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钱的时候,人与人没有太大的差别,大多一副怨天尤人的德行;而一旦有了钱,事情就变得好玩多了,一个个保准精神焕发——一千个暴发户里,就能给出你一千个花钱的方式,比如,像嚼萝卜一样对付各种千奇百怪的人参;比如,把各式各样花里胡哨的金银珠宝镶嵌在所有你能想象得到以及想象不到的地方——包括牙齿和肚脐眼;或者,修建一座比活人住的还要气派一千倍、一万倍的宏伟建筑——陵墓。不过对于大多数富人来说,最热衷的还是那种既古老又不乏乐趣的游戏——骑在穷人的脖子上跳舞。如果你品味独特,对以上任何一项世俗的消费理念都不能提起一丝一毫的兴趣,我以及大石村所有的地主老爷们强烈推荐给你一种精神食粮——祭神……
说到祭神我马上就想起了,被广大中原百姓所追捧的财神爷,对于他的知名度以及可持续性,请不要有任何的怀疑。我甚至敢断言,从他老人家诞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一炮走红,而且在未来的几百年、几千年乃至几万年的发展过程中,他也终将成为广大信徒长期叨扰的对象,究其原因还得归结为,钱作为提高生活品质的基本工具,无论对于穷人还是富人,永远都是极度匮乏的……
而当得起财神这个神圣职位的历史、三界名流们也像走马灯似的被信徒们换了又换,天上的赵公明、五路神,地上的范少伯、刘海蟾,连仁义宽厚的关二爷都未能幸免。但是,大石村的地主老爷们却别出心裁,找出了一位前所未有的标致人物——白山女神,关于这位神仙的来历我们无从考证,不过她的模样我们倒可以从各家供桌供奉的神像上辨出个大概,应该是个迷倒众仙的女神吧。
今儿个是腊月初十,是个祭神的好日子,不为别的,只为女神的使者已经到了。女神既然是个美人儿,使者当然也不能太差。对于自己的美貌,焦娇并不太担心,她昨天倒了大霉,今天才拼死拼活地才逃到了这儿,说什么也得想办法补充一下体力,所以她喊来了村民,说是要举办一次大型的祭神仪式,至于祭品再简单不过了——一个小孩儿就足够了,她还不忘描述一下女神的宽厚与神通,并且发誓一定会把这个孩子带到女神的身边,最终成为女神贴心的仆人,保佑全村从此风调雨顺,白菜长得比大树都高,苹果结得比西瓜都大……诸如此类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儿。于是,全村立刻忙碌起来……
你一定奇怪,这里的人为什么会有如此与众不同的信仰,但你若知道那些“好心”的女神使者是如何一挥衣袖就打倒七八个蒙古强盗,并时不时的送来几匹说不清来历的好马,或者一些难得一见的上等丝绸,就不难理解想当一个保卫一方水土的神灵有多么的容易了。正因为女神及其使者的多方照顾,大石村地主老爷们的钱袋才得以极速膨胀,他们也加紧了对并各家各户农田的吞并计划,一场轰轰烈烈的财富转移和囤积活动就这样展开了。为了答谢神灵的庇护,为了村子的长治久安,把别人家“多余”的孩子送到女神身边去“享福”这种“善举”就成为了财主们之间风靡一时的新风尚……
这一次,那个“幸运”而又“多余”的孩子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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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石头茫然地看着大人们跪在一块大石头前又拜又叩,连村子里一贯挺胸昂首、神气十足的财主们也是如此。大石头本来立在村头,如今却被一群无聊的人抬到了祠堂里,还凿成一个人儿形——一个顶漂亮的女人。财主们说,要把小石头送到这个女人的身边,奶奶也同意了;他们还说,这个女人是个了不起的神仙,什么都有,什么都会,只要小石头听她的话,就能成为像她一样不起的人物,家里的人就都能沾到光了……可是——可是,小石头却一点儿也不想去,不想成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她只想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到田里干活也行,用锥子刺她也罢,只要不撵她走……
然而,她的这种想法马上遭到了全村人的一致反对,并且被认为是对神灵的亵渎,所以,到现在她整个人都被套在了绳子里,一下也别想动。小姑娘可怜巴巴地望着要把她带走的那个和雕像同样漂亮的女人,眼神里尽是哀求。
总的来说,小石头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年纪也不过十一二,圆脸,一双眼睛明亮如天上的星星,笑起来细眉毛和小嘴巴就都弯成了月牙儿。可是,如今她却再也笑不出来了,她已经把这辈子才够用的泪珠儿,都给洒出来了——哥哥们用锥子刺她,她好像都没有这样伤心过。
焦娇回避着小石头哀求的目光,她心中最柔软的那个角落一再地被触碰,但是,另一方面,她又回想起自己的年纪只有这个小姑娘一半大的时候,是如何被父亲卖给了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头,那个老头又是如何用鞭子抽打她,用手扯她的头发,还有老头那个长得像猪一样的儿子是如何欺辱了她……那时候有谁会同情她,有谁会可怜她,有谁肯帮助她?——没有,一个也没有!
