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苏云贵看到班上、文学社人并非自己预料中的个个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天才、鬼才类人物,只不过平常中有那么三五个阅读面稍宽一点、见识稍多一点、功底稍强一点的,其中不乏董晓波。苏云贵顾虑打消,教书慢慢走上正轨,变得顺手起来。
一日文学课上,苏云贵一再指出:好文章,重在多动笔,只有勤写多练,多积累,外加博闻多见,才会收到理想的效果。当年陆游虽有“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之诗说,但它不是作者凭空而出,没有依据地空洞说教,是自身经过多年的勤学多练、博闻多见后道出的心得肺腑之言。因此,你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勤学多练,广泛博览群书。当然,广泛博览不是什么都看,像鲁迅先生在《拿来主义》一文中所说的“我们要拿来。我们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毁灭。”是带有选择、挑选性质的。今后我们将增订一些对大家阅读写作有帮助的刊物,诸如《中学生阅读》、《中学生博览》、《青年文摘》之类供大家阅读,以拓展大家的知识面,提高大家的写作水平。
当然,苏云贵的想法终归是他自己的想法,社员们对于“勤学多练、博闻多见”一词的解释,是架构在苏云贵能像上任文学社长那样多带大家广泛地深入到大自然中观光玩耍、体验生活,又由其是在眼下这个春暖花开的大好时节里。董晓波此时也满是这种期盼的心理。
一段时间以来,可苏云贵一点行动的迹象也没有。有人想,苏云贵是不是单单将“博闻多见”一词定格在了广泛的读书生活上,这么一想,便有人失望。一有人失望便导致社里多人失望,董晓波也不例外。社员们一失望,心理上便产生抵触情绪,致使许多人对苏云贵的文学课失去兴趣,有甚者干脆课上不来。董晓波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怕老师的不明事理到最后听课的就剩下自己。出于解怨,董晓波课上举手提醒道:“老师,你上次说的‘博闻多见’一词可不可以理解为:走出去,广泛地接触社会,到大自然中体验生活。”苏云贵略一思想,说:“可以这样理解,因为好的作品都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只有……”董晓波没等苏云贵把话说完,打断问:“老师,那最近社里有没有什么新的活动安排?”苏云贵到嘴边的话被打断咽回去,仿佛一个人睡到半夜突然被人叫醒,心里难受阵阵,怨恨说:这学生怎么这么没礼貌,难怪从前的文学社不要他。但又不好脾气发作,只得强忍怨气解释说:“这就不是你我要讨论的问题了,外出活动的事得听学校的安排,你们目前的任务就是多练笔,多博览,当然成为杂家更好。”
坐在董晓波旁边的一位学生满腹抱怨说:“原指望还能痛痛快快地出去玩,现在看来,没希望了。”董晓波一时心生同感,附和说:“我原来也这么打算的,早知!嗨……”
旁边那人扭头来看董晓波,问:“你叫什么名字?”
董晓波初进文学社不认识对方,介绍说:“我叫董晓波!”
那人自报家门,“我叫罗奔!”
