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子
“他们悲悼地望着那翻腾的泡沫，好像他们知道她已经跳到了浪涛里。”
五岁大的卓陌半个身子靠在沙发上，默默的听着将她圈在怀里的妈妈念着的文字，手里抱着一个嘴巴裂到耳朵根子的维尼熊。她抱着维尼朝妈妈带着清香的身体拱了拱，抬头看看书上印着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封皮，还装不了太多东西的小脑袋开始飞速的运转。肥皂泡泡和小美人鱼的样子交替的在脑海里转过一轮又一轮后，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正想翻页的妈妈。
“妈妈，王子怎么会跟别人结婚了呢，他不喜欢小美人鱼了吗？”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望着头顶温柔的妈妈。
“傻孩子，你知道什么是结婚吗？你懂什么是喜欢吗？你才多大啊。”妈妈眯着眼睛轻轻的问。
“结婚就是爸爸跟妈妈在一起啊，爸爸跟妈妈在一起是因为喜欢啊！”开玩笑，这句话绫子跟自己都不知道说过多少遍，背都背过了。绫子是卓陌幼儿园的小朋友，暗恋那个白白净净的小班长，天天叫嚷着喜欢颜早要跟颜早结婚，卓陌每次问道她都会这么回答。
妈妈显然一愣，好笑的看着这个小脸儿涨得通红的小人儿，抬手敲了敲她的额头“那么你觉得呢？你觉得王子为什么要跟别人在一起呢？”
“因为……”涨红的小脸上，漂亮的五官开始慢慢纠结在一起，回头看看客厅里的大鱼缸，又在瞬间豁然开朗。“因为王子以为是公主救了他！”
“所以啊，王子想要报答公主。”
“那么他喜欢的还是小美人鱼喽？”大眼睛闪现的满是兴奋。
“你这孩子，真能较真儿。早知道就念白雪公主给你听。”妈妈无奈地瞪了卓陌一眼。
“我不要听白雪公主，我已经听了很多遍了。妈妈你快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啊！”她撒娇的挽住妈妈的胳膊晃来晃去，说话间，两条眉毛已经拧在了一起。
“谁知道呢。”妈妈稳住被她摇的晃晃悠悠的身体，摸摸她的头发，像是自言自语的说到，“王子喜欢的是救了他的人吗？可小美人鱼和公主都算是直接或者间接的救了他吧。喜欢的是第一眼看到的人吗？他应该第一眼看到的是小美人鱼，记得的第一眼却是公主。是爱着记忆中救了自己的人的容颜吗？他其实连那张脸究竟是谁都分不清的吧。他一直以为救了自己和自己所爱的都是公主，却不知道小美人鱼一直留在他的记忆深处。这样的王子，要怎样去知道他究竟爱的是谁呢？安徒生恐怕也是不知道的吧。”
卓陌带着不解的神情看着妈妈，“妈妈，那王子到底喜不喜欢小美人鱼啊？爱是什么啊？”绫子从来没有说过啊，踌躇了一下又继续问道，“安徒生又是谁啊？”
妈妈似乎回过神，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好啦好啦，王子喜欢的当然是小美人鱼，爱啊，就是比喜欢更喜欢的喜欢。至于安徒生嘛”，妈妈看了她一眼说道“他是小美人鱼的爸爸啊。”
“爸爸？我怎么没听过啊……”
“好啦宝贝，你要是继续这么问下去，别说故事讲不完了，晚饭也不用吃啦。”妈妈怕自己身旁这十万个为什么继续发问，赶紧站起身，装作要去做什么的样子。可没走出几步，袖子却被拽住，她就知道这次也逃不过。这个女儿,问题多的真是让人头疼啊。
“妈妈，你说，要是有一天，王子早上醒过来突然发现自己最喜欢的还是小美人鱼，那么他要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这次轮到妈妈不解的问道。
卓陌显然开始激动，大声叫嚷道，“因为小美人鱼已经变成泡沫了啊！他再也找不到小美人鱼了，他要怎么办啊！”眼睛里似乎还有些许泪光点点。
