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清楚,什么位子。
只是一场,自以为是。
——王菲《影子》
1
我这才明白,原来门外有人偷听。看到她刚才的样子,吓得我手心全是冷汗。忽闻一声娇嗲:“不好,我的金梅!”她一跃踢开房门,早已没有人影了。
我笑道:“既是金梅,定被人换酒了。”
琴晰又到走长廊拐角,见一蹒跚老人,大声道:“站住。”
花白胡子的老人正是老掌柜,他抓住扶手慢慢下楼,对琴晰的话充耳不闻。
琴晰冷哼一声,在空中翻个跟头轻轻地落在了他的面前,再次大声道:“站住。”
老掌柜好像有点耳背,凑上耳朵问:“姑娘是在和我说话吗?”
“在最东边房前看到一朵金梅花没有?”
“是一朵黄金打造的怒放梅花吧?”老掌柜喘了口气又道:“它和那人一起走啦。”
琴晰咬着牙道:“可恶的小贼,让本姑娘抓到,非刺你几个窟窿不可。”
老掌柜辩解道:“不是什么小贼,是萧公子回来啦,呵呵,还是我运气好,在门前站了足有五分钟,也没有一颗金梅打在头上。”
我赶到是恰好听到,急忙问:“老伯伯,萧大哥回来了吗?我怎么没看到啊?”
老掌柜笑了笑:“是回来了,不过又被一朵金梅花打跑了。”说着眼瞄了瞄琴晰。
琴晰埋怨道:“窗户又不是没有开,谁让他走正门呢。”
我笑道:“小妹又在耍脾气了,进出房屋自然是从正门了,哪有爬窗户的?”
我暗道:怪不得那天小二说萧大哥极少回来住,原来他是从窗户进来,大门整天是锁着的,夜间又不生蜡烛,让人很容易误以为无人居住了,即使不经意间的叮咚声响,也会被他人当做是梁间打闹的老鼠吧。
琴晰不再理会老掌柜,拉着我的手回房,忽凑到我耳旁说:“其实我也是从窗户进来的。”
我看着她起了卷的发梢,叹了口气:“女孩子家舞刀弄枪本就不像话,你又到处沿屋顶、翻墙头,爬窗户,这还成什么样子?”
“我也没有办法呀,所有人都在杀我,我只有隐匿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苟活,没有人烟也没有鸟兽虫鱼,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与永恒的痛苦。”琴晰低声呢喃,像是对着眼前的空气倾诉,脸上流露出无限回忆与哀伤。
那张恬静的脸突然扭曲了,双目变通红,那不是人能伪装出来的怒。“阿悠姐,你忘记了我们琴家一百多条性命,忘记了我们的血海深仇,你变了,变得委曲求全了。可是没有人会放过你,你知道萧歅为什么总会出现在你危险的时候,是我在暗中保护你,那些出现在你面前的危险不过十一罢了。是我杀了那些人,阿悠姐,你也该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吧。”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四周阴冷下来,那浓重的杀人来自面前的少女,我后退一步道:“那你也没能杀死他们啊,也许他们也没有打算杀我的,更何况我又不会武功,对他们构不成生命威胁。”
“你的意思是我下手残忍了?”
“我记得你小时候可善良了,连只蚂蚁也不忍害死,有次我们在后花园的静心湖玩耍,你为了从小花嘴里抢出黄鸟,连手都被小花抓破了,后来,黄鸟的伤好了,它飞走时你还大哭一场呢。”
琴晰呜呜的哭起来:“明亮如镜的静心湖,我怎么会不记得,可在我闭上眼后,那潭盈盈湖水分明是一湖殷红的血啊。”
我轻轻把她揽在怀里,抚摸着那纤薄的双肩,把整个家族的血仇全压在这脆弱的羽翼上之上,是有点太残忍了。我拍了拍她娃娃般的脸蛋:“阿晰,不管什么时候,无论你做了什么,你始终是我的好妹妹。”
2
琴晰在四海客栈避难,一避就是半年,我也跟着她避难了半年。半年间,她白天从不出门,一到晚上便神秘失踪,天未亮时又回来了,我问过她,她一直是缄口不言的。这半年间,我每天到处打探萧歅的消息,结果一无所获。正如琴晰说的,满条街上,到处都是要杀她的,杀人太多,怪不得别人称她为红衣魔女。当我看她第一眼时,她像一个可爱顽皮的孩子,再看一眼还是一个人事未知的俏皮丫头,无论怎么看,也跟魔女挂不上钩。琴晰曾向我解释过,杀人的多少并不能说明一个人是否入魔道,比如你杀了江湖上十恶不赦的坏蛋,人们便会称呼你为侠女,由此可见,魔与侠都是要杀好多人的。
我问她:“照你这么说,你杀的好人多于坏人了?”
