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好一通忙乱。
按乡俗,女子产子后,亲戚朋友要赠送粟米炭醋等物。但花家是外来的人家,在镇上并无半个亲戚,加上花愆的性情冷落,原想不会有几个人上门,谁知芮氏生产后,乡邻纷纷提了各种礼物送上门来,将花家大门挤了个水泄不通。冰杰一整天站在门口,忙着这人情打点之事。
家内的伙食如今全靠仇妹。仇妹本来做了一手好菜,但月婆子的饮食有许多大忌,忌辛辣,忌咸甜,忌油荦,多汤水,她的那些本事大多用不上。好在她事先已经跟邻居的婆婆大娘们学了些,但比起她原有的千伶百俐的手段不可同日而语。
她怕花愆和冰杰吃不惯这些没油少盐的东西,特地给二人做一顿可口的饮食。自己端着给产妇做的吃食进了芮氏做月子的房间,然后陪着芮氏一起吃。等她再出来时,带进去满满的食物竟然没动多少。
华愆皱了眉:“怎么吃得这么少?”
仇妹回答:“娘子心情不好,这些东西又不好吃,我再三求她,她也只略略吃了几口。”
花愆听了这话,也就不再说话。可是等下一回仇妹去送饭时,他也跟了进去,将食物扣下,却把仇妹赶了出来。
看着仇妹欲言又止的走出房去。芮氏横了丈夫一眼:“月婆子的饭菜有什么好吃的,你还是出去吃吧。”
花愆拿起汤匙尝了一口鱼汤,果然很淡。他也不多说,将吃食摆在芮氏面前:“吃吧。”
芮氏坐起身,也尝了一口鱼汤,皱眉道:“没味道。”又撕了一小块白水煮的鸡肉放在嘴里嚼嚼,依然是淡淡的难以下咽,就摇头不想吃了。刚要放筷,花愆却不容她如此,握了她的手:“把这些都吃完了。”
芮氏抬头央告:“我不想吃。”
“哪有你想吃不想吃的。快些吃了。小心我捏你鼻子硬灌。”花愆语气霸道,却掩饰不住眉宇间的温柔:“我陪你一起吃。”
半哄半吓,这顿饭总算吃得干净。花愆终于对妻子露出赞赏的笑容,弯腰在妻子唇上轻轻一啄:“忍过这个月,想吃什么好的随便你。”
芮氏红了面孔伸手搂住郎君脖颈,轻声道:“你不用陪我,我以后好好吃这些东西就是。”
花愆一笑,笑容耀花人眼,口中道:“这些东西再难吃难道能难吃过药?放心,吃了那么多药,这些我早不在乎了。陪你吃心里只有开心。”
夫妇二人柔情荡漾,将身子粘在了一处,虽然芮氏刚刚生子,不能有其它举动,但两双眸子中除了对方的影儿,再也容不下其它人。
偏偏此时一阵儿啼大声响起。两人不得不分开身子,芮氏抱起孩儿哺乳。花愆只得站在一旁看着,不知为何,见儿子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吸吮甘露,心中竟有些忿忿起来,好像被人抢了心爱的东西。
芮氏喂完奶,抬头见花愆正盯着自己和孩子看,就将手中婴儿托高:“来抱抱吧。”
花愆接了过来,再次感受到新生命的柔弱与神奇,用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婴儿粉嫩嫩的小手。那婴儿也像有感觉一样,伸手握住那根手指送到嘴里用力吸吮。
花愆觉得手指有些痒,并未抽出手来,却低声道:“刚吃饱了还想吃,真是个馋嘴。”
芮氏听得一笑,看着父子二人,都是神仙一般的人品,心中忽然一酸,泪水就像没有关住闸门的水儿淌了出来。
逗着婴儿的花愆发觉妻子落泪,立即坐到床沿,用另一只手将妻子揽入怀中:“有我在,你不需担心。”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芮氏一听,索性扑在丈夫怀中放声哭了出来。