妈妈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入戏”，想来毕竟是个小女孩儿。略加思考后，选择重新坐了下来。她帮卓陌擦去眼角的泪滴，正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没有什么怎么办，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过的事情付出相应的代价，王子也不能例外。”说完这些后，妈妈又想了想，才突然觉得很好笑，自己竟然对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说这些，她到底能不能听懂呢。
“代价？”乌溜溜的黑眼珠滴溜溜的转了几圈，还是问出了口。
“唉！”既然开了口，那就索性说下去吧。“怎么说呢，代价就是为了得到某些东西而要付出的东西。例如你要吃冰淇淋，妈妈就要付钱，对不对？”小脑袋明了的点了点头，妈妈继续说道“这就是代价，王子跟公主在一起，代价就是永远的失去小美人鱼，这是他做的选择。即使有一天他发现小美人鱼再也回不来了，也必须承担这个后果。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过的事情付出相应的代价。”
“每个人都要……”卓陌喃喃自语。看她纠结的模样，妈妈笑了笑问道，“那陌陌现在要不要吃冰淇淋呢？”想必她也是听不太懂的，不如就彻底打断谈话吧，这十万个为什么应付起来真的不是这么容易，卓陌卓陌，还真对得起自己的名字。
到底只是个五岁大的小女孩儿，兴奋的嗯了一声，就屁颠屁颠的随着妈妈去吃冰淇淋了，什么王子公主小美人鱼，统统抛在了脑后。
一直到许多年以后，卓陌才偶然记起了小时候听过的这句话。妈妈早就告诉了自己，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过的事情付出相应的代价，然而当初的自己却太过年幼，不仅不懂得，甚至不记得。
她想说其实妈妈还忘了告诉自己，每个人也同样都有一语成戳的时候。
（二）
十五岁的卓陌依旧漂亮，她跟同龄的众多女孩子一样，安安静静的生活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每天上学放学，除了下午后两节自习课要去社团练习芭蕾，其它时间都跟大多数初中三年级的应届毕业生一样，两点一线，努力学习，按部就班的生活着。
下午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响过之后，同学们开始收拾东西。卓陌正在补全课上的笔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转过头，瞬间迎上一张俏丽的小脸。
“嗨，我说陌陌，今天是大扫除时间，你是逃去社团啊还是留下来跟姐妹我患难与共啊？”绫子嬉皮笑脸的开口问到。
星期五下午的后两节自习课是S中的全校扫除时间，说是大扫除，但是轮到全校动员，偌大的校园就显得不那么难以打扫了。近两个小时中有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同学们的打打闹闹中度过的，有些男生甚至在草草履行过大扫除的义务后，就抱着篮球或者足球跑去操场挥洒汗水去了。
“本来是要去社团，你知道的，我们那带团的王老师多严格，我热身动作少踢个腿他都能发现，上次罚我自个在上面踢了一百次呢。”卓陌皱着眉头说到。初中部就建立社团应当是迄今为止所有中学里都没有过的，所以S中也只有这么一个社团，然而确切一点来说，这个舞团囊括了S大、S大附属高中以及S大附属初中所有的芭蕾舞人员，并不能仅仅算做初中部的社团。想当初自己不顾一切的奔到S中，就是为了这个全国闻名的舞团。