她拍着小脑袋道:“哪有这么简单,人嘛,不能只用对立的好坏来区分的,圣人尚有过错,平常人就更不用说了,那江湖上提着脑袋过日子的剑侠刀客岂不是错上加错了吗?阿悠姐,你认为我是好人,可别人都认为我是坏人,那我就是坏人,如果有更多的人认同我支持我的话,我就成了大英雄大侠女。”
我茫然的点点头:“哦,原来人是一种介于好人与坏人之间的矛盾体。”
后来我又问她一个问题,也是我自第一眼见到她就私自猜测答案的问题:“为什么别人都叫你红衣魔女?”
琴晰嘟着嘴:“嗯,这个我也不清楚,可能暗喻我杀人太多吧,也可能是说我衣服的颜色。”
我突然想到她始终都穿一件红艳艳的衣服,若换成别样的衣物服饰,人们绝不会想到眼前这个蹦蹦跳跳的小妹妹就是杀人如麻的红衣魔女。于是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她。琴晰尝试着满身绫罗地跟着我出去逛街,不安的回首四顾,在客栈里,茶楼中,酒店旁,甚至骑马路过的,超过一半的人都与她有仇。不过那些人不是蹬着饭菜里的苍蝇,就是喷着酒气畅谈花丛中的故事,偶有一二个投来目光的,还是像丢了魂似的说了句好漂亮的丫头,几次之后,她也变得大胆了,到处对人微笑打招呼。
我告诉她,这是水性杨花的女子揽客所为,你怎能做那种下贱的动作?琴晰兴奋的脸有了红光,道:“跟春色满院的姑娘们学的,我的功夫还不到家,若是牡丹姐姐嫣然一笑,那些人早就痴笑着瘫软在地了。”
我看着那张兴奋的脸,责备道:“什么都学,就不学好。”
她神秘兮兮的对我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那些人开始约她听戏,赛马、狩猎、四处游玩,游玩的结果是,只有琴晰一人回来了,那些人全是不明不白的死在路上。
“本可以那么做,为什么又这么做?”我问她。
她娇笑着,语气也轻浮了许多:“这样风险小,又省力气,还可以欣赏他们临死前惊讶、痛恨、不甘的表情。”
我知道她心中放不下仇恨,仍然责问道:“杀就杀了,为什么还要折磨他们呢?”
她很快又不高兴了,埋怨道:“你还是我姐姐呢,到处帮着别人说话,若我落到了他们手里,死的要比这惨十倍吧。”
3
琴晰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也许她在生我的气吧。我来到宜宾街的白府前,拍响了那两扇镶满了铜钉的漆黑大门。一个灰衣老仆人从门缝里挤出了半个头,压着嗓子问:“姑娘找谁啊?”
“我是你们白荩公子的朋友,麻烦你帮我通报一下。”
老仆人一副难过的样子,叹了口气道:“我们公子病了,是不见客的,姑娘请回吧!”
我推住了快关严的门,门缝又一点点地变宽了,相求道:“老伯伯,麻烦你通报一下,就说一个叫琴悠的来找他,来与不来由他吧。”
老头子奇怪的看着我,道:“就是岚小姐来看他,他也是不见的。”
我问道:“谁是岚小姐?”
