽徽,低头红领章,很少见到不穿军装的人。唯一能去的最繁华的地方就是五林洞,那里有当地的老百姓(主要是林场工人),还有兵团青年。在五林洞能经常看到的年轻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小百货商店的一个女服务员,是上海女知青,因为长的小,看样子心眼又多,当兵的背后称她为小上海,可能是入乡随俗太深的缘故,身上上海的气息已经不大浓了;另一个是邮电局的一个北京知青,因为身材高大,上下一般粗,人又丑,人称大洋马。大概这两个女人每天见到的几乎都是穿黄军衣的缘故,加上对当兵的那些事了解的太多,不要说服务态度,见了当兵的从来就不正眼看一眼。当兵的在兵营憋的够呛,新兵本来想穿着军装到不穿军装的人面前展现一下,好不容易请假到五林洞去一趟,在这两个女人面前非但没有自豪的感觉,反倒觉得人家穿的那蓝黑色底带点小花图案的罩衣倒显得潇洒自然。庄宏昆虽然是城市入伍的,滨海市也是个不算小的城市,但是到了哈尔滨以后,对城市还是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嘈杂的街面,来往的自行车,还有一辆接一辆的汽车和无轨电车,使人感觉到大千世界的生机勃勃。庄宏昆跟着杨玉清坐公交车到了松花江畔斯大林公园、防洪纪念塔,还有古俄罗斯建筑什么的,人们个个忙忙碌碌,大街上一片喧闹,庄宏昆觉得这里海阔天空,江水汹涌,气势磅礴,令人心旷神怡。与浩瀚静谧的大森林相比,这里的街道像一条条充满生气在翻滚的的巨龙。
街上虽然是很热闹,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却冷冰冰的。两个人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军人,不大会东倒西歪的散步,只是背着黄色军用挎包,迈着周正的步子前行。开始两个人还咸一句淡一句地闲扯着,后来没话了,只好假装东看看西望望,以解百无聊赖的尴尬气氛。走到了一家饺子馆,两个人坐下来吃饭,当然是杨玉清请客,上级请下级,这是部队不成文的规矩。饭馆的服务态度不消说,就是那半天没人收拾,杯盘狼藉的桌面就够恶心人的了。吃饭的人多,交钱取餐都要翘着脚挤在窗口,汤水洒在头上身上是正常现象。这是没有办法的,那时城市饭馆很少,就是有几家不管大小破旧都是国营的。如果不愿意在这里用餐,好办,运气好的话,几里地以外再找到另一家,可能比这里还要拥挤。两个人好歹地占了一个桌角,把别人用完后没有收拾的盘和碗往桌子中间一堆,清理出来的一点地方就是自己的“领地”。庄宏昆自告奋勇要前去买饭,杨玉清说不用,叫他看守好“阵地”。杨玉清已经不要什么军人形象了,撸胳膊挽袖子,冲上前去,一会儿右手端着两个装满了啤酒的罐头瓶子(那时哈尔滨市一景,饭馆喝啤酒没有杯子,用空玻璃罐头瓶子,好一点的地方用粗瓷大碗),左手擎着叠放在胳膊上的两盘饺子,磕磕绊绊地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庄宏昆慌忙上前接了过来。散啤酒像黄汤没有气和沫,但是人们大口饮着根本不在乎这些,哈尔滨不愧是世界有名的啤酒消费的大城市。人声鼎沸,浊气冲天,一会儿那边有人吵了起来。只听得“叭”的一声响,原来是一个装啤酒的罐头瓶子被摔碎在地上。接着听见一个声音:“老子在珍宝岛打仗的时候,你们都在哪儿躲着呢?今天吃个饭你们连个地方都不让。”又只听见一声呼喊:“解放军要打人了!”这个时候,杨玉清和庄宏昆站了起来,朝闹事的地方看去。只见两个小战士被一些人围住,双方正在争吵。那些群众也不不让呛,叫着喊着说他俩道歉。这个时候,庄宏昆见杨玉清未加思索就冲了过去,他推开众人,冲上前去,对两个小战士厉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和群众吵起来了。”