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那个号称俊美无比,魅力非凡,主上亲弟。被宫里一干女人所热烈倾慕的对象?!你不是叫源希臣吗?怎么会成了源高明?!”
富丽的宫廷走廊上,阳光被廊边的竹影弄得有些斑驳。我一边走着一边不解地反问道,并不时上下打量着这个穿着一身绛紫色亲王标志狩衣的源希臣。真是奇迹,这个人居然就是亲王大人,悦子们口里传说一样的源高明!
“这个,这个说来话长。”源希臣狭长的丹凤眼露出一丝讪讪的笑意,对着我的不解慢慢道
“那就长话短说!”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犹豫。“明白吗?”
“嗯!是个人原因!”
“那么说就是私人秘密了?!”
“是的!不过其中还有个故事,不知道未来……”
“我暂时没兴趣!”我摇了摇头,立刻打断了他欲讲故事的开场白,
“但是我以后是叫你源希臣好呢?还是叫你源高明好?”
“随便未来喜欢吧,不过在和朝臣一起的时候还是叫源高明吧。”
“行!那就先入为主——源希臣!”
干净利落的问答,没有多少的拖沓,我一直很欣赏这种方式,既节约时间又不显得啰嗦。
和玥男放了一上午的风筝,再让华阳舍的事情一搅和。日头已经开始宣告一日的结束。
桔黄的夕阳,长长的宫路上,我和源希臣,也就是这位源高明亲王一起并肩走着,这个宫廷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
搅合在一大堆查找案情的思路里,我很可悲地忘了自己根本不熟悉丽姬所在的宫苑。虽然知道只要有耐性找总会有结果,但是怕麻烦的我,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要求源希臣给我带路。
“你是说你进宫是来除灵的?”初夏凉凉的晚风吹起源希臣紫色的狩衣袖子,弯了弯漂亮的丹凤眼,他开口问道,
“是的!暂且可以那么定义吧。”我点了点头。
“不过感觉这件事很复杂,好在去了趟华阳舍收获还蛮大的。”我淡淡地道,
源希臣这里我不想隐瞒什么,感觉这人还算可靠,毕竟和他合作过一次,于是我就把为什么进宫的目的和盘托出,多一个人知道似乎也没什么。可以的话得到的帮助还会大一点,何况这位还是亲王。
“想不到华阳舍会是那么一个地方。”我一想到刚才那个琴子和武藏的对话感叹了一句,八成,华阳舍闹鬼的这种流言也是他们为了做些秘密事情故意制造的吧。
“华阳舍……你说的收获不会就是……刚才你和我说的那两个宫人的对话吧!”源希臣听着,冷静的眼眸中夹杂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你……真的怀疑这件宫女失踪的事情和佑姬娘娘有关?”
“不错!”我若有所思道,完全忽略了他复杂的表情,
抬头看向前方,已经有人准备点起夜晚的宫灯,时不时,在宫道上,有几个宫女和我们擦肩,匆匆地行礼,匆匆地用一种打量和疑惑的表情瞄我们几眼。然后快速离去。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我能够有什么正当理由接近这位佑姬娘娘。”我毫不在意这种打量,这些人大概注意的是这位盛传中的亲王殿下吧。我现在穿着一身便衣,他们大概会觉得我是他的侍女。
“你还想接近她?!”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我被源希臣突然情绪略有激动的语气弄得抬起了头,只见他眼神忽明忽暗,似乎有什么话扬口想说,却又没说出来,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叹了口气。“未来……要不要我帮忙?”
“怎么帮?”我淡然道,无趣地踢着一颗宫道上的小石子,
“你不是想接近佑姬吗?我可以帮你,不过你……要看我的眼色去做,知道吗?”
他说得语气温和,却让我停顿了一下脚步,
“只要能够顺利地成为她的女官,我完全会配合!”源希臣能帮我实在太好了!我不假思索地脱口道,并没在意他眼里的一丝担忧在化开。
“那么……三天后就带上丽姬娘娘来参加宫里的夜宴吧!”
他说完,瞳孔微泛起一层微笑,牢牢地盯住了我,过了一会儿,才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淡粉色的高丽纸,
“这是?……”
“记住,到时看我眼色行事。这是我邀请丽姬娘娘的请柬,进去吧!丽姬的宫苑到了。”
拉起我的手,他拍了拍我的手背,把请柬放在我手心,转身离开,不忘轻轻一句,
“未来,三天后的晚上,我会在清凉殿表演青海波……”
青海波是平安时期日本宫廷中最为华丽优雅的舞蹈,舞姿模仿海潮,舞者一般都是当时的第一贵公子,
他的青海波?!
我愣愣地低下头,望着这张绯色页面的高丽纸,隐约闻到了他所惯用的梅花熏香在钻入鼻子。却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宫苑里,看到这一幕的女官已经开始在各自拉开的扇子后一阵调笑……
“喣喣和风拂柳腰,香山远处素衣飘。绿肥红瘦春归去,乍见新荷出水娇。未来!你是怎么和源高明殿下走在一起的?”