老头子猛地一激灵,道了声:“稍后。”不久,跑了回来,说:“老爷有请。”
我满腹犹疑起来,本是来找小白出去透透气的,见他父亲做什么,正疑虑时,老头子躬身立在门口,不再前走,说:“琴姑娘请。”
我推开门,看到一个身穿华贵长绸的中年男子,面色白净,额下的毛发柔顺整齐,像是一个书生出身的大家官宦。
那人含笑道:“琴姑娘请坐。”
我紧蹙不安的坐在散发香气的颤木椅上,看着琳琅满目的珠宝饰品,好像自己在做一场黄粱美梦。那人自我介绍道:“我是荩儿的父亲,琴姑娘可有事找他?”
我赶紧道了声白伯伯,又回答说:“没什么事,只是在源阳城呆久了,听说他家在这里,就来这看看了。”
白伯伯叹了口气,说:“荩儿病了,不能见客,若琴姑娘不嫌弃,可在敝府小住时日,待荩儿病愈,再来相告。”
我本想拒绝,但想到极有可能这儿就是我后半生的落处,先住一段日子熟悉熟悉也好。便答应道:“白伯伯,叨扰了。”
白伯伯又是轻轻一笑:“柳伯,带着琴姑娘到西厢房休息。”
白府大的出奇,规模上远远超过了楼台得月宫。楼台高耸,飞檐错落,好生气派,木棱镂画,窗纸抹金,檐角勾搭着名贵的红绫,显尽奢华。一路上撞见了十多个仆人丫头,见我们走来,都是低着头避在一旁。看来这个年老的柳伯在白府还颇有地位的。也撞见几个抱剑捉刀的江湖男女,他们有说有笑地谈论着满地的十里霜红。
他们来白府做什么?莫非白盟主当真是堂中那个人,小白的父亲?我正寻思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
柳伯道:“琴姑娘暂住在这儿吧,这里既清静,环境也好,除了送饭的丫头,极少有人会来的。”
我看着四周,和前院没什么区别,依然富丽堂皇。我不解道:“如此清幽雅静,这么好的去处,怎会鲜有人至啊?”
柳伯笑着道:“西厢房是白府的西边,翻过那堵高墙就是后街,后街是源阳守将的府邸,自然没有人马车辆了。这西厢房是公子三年前所建。平时,下等人是不许步入的。”
我疑惑道:“为什么?你们公子也太小气了,建了房子还当宝贝藏起来。”
柳伯转身要走了,道:“是老爷的命令,姑娘的话真多,待你见他时自己问他好了,早些休息哦。”
我在西厢房住了四天,果然除了送饭的丫头,什么人也没来过,我感觉这里像是一个大牢房,突然心里十分压抑。难道平时活蹦乱跳的小白,也喜欢被关在这里?我摇了摇头,十分不解。
我出了门,到处转转,全当是欣赏美景,不过十里霜红早就散落了。事情并非我所想的那么简单,这片该死的十里霜红,我竟然在这里迷路了。前面出现了房屋,看着斜飞的檐角,也知道这不是我所居住的西厢房,但见人问路也是好的。穿过花丛直奔那房屋而去,三拐两绕,尚未出去,却听不远处有一女子呜咽。
我暗想不知是哪个丫头在此垂泪,想必是受了气的。我走近了,听那女子悲声道:“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我绕到她的身后,见她半伏在尘土中,洁白的绫纱裙摆上沾满了土,像一块狼藉的酒桌布。乌黑柔顺的秀发一股脑披肩倾泻而下,遮住了大半个身子。我悄声唤道:“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女子显然不知道这里还有别人,吓了一跳,回头看我一眼,又转过头去,柔发泼墨般的又遮住了那张极美的脸庞。在她回首的瞬间,我看到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如皓月当空,星光便暗淡了。如此花容月貌,世间难求,竟在此伤心流泪,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欺负了她。我又问道:“姐姐莫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少女早已整理好妆容,平静的与刚才判若两人:“你是谁?我之前没有见过你。”
“我也没有见过你。”我望着这个突然变文雅的姑娘,有点不太适应。
“我叫暮岚。”她有礼貌的回答,又打量着我说,“姑娘好像不是白府的丫头。”
“岚小姐?”我忽然记起柳伯的那句话,不知她是小白什么人,心跳莫名的加速了。
4
暮岚哦了一声,问:“你知道我?”