看样子两个战士不像是他们33军的,很像边防团的军人,因为33军是野战军,军装的材质是棉线,而边防团的材质是的卡,那时的卡可是高档衣料。尽管都是军人,但是对友邻部队的战士不可造次。两个小战士看了杨玉清一眼,大概是看出杨玉清不像是自己部队的人,其中一个朝着杨玉清把手一挥,轻慢地说道:“这事和你无关,不用你管。”这时候,有的人喊道:“这两个当兵的强占座位,还要动手打人,还说是从珍宝岛下来的。”这时候一个小战士朝着喊话的人高声说道:“没有我们在前方流血牺牲,你们现在能在这过上安逸的日子吗?现在不打仗了,怎么,连顿饭都不让吃吗?!”正在老百姓还要喊什么的时候,猛听着杨玉清一声厉喝:“你俩给我站好。”接着下了命令:“立正!”那俩战士这才看清对面下命令的是一个四个兜衣服的干部,立即下意识地立正站好。“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杨玉清大声地问道,两个战士低头不语。可能是涉及到友邻部队的关系,杨玉清没有追问,接着怒气冲冲地超两个人问道:“流血牺牲,你们谁流血了?谁牺牲了?伤在哪儿,让我看看。”庄宏昆一看杨玉清这个劲头和架势,觉得杨玉清不是在息事宁人,而是有点借题发挥。庄宏昆不喜欢事情扩大,产生不好的影响。杨玉清对两个战士又说道:“‘珍宝岛’这三个字,是你们随便提的吗?提它你们不配。我就是珍宝岛战场下来的,连我提这三个字都不配。”庄宏昆一惊,不知道杨玉清往下要说什么,赶紧上前要拉着杨玉清走开。“配得上‘珍宝岛’三个字的是生命不息、冲锋不止的战士,是掩护战友、消灭敌人的英雄,他正躺在烈士陵园。”杨玉清激动起来,大声地呵斥着两个战士,庄宏昆慌忙将杨玉清连拉带拽地拖着杨玉清走开了。杨玉清边撕扯着边对庄宏昆说:“就他们也配提‘珍宝岛’,简直对我们宋队长是一个侮辱。”回到原来的座位坐下以后,杨玉清可能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回头看着那两名战士,用平缓的口气说道:“好了,你们回去吃饭吧。”庄宏昆心里一热,他觉得杨玉清还是有心人,那个时候,下馆子吃顿饭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罕事,何况是两个小战士。
在回去的道路上,庄宏昆对杨玉清说:“刚才你也是够激动的。”杨玉清对庄宏昆解释说,宋洪国的牺牲一直是他心中的隐痛。他说,宋洪国不该死,应该他去替宋洪国死。他一直怀念宋洪国,当年宋队长在珍宝岛上英勇牺牲的景象总是浮现在脑海里,他已经把珍宝岛和宋队长融化在一起。他非常珍惜珍宝岛的声誉,他不容忍任何人有损于珍宝岛三个字。所以,他见到那两名战士给珍宝岛抹黑,心里异常愤怒。庄宏昆听到杨玉清的解释,心情也很复杂,他不大明白杨玉清是利用这个机会表白还是忏悔,还是发泄。庄宏昆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天还早,两个人到江沿溜达,走到一个的疗养院的花园里,在一棵树的树荫下,两个人坐在一条长条凳上休息。沉默了一会儿,杨玉清开口道:“你知道这个研讨班是个什么班?”庄宏昆不大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疑惑地望着杨玉清没有讲话。“也就是说上面办这个班的目的是什么?”庄宏昆茫然地摇了摇头。“怎么和你说呢。特殊时期搞到现在,上面围绕军队的权力斗争的情况不说你也清楚。这个研讨班其实就是要考察和培养新生力量,将来好代替那些跟不上形势还占着位置的上了年纪的那些人。”说道这里,杨玉清看了庄宏昆一眼,显然是在注意庄宏昆的表情变化。庄宏昆的表情是吃惊、严肃,但是绝无兴奋。