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站在上海的这片土地上，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看着眼前庸庸碌碌的一切，感觉并没有多少的变化。
和半年前的那个寒假一样，和一年前的那个暑假一样，依旧是奔波忙碌的人群，依旧是车水马龙的街道，依旧是雄伟标致的建筑。
但是我知道，这些都是存在于这个城市上空的表象，其实它今天展现出来的，不会和过去的任何一天一样。走出火车站，郎跃静静地望着天空愣了一会儿，然后就一个劲儿地不停感叹：“啊！上海！这就是上海，多少人为之倾慕的上海！我久违的上海，我又回来啦！”
身旁有经过的人侧过头打量着他，他依旧不停地手舞足蹈絮絮叨叨。
其实，郎跃离开上海也并没有多久，两年前他回来过一次看他老爸，妈妈刚走后不久，他担心爸爸一个人会生活得不适应。他说那天刚进家门，就看见一个打扮得妖艳妩媚的年轻女人穿着他妈妈的睡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摆弄着遥控器，他爸爸在一旁给她嗑着瓜子，态度谦卑恭敬。
他厌恶地转过身甩上门就走了，随手又把钥匙扔在了门外的花盆旁，走得头也不回。
他后来在告诉我这些时，打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我当时心里直犯恶心，不知道是因为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子没吃饭晕了车，还是因为看到了那个女人血红的大嘴反胃，反正就是特别的恶心，我当时终于体会到了你们女人怀孕时那种整天都想抱着马桶吐的滋味了。”
从那天起郎跃再也没有回去过，甚至很少会再跟他爸爸打电话，这次出国的事，也是他每天一个电话，在坚持了一个礼拜之后才终于申请成功的。
所以他常常会买很多在上海拍摄的肥皂剧看，不看电视剧情，只是仔细关注着电视里的一草一木，一建筑一群人，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把那个生他养他的大上海给忘记了。
现在他的大学已经要读完，出国的梦想也即将要实现，所以不能不再回来拿盘缠了。
郎跃忽然语气有些异样地说了一句：“怎么和电视上不太一样呢？”我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挺忧伤的。
我一直没有开口说话，郎跃说我，怎么突然不会说话呢？
其实，在这些天里，我自己也忽然觉得在张开嘴后，意识就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是会莫明其妙地发脾气，然后掉眼泪，也常常会把书本拿倒，长时间的发呆。
那天穿过一片林子，看到一片树叶在自己眼前飘落，就忽然感觉到了世事无常的可悲，一个生命在风雨中坚守飘零了那么久，最后的归宿，依旧免不了被人践踏于脚下。
妈妈有些激动甚至兴奋地说：“小菲前几天来家里了，送来了两张入场门票，贵宾区的位置，她说是苏楠特别买了几张，到那天我们一起去，这孩子，想得真周到。我就想呀，到时候我们都去做她的拉拉队，希望她这次能得到最好的成绩…”
我突然就感觉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样，想哽噎出来都特别的困难，我赶紧回到自己的屋里把门关上，直到感觉嘴唇已经被自己咬得隐隐发痛并且麻木了，才突然想到，如果用被子把头蒙起来，那么即使大声地哭出声音来，妈妈也不会听到的吧。
我从苏楠口中得知真相那天开始，一直堆积在心底的痛苦和悲伤，终于在这一个瞬间得到了倾泄，我想那是我在这么多年里哭地最痛快的一次，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一个人的体内可以贮存那么多的水分，在极度悲伤的时候可以这么尽情的流出来。整个枕头都被浸透了三分之二。
妈妈走进来拉着我的被子，担心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平息着情绪坐了起来，看到妈妈也在抹着眼泪，以前爸爸常常说，我这一点特别的像妈妈，特别容易就会掉眼泪，无论是在看电视，还是在听着别人说话，总是在还没有看到别人的眼泪时，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可以毫无理由，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
我擦着眼睛说：“妈，我没事，就是听到你在说小菲的时候心里特难过，妈，上次我听苏楠说…说小菲…已经答应他，等这次比赛过后就和他一起出国，我就是有点…很舍不得她…”
妈妈吸了一下鼻子，笑了笑说：“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你看你哭的唏吧吧的，又不是小菲遇到了什么不测，她只是出国嘛，又不是不回来了。”
晚饭时，妈妈看到我一直闷闷不乐，放下筷子叹了口气，感慨地说：“唉，叶子，我知道你心里很舍不得小菲，路遥你们三个从小就在一起长大，比亲姐妹还要亲，二十来年了，你和她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的生日。我记得你们出生那天，我和她妈妈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她突然说肚子疼，我还笑她，这时间还没到呢就着急着想生啦？可是话刚说完，你就开始闹着要出来了，从那天开始，大院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唉，只能怪小菲命不好吧，她妈嫌你莫叔叔没啥大能耐，没几年就离开家了，后来听人说又嫁了个老板，跟人家一起出国了。这些年呀，小菲是挺苦的，虽然说你薛阿姨人不错，但再好也不如自个儿亲妈好啊，没那感情。现在呀，都长大了，也都挺争气。出国就出国吧，地球不大，想回来就能回来了，你们都长大了，要有自己的生活，总有分开的时候。苏楠这孩子挺好，对小菲挺好，小菲跟着他也让人放心。再说，你莫叔叔不在了，她身边也没啥亲人了，女孩子呀，有个对自己好的人就是个归宿…”