我摇了摇头,说:“刚才从别人口中听得,直到现在,才难得有着一面之缘。”
“姑娘说笑了。”她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像是和白家小妹打招呼,“姑娘的名字还没告诉我呢。”
我避开那道柔和的目光,道:“我叫琴悠,是白…白府的客人。”
暮岚皱了下眉头,道:“白府的朋友还真不少,舞刀弄剑的,我看着就心烦。”
我也附和道:“是啊,他们只知道刀剑、武功秘籍和争夺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又怎么样,失去了亲人、朋友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也会孤独的死去。”
暮岚拉着我的手喜道:“对啊,我几乎认为你和他们是同路的,我怎么这么糊涂,把这么可爱年幼的小姑娘也想的那般坏,琴姑娘如果不嫌弃的话,你以后喊我姐姐就行了。”
我望着那张谈笑着的脸如一朵静放的百合花:“姐姐,受小妹琴悠一拜。”
她赶紧扶起我,道:“拜什么?咱们不是打打杀杀搞结拜的,学那些人做什么。”
我傻笑着摸了摸脑袋,问道:“姐姐知不知道西厢房怎么走?”
“从这出去,一直沿着房屋向西走就是了,唉,那是很冷清啊,听丫头们说,那地方不能进的。”她惊讶的打量着我,好像西厢房里住的是妖怪,而我就是从那跑出来的。
“是啊,除了吃饭时间,连个鬼影也见不到,闷也闷死啦。”我埋怨道,“不过,听柳伯说,那里好像是禁地,下等人是进不得的。”
“哦,这样啊?很孤单是吧?等我有时间了去那找你解闷。”她拉着我的手走出花丛。
“好啊好啊,姐姐要尽快去啊,等我闷得不行了就不在白府叨扰了。”
我在西厢房独自又过了一日,暮岚没有来看我,反正这里不会有人,吃过早饭便回到被窝赖床,也没有人说我懒。在我意识朦胧的时候,只听咣当一声,是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现在又不是吃饭时间,自然不是什么丫头了,肯定是暮岚,当时我也没想弱不禁风的暮岚哪会那么粗鲁的推门,我跳下了床,也不穿鞋,光着脚喊着姐姐跑了出去。
来人当然不是暮岚,只见那个男人浑身是汗,像刚从浴缸里爬出来,光着膀子提着剑,面部表情比我还要丰富。我尖叫一声:“死小白,你来怎么也不先说一声?”
小白放下剑拉住我的手不让我跑开,道:“我是这里的主人,为什么要向你说?反正不会有人来的,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会住在我家呢?还有那个好姐姐是谁?”
“放手啦,让别人看到多不好。”我去打开他的手,不料他抓得太紧,我想算了,反正也不会有人来的。“没有人会来的,。”小白又证实了我的想法。
我抚摸着小白滚烫又结实的胸肌,慢慢把脸颊贴了上去。我能听到他咚咚的心跳,柔声道:“小白,你知道吗?那些日子我一直想找人帮你,我以为你早已不在人世了。”
小白抹去了我眼角的泪花,安慰起来:“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又没有缺胳膊少腿,那女人真是厉害,下次再撞见她,非要大战一百回合,以雪前耻。”
“不要杀她好吗?”我心中一颤,竟为阿晰求起情来,不过按以前的比斗来看,就是小白再练五十年的剑,也未必杀得了她。
小白苦笑搔着头:“只求她不要杀我才是啊,她的武功太高了,甚至超过了爹爹。”
“她说过她不会杀你的。”我低声说。
小白惊叫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轻轻一笑,又贴紧了些,“这个不重要,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了。”
只听窗外传来哼的一声,那人哭着跑开了。我看着随风飘起的乌黑的长发,我明白了,那是暮岚。
我冲着窗外大喊:“岚姐姐,岚姐姐。”
我欲跑出去追,小白却拉住了我的手,低声道:“不要管她。”
我发现小白的神情黯淡了,“岚小姐是谁?”
“我的未婚妻。”“那你还不去追?”我心中一痛,还是催促他去追岚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