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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然俗以东为贵，后之来，营幕户席一皆东向，盖敬日月之所出也。
——《北汉书》
日至中间，天空透着清翠的蓝色，点缀着白云朵朵。亮丽的阳光如水如波，颤颤的波动拢弄着闲而食草的牛羊，写意的打着攥，似乎它们的骨头也被浸的清凉透撤，风徐徐的吹着，蒙烈抑穿过错落有致的毡帐，沿着小道折向西北，只半个时辰的脚力便抵达了俟吕邻氏所驻扎的土兀拉耳河旁，驻足望去，密密麻麻的帐庐沿着河流平缓处根扎，呈着扇弧形向河道两边的丘陵处扩散，形似海东青张开的翅膀，俯抱着中间宽阔的土兀拉耳河，登到北岸，蒙烈抑沿路前进，亮出了身份避开巡逻镝刺军士的排查，一路无阻的来到了俟吕邻氏酋长的帐汗，通报过后，蒙烈抑掀帘走了进去。
比着社仑可汗的金帐小一点，奢华处却是有着天壤之别，大帐中央的地面仅铺着略显粗糙的地毯，毡围壁挂着数件粗犷的装饰。几根屹立于大帐中的柱子没有丝毫的修整，只是简单的雕刻着流畅的线条、寥寥几笔的纹饰，朴素平淡。
中央的长桌前，一位老人正端坐于华垫之上，左手持刃，一笔一划的削刻着右手紧攥的狼骨。
他的神情专注，清澈的双目明净照人，有若无物，狭长的脸廓，几须柔顺的美髯，衬托微白的双鬓，竟给人似年长而德隆的长者，翩翩风度，温和而贴切。
蒙烈抑一如常往的脸上罕见的露出恭敬之色，稽首道，“蒙烈抑拜见外公”。
嗯，老人嗯一声，却是依旧专注着手里的狼骨，张弛的刃刀龙蛇笔走，起伏间，窸窸窣窣的碎屑应声落地。
蒙烈抑没有露出丝毫不愉之色，相反他饶有兴趣的看着老人挥斥的刃毫，在他内心深中，老人永远都是那么的从容尔雅，朝晖夕荫般予人宁静的感觉，没有社仑的威严怒霸，老人像一泓淙淙的山泉，水流不腐，冷冽知味中彰显着另一种醉人的气度，渐渐的骨具雏现了形态，模棱下一只狼头隐现了出来。
老人吐了口气，悠长的气运让蒙烈抑蓦地想起，老人不但是俟吕邻氏的族长，更是一位三十年前武功便至达巅峰的存在。
只是几十年来未与人动手，记得此点的人不多了吧。
正当蒙烈抑思绪飘飞间，老人却已将手上的骨具放在一旁，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打量着蒙烈抑，柔声道，“你已经有着半月多未到我这来了，怎么，这些天不顺心么？”。
呃，蒙烈抑收回心神，正腹稿着社仑金帐里的事情，思虑着如何向着眼前的老人提起，但尚未开口便蓦地听见老人关心之言，一怔的功夫，心头顿时生出了酸苦之感，勉强笑道，“多谢外公的挂念，孩儿一切安好”。
“你没说实话哩”，老人慈爱的看着一眼蒙烈抑，伸手示意他坐下，幽叹一口气道，“你和你的母亲是一个性子，都是心重情浅，前者很好，上位者的心事永远都要像草原的星空一样，杂而不乱且深邃无边，让人敬畏不生背叛，但是后者要改，情浅容易极端，极端会影响心重，你见过暴走的狼么？它们的眼里什么时候流露过性情？一如冰冷，这才是它们的生存之道，亦是我们游牧民族立足草原的法则”。
老人满怀心事的吐言，蒙烈抑聚耳听诲，当老人提到自己女儿时那一抹哀伤却没有逃掉蒙烈抑的眼睛，世人所知，蒙烈抑的母亲圣雅姬云十三岁便嫁与社仑，生下蒙烈抑后却从未与这位老者联系过，彷佛是断了根源，但从未阻止过蒙烈抑与她的娘家人联合，只是为了那个位子。
说实话，蒙烈抑到现在也不知道父女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问过数次，但没有人吐露。