“啊？姐姐我可是常常逃了夜叉刘的自习跑去欣赏我们卓大美人的舞姿啊，此等难得的场景我怎么能够有幸没有目睹呢？简直天理不容人神共愤啊！”绫子顾做惋惜。绫子也是学过芭蕾舞的，只不过不是兴趣所在，已经不跳好多年了。
“你这丫头，我真是倒了八百辈子霉才碰见你，你说我怎么就碰见你了呢，你这么没良心的人我怎么就碰见了呢。”
“哈哈！总有一天你会了解，遇见姐姐我不仅是咱俩的缘分，还是你小样儿的荣幸啊！”绫子大笑着做潇洒状拍了拍卓陌的脑袋，然后挥了挥手边往教室门口走边说道：“行，那你去社团吧，我得义务劳动去了，你说我这小姐模样小姐身子，怎么就一天生丫鬟劳碌命呢。”
卓陌咯咯笑了起来。
绫子大名罗绫，据绫子爹妈说此名是寓意绫子以后可以长成穿绫罗绸缎的淑女。卓陌第一次听到这个解释是小学三年级在办公室绫妈对S小小学校长说的时候，她很不厚道的捂着肚子笑了半天，被妈妈一巴掌拍在屁股上又站直了腰，却还是忍不住满脸笑意。当时的校长办公室有七个人，校长，绫妈和绫子，妈妈跟卓陌，还有被卓陌和绫子打的鼻青脸肿的大胖和大胖妈。
大胖是颜早的同桌，欺负颜早老实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借去的东西从来不还，抄作业抄的理所当然，吃颜早的早饭也吃的理所当然，还动不动就在桌上画个三七分的三八线，颜早三大胖七。对于大胖的无理取闹，颜早总是温温和和事不关己的一撇嘴，笑笑，然后该干嘛就干嘛去，可是绫子却愤愤不平。用她的话说，自己的心上人被欺负，哪个女孩子能看得下去呢。卓陌总觉得这句话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想通以后终于发现，这丫头是把角色位置给弄错了吧。然而再仔细思考下，也许是很久以前开始，绫子和颜早就一直错位着，从没有坐对过各自的位子。
记不清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反正无非是大胖又一次欺凌颜早的行为激起了绫子蠢蠢欲动了很久的“英雄救美”之心，于是作为绫子死党兼闺蜜的卓陌一咬牙一狠心，跟着绫子就把体重一个顶她们俩的大胖给打了。
大胖哭了。
卓陌和绫子见过大胖欺负颜早的时候一脸嚣张的样子，见过大胖被老师训的灰头土脸的样子，见过大胖和隔壁小瘦打架一拳一拳打在小瘦脸上的样子，唯独没有见过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的大胖的样子。那个把人压在身子下面打的大胖，竟然在被卓陌和绫子这样的花拳绣腿打的鼻青脸肿之后，捂着脸呜呜的哭了。
卓陌和绫子傻了。
卓陌甚至弯下腰拿出小手帕，慌慌张张的要去给大胖擦脸。大胖一挥手，卓陌就一屁股蹲在了地上。绫子扶起卓陌，冲过去一抬脚，哪知道脚还没有着落，就被一声大喝给吼在了原地。
她们被没事出来逛游的校长逮了个正着。
奇怪的是大胖这个受害者，见了校长竟然不哭不闹，反而扭扭捏捏的求校长不要把家长找来。校长新官上任三把火，正愁没大事干，好不容易一口气逮住两个肇事者，哪能这么轻易的放手呢。于是半小时后，校长办公室由四个人变成了七个人。
闲了很久的校长一口气滔滔不绝的说了一个小时，期间卓陌无数次看到距离校长最近的大胖妈一边笑一边用手在脸上抹着校长口中喷出的“凶器”。绫妈和妈妈显然也很无奈，一边笑着迎合校长一边互相同情的看着对方，一边还不忘回头狠狠的瞪着绫子和卓陌。绫子抬起头，恨恨的看着大胖，大胖却毫不在意的扭过头，好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样。
末了，出了校长办公室，绫妈和妈妈对着大胖妈抱歉的唠叨着，大胖妈却跟大胖一样不在意，她笑着看向卓陌她们说孩子嘛哪有不打架的，我们家肖扬跟绫子陌陌可是幼儿园就认识了，不知道欺负她们多久了吧。大胖妈宽厚的笑着，临走还摸了摸卓陌和绫子的头。这让绫妈和妈妈感到很欣慰。