杨玉清说:“说句实在的,未卜生死的时候,能上珍宝岛打仗的战士未必是幸事。但是战事结束后,对于从战场上下来的人,珍宝岛三个字的作用可就无可估量了。当然我们参加战斗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个人得失,就是现在我们也没有想到获取什么。”杨玉清停顿了一下,脸朝上扬了一下,显然是在理思绪,完后接着说道:“我说的意思是,虽然我们不经意,但是珍宝岛随着名气的增大,它被人利用的价值也大了起来。你想一想,”杨玉清扳着指头说:“建国以后,中国打过一些仗。但是最能痛快淋漓地表现出我军气势的就是珍宝岛战役。所以,珍宝现在已经是现今我军经典战例的一个代表,是民族不屈精神的一个符号。因此,随着政治形势的需要,像我们这样参加过珍宝岛战斗,立过功,并且有一定文化的人机会就多起来。”听到这里,庄宏昆舒了一口气,他有点明白杨玉清提出的问题的意思了。“不瞒你说,这次研讨班,是我推荐你来的。别看我的职务不高,但是说话上面还是予以考虑的。我希望你能把握这个机会。”按理讲庄宏昆对杨玉清应该是表达感激之情的,且不讲他对这个调研班的看法。但是庄宏昆却低着头沉思,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道:“不管怎么说,对于您对我的关心我是十分感谢的。对于您的话,我也是很认可的,这个年头,人人都是高唱凯歌,空谈理论,很难听到您这样的真知灼见。既然您不隐讳,谈到了一些深处的东西,那么,我也就不掩饰,谈谈我的实在的想法。这里不牵扯到正确与错误的问题,只是真实的想法。我的处境决定了我和一般人的想法不同。我入伍的时候年龄就已经不小了,如果没有特殊时期,我的前途很明朗,不夸张地说,很可能我是一个科研工作者,或者是一个学者。这个梦破灭以后,我从工厂当兵的目的就是不想失意一生。参加了珍宝岛战斗是命运对我的眷顾,它让我证明了我不是平庸碌碌、苟且残生的人。我在连队做文书的这一段时间,接触到最下层的战士,也到师团机关出过公差,接触过上层领导,我的世界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认为我不适宜在部队生活,因为我觉得不适应部队的管理体制。一方面,我很钦佩部队的忘我的精神和规范的生活习惯,但是另一方面,我感觉部队上下森严,人情粗糙,我不习惯。军队的特殊性,决定了人和人的不平等关系,这与我的观念相悖。你别嫌我低俗,我入了党,就已经达到了我的目的。我是从城里来的,部队提干对我并没有吸引力,我到地方或许能够实现我的一些人生目标。现在珍宝岛战区还没有安定,我有义务继续守卫它,但是一旦形势趋于稳定,我可能就会申请复员,离开部队。”
听了庄宏昆的一番话,杨玉清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杨玉清说道:“还有一件事,是我早就想和你解释的。趁这个机会,我想和你说说。就是宋队长和钟连长的事,当初珍宝岛战绩调查团来调查的时候,我年少轻狂,说的一些话,在效果上可能对二人有损伤,但是我绝对没有伤害过二人。上级和我谈话的时候,我是谈了一些个人的观点,但是那只局限于对指挥和战术的看法,我绝对没有否认二人的勇敢精神和卓著战绩。有些人利用我的话,断章取义,借题发挥,移花接木,至于达到什么目的我就不知道了。今天说这个话,我也是不要求你为我做什么,有些人记忌恨我,我也不怕,今天我拿你当成兄弟,只是和你说说,吐吐这口闷气,其他对任何人,我都不会说。”
庄宏昆听了杨玉清这番话,冷冷地回答道:“这是一个用语言不能消除的隔阂,我觉得还是不解释为好。这段经历,我们在现场的每个人都要背着它走入今后的生活,直至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