董晓波“扑哧”一声,惊得前排的人厌恶地回头看。董晓波一缩脖子,捂住了嘴,眼睛却好奇地斜过去看旁边的罗奔。心里想,不愧为前任社长之徒,老师古怪连所收弟子的名字都起得个性不凡。
罗奔见董晓波一脸的嘲讽样,忙解释说,“本人姓罗的罗,嫦娥奔月的奔。”
董晓波低声戏谑:“叫啥罗奔,不如叫裸奔干净利索。”
罗奔一旁朝董晓波打白眼,董晓波回头装着没看见,眼睛盯着讲台上的苏云贵看。
后来的几周里,董晓波总结出苏云贵是个足不出户的人,心中升起几多入社的悔意。连着的几天,董晓波见到苏云贵不是躲着走,就是装着没看见。苏云贵为了维护老师的尊严和文学社长的形象,更懒得去瞻仰董晓波的容颜。董晓波看透苏云贵的同时,对他的文学乃至语文课也就失去兴趣,想想还是美术好,既直观又传情达意悦人眼球,于是回过头来学美术。
小学六年又初中一年多的美术学习,董晓波的绘画已摆脱了儿时绘画的幼气与单纯,向着理性成熟的方向发展。尤其是人物、山水画,在光线明暗度的处理以及色调的搭配方面,董晓波很有参悟之心,未经老师指点,自己就能掌握,画出来的画给人身临其境逼真活脱之感,这点很得美术老师蒋艳艳的赏识。蒋艳艳对董晓波采取因材施教的同时,对他寄予厚望,说董晓波美术天赋这么好将来可以考美院。董晓波听得心里热望阵阵,觉得既便放弃苏云贵的语文课,还有美术这条路,毕业了照样路宽前途广,于是弃语文埋头学美术。
一段时间之后,苏云贵一次无意中悟出董晓波课上急于言表的用意。心里恍然大悟,觉得董晓波这孩子年纪不大暗喻却用得如此娴熟,说话以此喻彼,机敏过人,将来必大有作为。大有作为的人岂能与其结怨,于是摒弃前嫌,与董晓波重修旧好。
星期五下午的最后一节文学活动课,苏云贵把董晓波叫到一边,告诉说:“关于文学社是否搞一些春季户外活动的问题我已经向学校反映过了,学校让我们择机安排,我决定带班上和文学社一起出游。”董晓波听得眼睛一亮,说:“是吗!那太好了,什么时候?”苏云贵说:“这事你先不要张扬出去,我会尽快安排的。”董晓波不解地问一句:“老师,为什么呀!”苏云贵阴着脸道:“什么为什么?我看就你的问题多。”董晓波低声道:“随便问问嘛。”苏云贵一副认真的样子:“随便问问也不行,老师有老师的安排,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能问,知道吗?”董晓波默不作声。苏云贵看他一眼,眼里忽而攒起无数希望地说:“你是社里老师最看重的学生,有一定的文学基础,但还不够,还需谦虚学习,进一步打牢基础,今后老师可能带领大家参加一些征文活动什么的,到时候还指望你们给争光扬名、出人头地,到时候你可得给老师争气哈。”董晓波看看苏云贵,感激地保证道:“老师!这点您放心好了,我会努力的。”苏云贵想起上次的事,忽又严肃道:“你这位学生倒是机灵,人虽小鬼点子却不少,老师上次就中了你的抛砖引玉计,想必你三十六计学得不错,希望以后多将优点用在学习上,少跟老师磨嘴皮子斗计,知道吗?”董晓波搔后脑勺嘿嘿乐道:“不敢了,老师!下次一定听您的。”
苏云贵临了一挥手,提高嗓门道:“大家上课吧!”学生们陆续走进了教室。董晓波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想着苏云贵的话,心里升起无限的希望。
苏云贵走上讲台,放下带来的课本和教案,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同学们,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大家基本上已经掌握了写作的要领及其方法,今天我给大家讲讲‘文学创作的心理过程’,大家结合老师的讲解,下去后留心自己平日写作过程中的异同与感受,细细揣摩揣摩,看看跟老师的讲解有哪些相同或是不同之处,今后在写作上应加强什么,规避什么,想想明白了,这对你们今后的创作会大有帮助的。”说完,翻开一本心理学书开讲。