……很多时候死能结束一切的苦痛,但这也不是一个胆小的孩子所能想到或做到的,焦娇深知其中的道理,所以她很愿意帮助这样的孩子完成某种保护性的解脱,她自己可能就是因为没得到这样的帮助,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她不快乐,因此她有责任让这孩子变得快乐一点,至少要免于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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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神仪式对于这些冬闲无聊的人们的确构成了相当大的吸引力,全村老小只要长了脚的都要过去凑上一份子,至于没长脚或者长了脚却不好用的也不必着急,毕竟总会有三两个好心人愿意为他们传达那些千奇百怪的愿望;他们一个个对着神像振振有词,仿佛凡间的十万句祈求中有一句被上苍听到,就能让他们从此脱胎换骨、飞黄腾达、大富大贵……
不过也有另类,在一间完全用茅草堆出的黑洞洞的屋子里,一个老得可笑的老头儿和一个老得可爱的老太太正对着房子里唯一看得过眼的摆设——一张精致的供桌以及桌子上那个和大石头凿成的“大美人儿”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美人儿”。说老头儿可笑是因为他人虽是皱纹纵横,腰却挺得比一般的小伙儿都要直;说老太太可爱是因为她人虽是白发苍苍,眼睛却瞪得比十七八的小姑娘都要圆,而且有一点很令年轻的姑娘们嫉妒不已——她的声音居然比她们的还要甜……
“我们到祠堂去看看?”老太太看到老头儿兴致勃勃地盯着桌子上的“小美人儿”,心里不舒服到了极点。
老头儿却一点儿也没嗅到周遭的酸气有多浓,自顾说道:“这家子里供的神位倒是特别,也不知道这是哪路神仙,长得比观音娘娘都漂亮……”说着便于供桌上拿下了神像,把玩端详起来,这种大不敬的言语及行为,若是被村子里的三姑六婆听了去,管保老头儿天天夜里打喷嚏;若是被天上的哪只耳朵和眼睛听到、看到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而老太太呢,好像并不太担心这些,她担心的是自己竟然比不过一个泥人儿漂亮,所以,她很生气地道:“看够了没有?我们还要去祠堂看看那丫头在搞什么鬼呢!”
老头儿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转过头,盯着老太太那张纹路古怪的脸,道:“我倒是觉得你和这个泥人儿一样的漂亮。”
“是吗?”老太太眨着眼道,而且眨着眨着就眨出了绚丽的光彩。
“当然,”老头儿笑道,“而且,你和她还有那么七分的相似呢,你看不出来吗?”老头儿又指着手中的泥人儿道:“瞧,眼睛多像!还有鼻子、嘴——神情都有点儿像呢……”
这话要是被不相干的人听到,管保笑掉大牙——拿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年轻的姑娘比美貌,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不过十有八九他们会得出这样一个精妙绝伦的结论——老太太的确是个狠角色……而另一方面,则向老头儿表示无限的同情。
不过,对于老头儿善意的奉承,老太太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欢喜或者窃喜之类的神情,她只是撇着嘴儿,淡淡地道:“漂亮的女人长得都差不多……”看来,对于自己的美丽,她也毫不怀疑,而后老头儿的频繁点头,则不禁让我们想象起她年轻的时候会是怎么个模样……
就在两位老人谈论泥人儿神像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富有节奏的叩门声,这节奏三缓两急,七轻八重,完全契合某种经常挂在耳边的音律,这也充分显示出门外的那位于音乐方面的造诣有多深。第一个噤声的是老头儿,而且他还不忘用手掌按住老太太的嘴巴,听力的高下立刻显见。
老头儿立马放好泥人儿神像,一头就扎进了供桌旁的大草垛里,老太太紧随其后,也就在她刚刚钻进去的时候,门开了……
透过杂草间的缝隙可以看到,一位中年书生施施然走了进来,只见他身长八尺有余,目若寒星,眉似剑锋,面部线条清晰可见,身着白底红花狐皮长衫,脚踏棕毛黑纹鼠皮筒靴,腰悬黑檀木雕龙绘凤长剑……就是这样一个人物,进得门中先问了声“可有人在?”见无回应,便优雅地环视一周,目光定格在供桌的神像上了。
书生显然对泥人儿神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他却绝不去触碰屋子里的任何物事儿,包括供桌上的神像。总的来说,他的衣着穿戴、举手投足都是恰到好处,你很难从他的身上挑出一点儿毛病,所以,即使他不是主人,亦非客人,别人见了,也不大可能把他当成窃贼,而草垛里的那二位就难说得很了……
书生盯着泥人儿神像足足有一刻钟之多,才突然惊觉似地朝草垛方向望去。
草垛里,老太太刚吐了一半的长气马上被她硬生生顶了回去,脸有些涨红,虽然这个书生看起来并不可怕,心里还是免不了有点紧张。而就在书生要一窥究竟的时候,一个干涩粗糙的声音在后面叫道:“谁让你进来的,你——”一个看起来更像老太太的老太太伛偻着腰,如虾米一样站在门口,神情中充满了厌恶和愤怒,开始的时候——你知道——从光线较强的户外走进光线较弱的室内,眼睛难免有点不太适应,正因为如此,她大概也没看清屋子里的人是个什么模样,不过她很快就缓了过来,把个屋子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又是你!”像虾米一样的老太太怒道,“这里没有你要的人,这里也不欢迎你这样的人,趁神还没有发怒,能滚多远就滚多远去吧!……”她说着说着便跪到供桌的前面祷告起来,开始是祈求神的原谅,后来见书生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变成了恶狠狠地诅咒。
书生看起来并不惧怕她的诅咒,但是他也明白,想通过这个老太太达成目的是不太可能了,于是又最后扫了一眼桌上旁的草垛,就悻悻地离开了。
对于书生的离去,这个像虾米一样的老太太却有着不同的见解,她坚持认为是万能的女神吓住了他,于是,她便更加卖力地对着神像诅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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