悦子看着窗外景色,脱口一句和歌,转过头,脸上带着一丝调笑,拿起一把泊扇把自己大半的笑容隐匿在了扇后。
“是啊!未来,才进宫几天,你就认识源高明大人了。”身边,飞香舍的女官空月微笑道,“我们可从来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只是不小心在宫里迷路了而已,刚巧就碰到了亲王殿下为我带路。”我干笑了一声,三天前,源希臣和我在丽姬宫苑前对话的那一幕,很不幸地被这些女官看见,一时间就被拿来当了她们无趣时的话资。
“未来,真的只是刚巧吗?亲王殿下可不是随便就能撞到的,不会是未来主动用了什么方法接近的吧?!”悦子听完我的解释。在一边说道,“不知道,今晚,我们是不是也有这个机会迷一回路,让亲王殿下送我们回来。”
“是了!今晚可是守庚申,不知道会是哪位大人来表演青海波?”空月一想到今晚的宴会,淡淡道,
“那还用问,这个京都里,风姿卓越的自然只有源高明亲王殿下了。是不是,未来?”悦子说着,瞥了我一眼。引得其他人开始低低掩袖笑了起来。
“是吗?”我只是附和地拉了拉嘴,她们的对话我并没有多大在意,此时,我的神思早已经漫游到了移门外,这帮女官可真是无趣,要不是被悦子强拉着来参加,这种小型的女官聚会我宁可去房里睡觉。要知道今晚可是守庚申啊,要不眠一个晚上的……
守庚申,俗语的解释又叫守夜避忌,在唐朝,道教认为,人的身上有三尸神守护,每当到了庚申日,这三尸神就要上天报告人身上的过失。这三尸分别为上尸彭倨,中尸彭质,下尸彭矫。为了除去这三尸神,除了服符诵咒外,最流行的办法就是守庚申了。每月这一日,人们必须彻夜不眠,以阻止三尸神上天去报告人的过失,流传到了平安京,贵族们为了打发无聊的长夜,就会安排一些娱乐节目。
今夜的天气很凉爽,到底是初夏的夜晚,天气还不是很闷热。
清凉殿外的宽敞平台上,皇上似乎并没有多少倦意,不时还和身边陪伴自己守在宫里的公卿大人们说说话。
皇后定子和佑姬分别坐在皇帝身后两侧,身旁各自坐着十几个女官。我混坐在她们之中,也没有人留意。本来源希臣的请柬名义是邀请丽姬的,不过她推脱自己身体不好,没有来。倒是“便宜”了我。
我拉着扇子,把脸遮住一半,在扇后略略地把会场扫视了一遍。来了宫里也算有七天了,但是很多妃子我还是没有见过,现在这里所在的女眷更是寥寥几,除了皇后和佑姬我都没见到其他妃嫔。也是了,守庚申固然重要,但此刻的宴会却只是用来娱乐助兴的。用不着把大家都请来宴饮,难怪妃嫔中身份低微的丽姬不想来。恐是怕来了让有心人感觉突兀吧。
想到这里,我淡淡地瞄了一眼坐在自己不远前方的佑姬,眉角清丽,樱唇点砂,目光端丽,乌黑的七尺青丝披在后肩,搭在一件鲜红色表水晶花的十二单衣上却有种说不出的风情。
这样的人,光是一个侧影都让人瞭想,何况是容颜呢?难怪会得到皇帝如此宠爱。要知道红色在宫内可是除了皇后之外只有特许的人才能够穿的。
说来,荣宠集于一身的佑姬和宫里的失踪少女还真是无法联系,按照琴子和武藏的对话,她到底要干什么呢?思索到这一层,我不由地疑惑了起来。
正思忖着,“呼啦……”一声绵远嘹亮的笛音打断了我的思绪。随着三弦琴的节拍,一个舞姿翩跹。俊美异常的青年踏着舞步走了出来。心跳激动的女官们顿时在脸上闪烁出一片艳羡的爱慕。
只见源希臣穿着一身绝美的缺腋舞袍,帽簪鲜花,眉目如画,手里拿着一把银色的蝙蝠扇,已然如一副九月红叶落下的画卷铺开在众人的眼前。连我为之也是一愣。
实在是……太美了!