老人长吁一声，瞧向蒙烈抑一脸肃穆的侧耳，哑然失笑道，“人老了，啰嗦起来总是没完，你不要介意”。
蒙烈抑连忙摇头道，“外公谆谆教言，字字精辟，另孩儿有着离开毡帐仰望苍穹之感，”有些恭维，但蒙烈抑确是发自真心，老人所流露出来的点滴，对他的性格修养，行为处事裨益之大难所估计，话语间一边摸到长桌上的杯具，挽壶添倒一杯酒，恭恭敬敬的递给了老人。
老人端起酒杯没有饮下，恬然自若捏在手中，道，“今天在帐汗里有事发生了吧”。
嗯，蒙烈抑点下头，将金帐里的事情详细的道出，完后道，“我实是猜不出父汗的深意，毫无征兆的便要将五千象弈交给那个庶出子，让人匪夷所思”。
老人驻杯听完，沉默片刻，扫向桌角刚刚翻刻的狼骨一眼，目光平静的盯上蒙烈抑，“告诉外公，你心里是不服气还是嫉妒”。
蒙烈抑一时语塞，看着老人盯视着自己，想反驳却不知如何开口，半天才苦笑道，“两者都有一些吧”。
“这个问题很难？”老人将目光从蒙烈抑的脸上移开，将杯中的酒水倒进喉咙，轻叹道，“你本能的不想承认，但这没什么丢人的，嫉妒也好，不服气也罢，从内心角度，都是你的天性对外在事物的认识”。
蒙烈抑低头不语，显是老人的一番话语让其有些动触，半天才抬起头来，有所感悟的缓缓道，“孩儿愚钝，这才有些明白了”。
“这就成了，”老人脸上满意之色一闪即过，摩挲着酒杯开怀道，“当幼狼始睁开雄视狮子的双眼，绵羊终归是一群等待宰杀的绵羊”。
“孙儿受教”，蒙烈抑匍匐于地，心悦诚服的说道。
老人目光含笑，面庞上光泽的皱纹轻轻蠕动着，亦显示高兴的心情，抚摸着蒙烈抑的背道，“你再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讲出来，不要落下一丝东西”。
蒙烈抑侧身坐直，再一次将事情完完本本的讲述一遍。
没有言语，老人微皱起眉头，似亦是奇怪社仑的反常，猜不透社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材儿，看的蒙烈抑心头升起的那一丝希望顿时泯灭成粒，以老人通天的智慧和对社仑的了解，难道亦把不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么。
就当蒙烈抑失望之际，遽地老人眼中精光一闪，悟透什么似的一声喝彩道，“好小子哩”。
蒙烈抑闻言一震，脸上陡然浮起一丝喜色，急忙道，“外公是否发现了什么”。
老人并没有解释，却是一脸赞叹，“赤抱墟么！哦，是朱抱墟，这个小娃娃不错，好高明的手段”。
蒙烈抑听的是云里雾里，乍然听的老人称赞的语气，无波的心境陡然生出了一丝涟漪，在社仑的儿子当中，只有一个斛律让他警惕着，而其他的子嗣如吐傀奴之流，一皆庶出才能低下，二来身后系母之氏族靠山并不强横，故未被他放在心上，而今天蓦地蹦出个朱抱墟，能得到外公如此评价，让他心里不舒服了起来。
老人似是发觉了蒙烈抑的异状，瞥向他一眼道，“朱抱墟这个人你熟么？”
蒙烈抑摇摇头道，“这人有些狂放，不甚居礼节，多年前他弟弟予青被诘归之收为弟子，跟斛律走的挺近的”。
“和斛律走的近？”老人静深似水的眸子陡地掠过一丝异芒，看的蒙烈抑心头一颤。
嗯，蒙烈抑回神过来，淡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道，“估计是斛律为了收买人心，为了第一高手的弟子，才勉强将朱抱墟收入阵中的，以那个庶出子放荡不羁的本性，狂妄到敢顶撞父汗的权威，想必斛律现在已经是后悔将其纳入己方，兔鹘兼得，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老人闻言颇有不悦，亦方知蒙烈抑亦有收服诘归之徒弟的想法，只是被斛律捷足先得罢了，拂袖端起酒杯，皱眉道，“你很瞧不起他么，别忘了，论身份你也算庶出之人”。