妈妈的语气开始变得哽噎，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已经放下了筷子又在擦着眼睛。
“叶子，明天你去看看小菲吧，一个女孩子，太孤单了。”
我的泪水又掉了下来，很用力地摇了摇头说：“妈，我不去了吧，我现在害怕她。”
妈妈叹气着，“唉，有什么敢不敢的，别说你们是姐妹，就是朋友也应该想念了，都分开了这么久。“
我回来不到一天的时间，好像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流眼泪。
我抓紧妈妈的手说不出话，只是一直流泪。后来我又多问了妈妈一个问题，问她小菲的妈妈是不是有心脏病。
妈妈疑惑地想了想说：“不可能有吧？她身体挺好的，当时还是舞蹈老师呢，还参加过一次…好像就是这次小菲参加的比赛，获奖上电视了呢，没听说她有什么病呀，哎叶子，你从哪儿听来的？”
“不是，不是听谁说的，我就是瞎问问。”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想着以前的很多事情，想着那时候的人，那时候的事，再对比一下现在，感觉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有人哭喊着，有人嘻笑着，但似乎都是在一点一点地向着悲伤迈进，然后又像是忽然被一些更为现实的东西，猛地向一个更加庞大的深渊里推去，一切都在无数只眼睛的面前爆光，然后被无限地放大延伸、再放大，再延伸…其实我知道，也许在这场梦境里，还有很多的事实和真相都在被尽力的掩护着，有那么多的自以为都是我所看不到、看不清楚的，但是我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勇气靠的再近些了。
也许现在的这个梦还没有醒来，也许它还在继续着，可能还会一直继续下去，究竟当我再醒来时，看到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没有人会知道。这个沉寂安静的夜晚，我是在看着月亮一点一点地斜下去，太阳一点一点的升起来的过程中度过的。
我想起《天若有情》中，男主角抱着因病在自己怀里死去的女人，望着初升起的朝阳，一直喃喃自语地说：“天就要亮了，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那，是不是所有的黎明到来时，都会有太阳的出现呢？
莫小菲日记
2005年08月09号星期日
我没想到夏风会来家里找我，当时我正蓬头垢面地刚把屋里的家具地板窗户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环顾了一遍，虽然红木家具显得有些陈旧，但是仔细审视几遍后，就能感觉到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时代韵味。
想着是不是应该用“富丽堂煌”这个成语来形容时，我就听到了一阵门铃声，然后看到夏风低头问正在洗着衣服的住在对面屋里的阿姨，“请问莫小菲是住在这里吗？”
我走出去时，对面那阿姨的手指正对着我，说：“那屋就是她…哎，这就是，小菲，你正好在家，这谁呀找你呢。”然后眼神疑惑地盯着我看。
我真的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命运故意捉弄人，上次在医院里和关素琴的合影昨天晚上才请人用框架装了起来，被我订在了屋里最显眼的地方，刚刚又擦了一遍。
其实当时我原本并不想留下照片的，但是又不好拒绝她的兴致。夏风一直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我给他端来茶水时他才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然后问我：“我能问你…这个女人…她是你的什么亲人吗？”
其实，从他没进屋之前我就一直看着他，心里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爸爸，我的亲生爸爸！他终于来找我了，他还是想要认我的…”
我看了一眼照片上的自己，有一双和关素琴一样明亮的大眼睛，有一张和面前这个男人一样薄薄的嘴唇，如果把他的头像也印上去，这该是一张多么完美的全家福！
第一次遇见他时的那种奇异的感觉又在心里蠕动起来，我多想回答他：“那个漂亮的女人是我的妈妈，亲生妈妈，关素琴。我就是你的女儿，亲生的女儿！”
可是我看到他眼角的皱纹和手指上已经磨得光滑的戒指，心里不觉一阵暗凉，面前这个温文而雅应该被我称作“爸爸”的男人，他早已成为了别人的丈夫，也早就被别人整天喊着“爸爸”了吧？
岁月的痕迹已经让他不再年轻，他现在是否还有力量去承担这些年轻时候犯下的错呢？终究还是过去了吧。
我抬头看着他，努力地笑了笑，“她，是我男朋友的妈妈，那天我跟着我男朋友去她家里时拍下的。”
夏风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脸上淡淡的倦容更能突出岁月在他身上遗留下来的痕迹，我能想像出他当年的风度翩翩文质彬彬，所以关素琴会那么迷恋他，甘愿为他生孩子。
我想起前不久在看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作家在四十岁生日时收到一封没有过署名的信，打开来却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故事。
女孩在十八岁那一年初遇风流倜傥的男人，顿时整个世界都被他占据，再装不下任何东西，之后的年月里，她先后几次接近这个男人，并为他生下一个孩子，然而每一次重逢，他都记不得她是谁。
也许关素琴一直都在扮演着这个痴情女人的角色。
但是夏风不是那个故事里的作家，所以他不会忘记这个曾经对他痴情过的女人，所以会走到这个大院里。
现在的他依旧带着往日神采奕奕的气息
只是，无声的时间，蹉跎了曾经华丽灿烂的年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