苏云贵首先讲了创作传达的心理发生:当一个作家的心理构思成熟后,就会产生一种想要表达的驱策力。讲到驱策力,苏云贵就大谈自己创作时的心得体会,说只要思路一打开,东西写起来就有一种欲罢不能的内驱力促使自己一股脑儿地去完成它。说到形象处,苏云贵甚至将教育家叶圣陶的话一转手变成自己的话“我只觉得有了一个材料而不曾把它写下来的当儿,心里头就好像负了债似的,时时刻刻全想到它,做别的工作也没了心路。于是只好提起笔来写。”不知道说这话的人以为苏云贵体会深刻,语言凝练,课讲得精彩绝伦传情达意,说到了自己的心窝里,于是佩服得伸长脖子专心地听。苏云贵讲课收到成效,不免脸上沾上些喜气,觉得昨晚花半夜引书取证著成的讲义功效神奇,像磁石一样牢牢抓住了学生们的心,一时间欣喜连连敞快之至。学生们神奇,苏云贵自然变得神气,讲课的底气更足了。
当讲到文学创作的动机时,苏云贵又搬出了美国心理学家西尔格特所说的一句话,“动机概念限于能给予行为能量、并指引行为的因素”。学生们听不懂,个个一脸的茫然。苏云贵想解释,仔细琢磨连自己也解释不清。苏云贵解释不清,下面学生就更理解不清,于是把几十双渴望的眼睛来望着台上的苏云贵。苏云贵心痛阵阵:怪自己昨晚一味地抄书没细加斟酌、弄懂句意再抄,这下晾住了,心里不免有些发虚。但转念想,既然学生们理解不清,解释就没必要原意照搬,引申亦可。看到下面众多求知者的眼神,苏云贵一时也不想凉了这大好的讲课氛围,于是急中生智这样解释:“一个人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强烈的创作动机时,才可能像你们苏云贵老师这样,思想勃发,从一个高考落榜生一跃成为一名教师,由一名教师成长为一名作家;成为了作家才可能像福楼拜那样,一面诅咒艺术,‘你是什么恶魔,’一面又至死不渝地忠于自己的写作事业,苏云贵何尝不是这样,这就是作家与大家之间的心有灵犀,望你们今后在向作家学习的同时更要向大家学习。”学生们听得一头雾水,茫然四顾不知所指。
苏云贵凭着几篇文章见报就一下子将自己抬高到作家的水平。成了作家,与福楼拜自然成了同行,感觉的距离拉近以后,心里像喝下了一罐蜜,满脸笑容可掬的样子。董晓波对苏云贵拿自己作喻的讲课不屑一顾,摇头晃脑地嗤鼻嘲笑,心说:这都哪跟哪的事,也算解释?!董晓波无心听讲,拿着苏云贵送他的那本老舍的《骆驼祥子》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段文字即刻跳入眼帘:
“一天晚间,曹先生由东城回来的晚一点。祥子为是小心,由天安门前全走马路。敞平的路,没有什么人,微微的凉风,静静的灯光,他跑上了劲来。许多日子心中的憋闷,暂时忘记了,听着自己的脚步,和车弓子的轻响,他忘记了一切……”
旁边的罗奔叩一下董晓波,问:“董晓波!看上边那根葱神气的样,知道讲什么东东吗?”董晓波瞟一眼罗奔没回答,目光又回到书上。罗奔见董晓波不理,只好没趣地回头看自己的书。
苏云贵的课临近尾声,在讲课即将结束时,他总结指出:要想成为一名作家,必须具备“识、才、学、胆、趣”五项,只有具备了这五项条件的人,才可能创作出好的作品来,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并叮嘱学生回去后以这五点为据,发表看法,写篇创作心得的文章,周日晚交上。
下午放学,董晓波去了父亲所在的店铺。提及学校的事时,董晓波将自己如愿以偿地加入了学校文学社的事告诉了父亲。在父亲眼里,儿子一年前就努力做的事今日实现,想必那文学社跟作家协会没什么两样。想儿子这回出息了,做父亲的脸上当然有了光彩。董父当即表示要加以庆贺,但是如何庆贺却让做父亲的犯了难:买奖品吧,稍一像样就已超出预算范围,请儿子下饭店吧,少说也得四五十。董父盘算再三,觉得还是回家亲自下厨为儿子做几道好菜来得实惠,既节约了钱财,又发扬了中华勤俭持家的传统美德,还体现出了做父亲的对儿子的深情关爱。
董父惜钱其实也是被逼出来的:想想搬到镇上那阵,自己风里雨里地忙挣钱,儿子进了镇小学,剩下老婆一人在家无所事事。董母一开始倒也上进心十足,跟着自己的姐妹、同学做过服装,干过小买卖,城里乡下的满处跑,后来不想跟人迷上麻将。迷上麻将的董母一发而不可收拾,生意荒废,常常跟人搓成一片,且多昼夜不归。董父看不下去几次开导劝其放弃,董母赌钱眼急,输了总想赢回来,听不得人常常耳边唠叨,脾气上来争吵不休。董父怕董母再出反复,像婚后那阵出门不归,只好忍气吞声退一步。没想一退七八年,董母搓麻上瘾,风里雨里从未间断;董父做了老黄牛,任劳任怨地维持家:资助老婆养孩子,日子过得不容易。今天听儿子有出息,仿佛无垠的黑暗里升腾起一片星光,看到希望的董父自然高兴,权衡之后,因此决定回家做饭。