花愆再三相劝却不起作用。芮氏只顾自己哭个任性。他听说坐月子的女人不能哭泣,不然对眼睛不好。眼珠一转就想出个主意来,手指悄悄在儿子屁股上一掐,顿时小儿哭声响彻屋内。听到孩子哭了,芮氏立即止了哭声,抢着将孩子抱过来,哄了半天,那孩子却有股犟脾气,就是不肯停下,直哭了半个时辰,才因为倦极而睡去。至晚间仇妹为婴儿洗浴时才发现婴儿白白嫩嫩的小屁股上印着两个指印。自那日以后,若花愆再来抱婴儿,婴儿必定啼哭不止,竟像和他父亲是天生的冤家一般。弄得芮氏哭笑不行。花愆咬牙切齿。
父子二人的官司尚未打得清爽,转眼婴儿已经满月,该行洗儿礼了。
花愆虽然脾气不好,可花家在街坊中的人缘却好得很,街坊见这一家都是年轻人,没有一个老成持重的,就主动帮着筹划了起来。按习俗家中若生了男儿,就在门左挂一把弓,生了女儿,则在门右挂一张手帕。小哥儿出生第二天,就有人发现花家大门左侧没有挂上弓,立即有人巴巴的送了来。却都被花愆拒了去。后面三朝汤饼会,三腊礼都因为这位爷不领情未能举行。可是满月是件大事,被街坊的女人们唠叨得耳朵都起茧子的仇妹找了个机会与自家娘子商量再三,芮氏终于点头应了邻居们的好心。
花愆终究不舍得驳了妻子的面子,也就答应了下来。花愆这一点头,不待自家张罗,自然有街坊中老成稳重的长辈为夫妇二人张罗了个周全。
到了那日,自有东头相隔七八户远的一户人家,户主姓芮,恰好与芮氏同姓,便充做芮氏娘家。早早备好彩画钱和各色果品,锦缎食物等送了过来。
到了花家,小小堂屋内外早已塞进无数人来,有些是芮氏的学生家里人,还有些,买卖人情上有些来往,更多的人却与花家没有半点关系。却不知为何凑了这样一大窝人来。
冰杰站在门口,面上是在迎客,暗里已把所有人都在心里惦量了一遍,进出人虽多,身上却不带什么官气匪气,的确是些平平常常的百姓,就依了爷的吩咐全部放行。
芮氏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出房门,怀中抱着婴儿,在仇妹的搀扶下走到洗儿盆前。洗儿盆又叫子孙盆,今天用的是大铜盆,周围围以锦缎,唤做“围盆红”。盆内所注之水是用桂花,柑叶所煮成的香汤。放了几串洗儿钱和枣子,葱蒜等物。
众人一见正主出现,立即围上来道贺,夸赞新儿生得出色。芮氏面带微笑道谢。知她产后虚弱,众人也体谅,就开始准备洗儿。
有些乡邻便要往盆中放入金银钗环等物。这叫添盆,也是讨个吉利之意。谁知一直不曾发一言的花家郎君却在此时开口道:“不必了。”芮氏也道:“各位乡邻帮忙操持已经是天大的恩惠,这添盆就不必了。”
见夫妻俩都这么说,尤其是花愆一张面孔,让人一看就违抗不得,众人只能罢休。芮氏伸手拿起一根金钗,开始搅动香汤,这叫“搅盆钗”。随着她手越搅越快,那水就现出一个旋涡。水中的铜钱,枣子等物都随着水转了起来。立即涌上一群妇人,上前争着捞取水中的枣子食用,据说可以早生贵子。
这一通乱却比别家洗儿更乱了许多,但花愆与冰杰分别站在芮氏身旁,两人像两个护法金刚一般,也无人能惊扰这母子二人。芮氏不但不恼,看得还格外有趣,竟然露出些微笑来。
芮氏生完孩子后,脸上总有些忧郁之色,难得今日见她面带笑意,花愆看在眼里,心情竟也大好,忽然觉得这些乡俗虽然繁琐却也有趣得紧。心头一动,忽然生出了一个新的想法。
等盆内的枣子被那群女人抢完了之后,就该沐浴。洗儿婆抱着婴儿从头洗起,每洗至一处,就要说些吉祥话语。无非是升官发财之类,花氏夫妇似听未听,唇间却都含有一丝嘲笑。
洗儿过后便是剃发,眼见那软软的还打点小卷的胎发一缕缕的剃落,芮氏眼中全是爱怜之色。
等胎发剃净,仇妹拿了个小金盒儿将剃下来的胎发小心收好。按规矩,此时家人抱着孩子向亲友们道谢后即为礼成。就在此时,花愆对妻子道:“把孩儿给我。”
芮氏一怔,孩子一到他怀中就哭,今天有这么多人在场,让孩子哭泣总是不好。但见丈夫眼中的坚持,最终还是将手中的婴儿交到丈夫手中。
不出所料,那孩子一落入父亲手上,立即就开始大哭。花愆却不理睬,只是将儿子高举过头顶。在场人见他神情肃穆,竟然都呆住了,不知他要做什么。