大胖大名叫肖扬，现在也是卓陌和绫子的同班同学。从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欺负过颜早，反而跟颜早成了好哥们儿，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绫子天天仰天长啸着男人的心思真难猜。
卓陌发现绫子已经快要走出门口了，不禁喊住了她：“哎！我不是说本来是要去的嘛，你怎么走了啊！”
“啊？什么本来？不走干什么？”已经走出门口的人又转回了半个身子。
“本来是要去社团的，可是王老师今天休假在家全团放假啊！唉，看来要参加到大扫除的队伍了。”
“真的？哇！太好了，你知道我有多久没跟你一起大扫除过了吗？王老师！你干脆一次把年假婚嫁蜜月假都休了得了！哈哈。”
卓陌望着绫子笑容灿烂的脸庞，也莫名的开始开心起来。“走吧，我们应该是负责后操场的吧？”说着走上前，拉起绫子出了门。
此时已经是深秋了，后操场整整两排法国梧桐全部掉光了叶子。卓陌和绫子拿着跟自个儿差不多高的大扫把费劲的把铺满了操场的梧桐叶子扫起来，放进垃圾车，然后一次又一次的推着垃圾车走到垃圾站。反反复复，几次过后，即使是深秋，两人的头上也微微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扑哧！”绫子看着卓陌突然笑了起来。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卓陌停下垃圾车，抬手想要擦擦脸，可看着这双手，想想刚刚它们还在推着垃圾车，又觉得不妥。
绫子止住笑，抬头对卓陌说：“不是，不是你......哎，你看过冬季恋歌吗？里面也有像我们这样的一个场景，两个人扫着操场的叶子，然后用车推到垃圾站，把叶子烧光。不过那两个是男主角和女主角，不是姐妹两个，哈哈！”
冬季恋歌，卓陌是知道的，几年前开始悄悄兴起的一部韩剧，虽然没有刻意去看过，但是因为妈妈喜欢，还是看了不少。说起这部电视剧，大概令她最心动的就是里面的几首主题曲了吧。
“那还真是对不住您了，要不要小的去把颜大帅哥叫来陪您演一出？”
后者显然一愣，“他啊，还是算了吧，你就不怕他吓得躲我躲得更远吗。”转过身去的绫子似乎撇了撇嘴角，似笑非笑。
绫子幼儿园跟颜早告白，小学初中加起来也追了有十年了，无奈颜早一直不接受，总是温温吞吞有礼貌的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但这段距离在绫子看来，简直是无法逾越的，甚至是越来越远的。
卓陌不语，伸手捧起垃圾车里面的梧桐叶子，然后狠狠的抛向天空，回头对身后的绫子说到：“我记得也有这么一个场景。”
“嘿，小妮子，你也看过啊！哈哈。”绫子一边笑，一边用手去捧叶子，洒向天空。
你来我往，一来二去，两个人辛苦了大半天的成果就这样不翼而飞了。
等她们重新收拾好落叶又打扫完后操场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去。两个人飞快地把工具送回了垃圾场，又顺便把自己收拾一下，就准备穿过操场去教室拿书包回家了。
走到两排法国梧桐中间地带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她们停下脚步想听个清楚，却在听清楚的同时感到腿脚发软走不了路了。
那是一阵女人的哭声。
绫子惊恐的瞪大了双眼，放低了声音哆哆嗦嗦的对卓陌说到：“不是这么邪门吧，我最近没干什么坏事啊，连颜早都没机会调戏呢。”
“嘘！”卓陌示意绫子不要出声，然后牵起她的手小心翼翼的朝声音方向走了过去。
两个人的心砰砰的跳着，感觉着对方汗湿的手，拖着发软的双腿，终于在一棵最为粗大的法国梧桐后面，看到了声音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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