蒙烈抑顿时尴尬起来，他的母亲圣雅秀曦虽然次嫁社仑，亦称妃礼相待，但凭借俟吕邻氏作为柔然仅下于郁久闾氏的地位，身份不低于斛律的母亲，养尊处优处，使他虽未以正出自居，亦从未想过自己庶出的身份，眼见老人道出，不填修辞的脸上局促的一笑，掩饰过去恭敬道，“孙儿口不择言，请外公见解”。
看着蒙烈抑不以为意的样子，老人叹口气道，“你的起点太高了”。
蒙烈抑一愣，抬头觑目视向老人，显然不明白老人是什么意思，但他乃心机深沉之辈，见老人一片感怀，趁机添酒道，“外公，孩儿不明白，就算朱抱墟有个好弟弟，父汗也不应该给他如此大的权势，凶军象弈，那可是父汗手中的禁脔，包括斛律，父汗还没有让谁沾染过这支象征可汗的精锐”。
言已至此，老人抬眼瞧向蒙烈抑，眼睑下垂缓缓道，“你真的以为社仑会让朱抱墟继承那个位子？”
蒙烈抑面容不改道，“那是没有可能的，可是……”
“可是社仑要朱抱墟入主象弈，”老人毫不犹豫的打断蒙烈抑的话，目光终于阴沉了下来，“你忒小看你的父汗了”。
蒙烈抑仍是一头雾水，老人东拉一句，西扯一句，有如天马行空的对话让他疲于应对外，更是拿捏不住老人的思路，而见老人面色转寒，小心翼翼道，“恕孩儿愚钝，实在查不出个中微妙”。
老人审视着蒙烈抑，喟然叹道，“你有着狼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狼的嗅觉，且不论你还是斛律，只要有一人先入象弈，便是社仑钦定的下任可汗，谁也改变不了，但朱抱墟不一样，你明白么”。
蒙烈抑探下头，嘴角微动阖闭一下，终究没有开口。
老人见蒙烈抑一副欲语还豫的模样，澄澈的目光转而注视着桌边上雕刻的花絮，柔声道，“在大草原上，一切都是凭借着实力，弱肉强食者不外如是，像你描述的朱抱墟他根基浅薄，注定没有人能相信他能掀起风浪，而你父汗乍给他五千象弈，万丈平地让他倏的嗖起，风光无限处的等待众人离索，这便是你父汗给定他的结局”。
蒙烈抑听的头脑中嗡的一声，闪电般的想法却已经杵破了那层窗户纸，他本才智聪颖之辈，刹那间的洞天别开豁然明亮了起来，蒙烈抑心悦诚服的叩首道，“孩儿明白了，一旦赤抱墟入军象弈，那便是他的顶峰，无论下任可汗是谁，这一辈子他休想寸进半步”。
嗯，老人唔一声啯的满饮，放下酒杯旋即微笑道，“你已经体会到狼性的真谛”。
“那么父汗如此布局的究因何在？”蒙烈抑没有丝毫的欢喜，皱眉不解的问道，“赤抱墟难道还有利用的价值?”。
瞥向蒙烈抑一眼，老人古拙的脸上骤地闪过一丝失望，微微叹息，“其实你忽略了最主要的东西”。
“唔，”蒙烈抑有些愕然的抬头，迎上的却是老人那一对晶莹若冰的瞳间，凝视的目光盯着蒙烈抑，老人彷佛像重新认识其一般，片刻方垂下眼皮，徐徐道，“你知道从象弈军中当个部帅的含义么？”
呃，蒙烈抑奇怪的看了老人一眼，一边拭杯斟酌着道，“象弈属于父汗的禁军，二十个部帅力主杀伐，除父汗的命令外不会买任何人的帐，属于父汗的近卫，权力远超别军的部帅，权势极……“
声音戛然而止，蒙烈抑的脸顿然苍白起来，似是不相信一般嗫嚅着嘴唇，愈加不解的眸神满拳着凝重，吸口冷气般喃喃，”他为什么拒绝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