芮氏心中信得过丈夫,但也被他一脸的慎重之色感染,抬头呆呆看着那张过于阳刚的面孔,静静等待他下一步的举动。
花愆将啼哭的儿子举得高高,一字一句道:“此子为我之长子,我今天为他取名为‘玥’,字‘凌昊’。”
来参加洗儿会的乡邻大多不识几个字,听了这个名字倒是没什么反应。芮氏心中却猛地一紧。
“玥,古代传说中的神珠。
少昊,亦作少嗥。五帝之一,黄帝之子。传说少昊出生时,有五色凤凰领百鸟集于庭前,此凤凰衔果核掷于少昊手中。忽然大地震动,穷桑倒地,果核裂开,一颗流光异彩的神珠出现。众人大喜,寓为吉祥之兆,黄帝见其神珠皎如明月,亦是天赐君王之物,定名神珠为“玥”,称号少昊为‘凤鸟氏’。”
芮氏饱读诗书,这段传说她知之甚详。她更知道此物有人说它象征吉祥,有人则说它不祥。不论其详与不详,它都是一种神珠,主宰操纵着不可思议的力量。正或邪,一切皆是拥有此珠之人的命运与造化。正,则祥;邪,则不祥。得此珠之人,必定也是一个拥有着强大意志的人。
花愆给儿子取的这个名字实在狂的可以。不仅“玥”代表上天赐与君王的宝物,而“凌昊”二字,简直是将五帝之一的少昊帝都压在了下面。
不知为何,听了父亲这句话,那正在啼哭的小婴儿竟然止住了哭声,用乌溜溜的眼睛从高处俯看向众人,竟然一点也不怕高。芮氏轻轻一叹,上前攀住丈夫手臂,道:“‘灵皓’两字很好,我很喜欢。灵气逼人,洁白如玉。果然好名字。”竟然轻轻一句话,将丈夫给儿子取的字悄悄替换成了另外两个字。
花愆眼底波光一闪,转眼又沉寂入了两汪墨玉潭中,冲着妻子宠溺一笑,再不多说,将孩子交还给她:“你也乏了,早些去歇着吧。”
芮氏接了孩子,与众乡邻道了谢就由仇妹扶着回了自己的房间。乡邻们也纷纷告退。热热闹闹的洗儿礼功德圆满。从此我们的小娃娃也有了一个大名:花玥,字灵皓。
花愆进屋去看望妻子,见妻子抱着玥儿坐于席上,用扑闪闪的大眼中看着他。
花愆看懂了妻子目光中的意思,他几步上前,拥住妻子,道:“怎么还不休息?”
“尚希,我给玥儿改了字,你不会在意吧?”芮氏低问,毕竟是家中长子,这命名大事是应该由父亲来决定的。
轻轻托起那张永远看不够的小脸,花愆的眼睛里带出了笑意:“狡猾的丫头。”
房中温度莫名的升高,花愆只得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低头看看儿子:“这坏小子长得真快。”
小花玥听到父亲说话,略略咧一咧嘴,竟然发出了一个单音:“爸”
花愆大喜:“他竟然会叫‘爸’了?”早忘记儿子和自己的恩怨,伸手将小肉团儿抱在怀中:“听话,再叫一声。”
小玥儿这回竟然没有哭,反而笑得格外灿烂,没牙的嘴张开,露出嫩红的牙床,“格格”笑得人心里都发痒,却不再叫人。花愆不死心,再三的勾他说话,忽然听到一声爆响,一股酸臭味弥漫开来。
花愆低哼一声,皱着眉看着自己衣上那团黄澄澄,稠乎乎的东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芮氏强忍着笑,大声招唤门外的仇妹去烧水给爷洗澡。
原来小玥儿的尿布不知何时已经被他踢掉了,小婴儿的大便一般要到半岁以后才成型,现在就和一团浆糊一样糊了他爹一身。
花愆放下儿子,又狠狠地瞪了那小家伙一眼,说道:“真是个坏东西,以后就叫他臭臭算了。”
看着擅长板着扑克脸的丈夫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吃瘪后落荒而逃,芮氏好辛苦才忍住没有在他面前笑出声了。等丈夫走远了,才抱起床上的儿子,狠狠地香了一口,道:“谁说我的宝贝臭,明明香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