要说董父厨艺,经过这些年的打磨,那是炉火纯青百里挑一没得说,可董父忘记今日家中米菜告罄,巧媳妇难以无米之炊,董父只好吩咐董晓波在家看书做作业,自己上街买米买菜。董晓波将父亲的话撂一边,乘机在家玩游戏。
董父回来天色已晚,刚进厨房放下菜,董母开门进来。董父吓一跳,没想到老婆今晚回家这么早,以为钱又输光了回家拿,心里升起几分不安。怯生生去问,原来是中途有人散伙。董母本来赌兴未尽,欲找人重组继续玩,可电话打过的地方就是没有空位空闲人,董母叹气一声,看看天色暗下来,放弃了念头回了家。没想一家人都在,董母一时怜悯心起,觉得一家三口难得聚齐吃顿饭,便有了牺牲自己,亲自为两个男人做饭的念头。于是大方道:“儿子也在家,今晚的饭我来做吧!”董父不知董母用意,心里忐忑不安,坚持说:“还是我来吧!”董母将爱施给儿子,博爱道:“你去跟儿子说说话,还是我来。”董父见董母难得真情流露,也不好推辞,依了老婆。
董母倒没走错地方,还记得厨房的位置。以前丈夫管老婆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今女子翻了身,老婆管不得了,稍有不慎就会落个破坏家庭团结、挑起矛盾事端的罪名,引来周围邻里指责声一片;倒是男人养老婆孩子成了天经地义的事,这点在世人的眼里被看着了男人的能耐之举。算起来董父也是个能耐之人,有着远见的目光,虽然自己累点,但还是成就了一个和平温暖的家。
董父在沙发上坐下来,陪儿子一起看电视。想起董晓波进文学社一事,问他是如何进去的?
董晓波眼睛没离开电视,说:“新社长提拔的呗!”
董父惊讶道:“怎么?你们换社长啦?!”
董晓波拿起遥控器翻电视,一边翻一边说:“早跑了,开学就没来了。”
董父一脸疑虑地问:“那你们现在的社长是谁?”
董晓波头也没抬,递一句:“我们的语文老师苏云贵呀!”
董父吃惊道:“苏云贵?就是从小学里调上来的那位代课老师?”
董晓波说:“是呀,就是他!”
董父懈气道:“这人也能教书?还是你们文学社长?”
董晓波不知道父亲跟苏云贵之间有过节,解释说,“他人挺好的,又热情,文学社没他我哪能进去!”
董父一脸的不削,轻视道:“误人子弟,误人子弟啊!你要没进去就对了。”
董晓波诧异地看着父亲,问:“爸,他怎么啦?像跟你有仇似的。”
董父阴沉着脸,正色道:“一个没上过大学,又没啥涵养的人,能教出个啥好来。”董晓波一头雾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疑惑地看着父亲。董父道出其中原委,“上次我去学校找你,刚到楼下,被一位老师堵在了楼口,解释半天他硬是不让我上去,说等下课他帮我叫,我当时事急就上火,还跟他吵一架,他反损我,说我这位家长不讲理。事后我一打听,就是你们现在的苏云贵。一个从小学调上来的代课老师,一个高中生能教你们初二语文?还当上你们文学社长,嗨!叫我说什么好!看来你们学校真的快不行了。”董父说完脸上升起些忧虑。
董晓波听得咯咯一乐,说:“爸!瞧你说的。上次那事本来就你不对,怨不得别人!学校规定上课是不许找人的,那天又刚好他值日。”
父亲愤愤道:“规定!规定!规定不是人定的,没事谁往学校跑!”
董晓波开导说:“爸!遇事不能以偏概全,以后有事你下课找我呗,急也不靠那一阵子嘛!”
董父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劝诫说:“我看那个文学社你还是早早退出来好,别误人子弟了,就他那点水平就能去教书,那我早教书去了,还蜗在家里干这行!”
董晓波见不能说服父亲,就把苏云贵能来学校完全是因了文章见报一事讲给父亲听。
董父余气未平,怀疑地看着董晓波,说:“文章!文章谁不会写!……”话没说完,觉得自己言过其实了。过一会,改问董晓波近况。董晓波把近来的学习情况当着父亲讲一遍。董父叮嘱说:“现在是打基础的时候,每门功课都得好好学,不可偏废,将来才有更大的发展空间。”董晓波点头翻电视。
厨房里飘出丝丝炒菜的香味,随即传来母亲喊吃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