那优雅的舞姿,像把冬季的雪花和春日的樱花,一同揉和在了这一场夜里,随风舞动的华美衣袖,纤纤淡然的笑靥。连带着无数被夜风袭卷而来的紫色藤萝花瓣,如梦似幻得……仿佛一场失约了多年的天上碧落樱吹雪。
美人如斯,花雨一夜,芳华如此,一抬手,几许风liu,一挥扇。不尽浮华。
一曲终毕,众人仿佛还沉静在一场不愿醒来的梦中。源希臣已露出一个恬淡的笑容。过了好久,观看的人们才回过神,自内心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他走下舞台的时候似无意地望了我一眼,很快在侍女的帮助下除去了舞衣,落座在了专属于亲王,皇帝左下方的贵位。端起了一盏酒。
“亲王殿下的青海波实在是跳得风姿卓越啊。”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艳红十二单的佑姬,她的声音很婉转,语气里带着一丝黄莺一样天生的娇媚。赞美的虽是源希臣,但目光却看着皇帝。
“娘娘过奖了。”源希臣谦和道,
“是啊,很久都没有看到亲王的青海波了。”皇帝温文地点了点头,“今日在不是春祭的日子里看到,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他的年纪不大,只有二十七八,也是个美男子,眉宇间和源希臣有几份相似。看到佑姬凝望着他,马上也报以饶有几份情愫的微笑,然而这个举动却一应落入了皇后定子的眼帘,我发现她手里的蝙蝠扇越捏越紧,很快,
“亲王殿下的舞蹈虽然精彩,听闻佑姬妹妹的汉诗也很厉害。花雪曼妙清波舞,空缺妙词总不全。有了舞总要有诗。这样,大概也不会辜负了今日亲王殿下的表演。”她很是端庄道,母仪风采十足。说完慈和地微笑向佑姬。“是不是佑姬妹妹?”
“这个……皇上,您看如何?”听到这里佑姬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
汉诗是男人的学问,在平安京,女人就算懂汉学也得装作不懂,否则就会被宫里的女眷们嘲笑为“自鸣得意”,纯属卖弄。皇后的话看似夸赞却是热辣辣的讽刺。这个提议很快换来了定子女官们低低的调笑。但是,
“朕看也是,算了吧皇后,大家难得聚在一起,不如换一种方式。汉诗毕竟不太合适。”皇帝看到自己爱妃脸上的难色,似袒护地解围。换来皇后定子一丝隐约的不满,不过她还是笑得很得体,“那么既然陛下开口了……臣妾就……”
“真是可惜!”
“?!……”
“真是可惜,臣今天才知道佑姬娘娘懂汉诗的,陛下不会太爱护了吧。居然那么好的才华让佑姬娘娘无法在我们面前展露。汉诗呐,臣到现在,还没有碰到过对汉学了解爱好的女子。”
源希臣突然眼色迷离地开口,打断了皇后的话。一句话,仿佛一颗石子,让一湖表面平静的湖水泛起一圈涟漪。
“佑姬娘娘,满腹的才华就应该要像夏天的莲蓉开得星光耀眼,才会得人赞美是不是?这是个机会啊。让大家看看您的才华。”他说完,似乎像喝醉酒的微醺眼目迷惘地看了众人一圈,到我这里时只是意味深长地一个勾嘴迅速别开了。这难道就是机会?!
源希臣的话,源希臣的动作很像是酒后的醉言,却很快搅动起了各人的心绪,那一瞬间,皇后定子的脸上闪过大快人心的嘲讽,但看佑姬,只是低着头神情幽暗不清。而更多的人则像是皇帝一样微蹙眉头一副疑惑不解。
“佑姬妹妹。我们平安京第一贵公子可是发话了,现在可不是姐姐说的,你不会让我们的亲王殿下失望吧,他,……难道妹妹连这点面子都不给。那……可实在是太可惜了。”
“当,当然不会。”佑姬尴尬地笑了笑,一丝恨意漫过眉梢,“臣妾不会让亲王殿下失望的。”她的脸色难堪。不明所以楚楚动人地向皇帝一望,却没得来什么答复
“那么,妹妹就开始吧!”
“是,是的!”
看不清势头的贵族们在此一刻都敛起了声色,静静地等待着佑姬的下文,热闹的宴会一时有些不入格调的清冷,她沉默着,始终没有开口,这个做法很快连宠爱佑姬的皇帝也连带出一丝不满。
“佑姬?怎么了?不要让大家久等了。”皇上平静道,
“我…………”
“其实这样做也是难为娘娘了,娘娘毕竟是贵躯,不如让小女来给娘娘做上一首吧!不知道陛下可否赞同?”
源希臣可真是厉害,把握时机给我创造的机会,看来……这个佑姬所谓的汉诗为学是平日里自夸的乍传吧。她的支吾分明就是不知道的尴尬而不是爱面子的犹豫!猜到这一层,我神情自若地打破了冷场,站了起来。
“不如就让我为娘娘配上一首吧。就是不知道陛下和亲王殿下,还有各位大人会不会介怀?”
“你是?”皇帝犹豫了一下开了口,连着皇后也用一副琢磨不定打量我,佑姬的表情更是说不出的惊讶。
“我是,我是佑姬娘娘身边的女官,贺茂未来。”我行了个礼,抬头间看清了源希臣淡淡地笑,没错,这就是他给我制造的机会,利用两个女人的斗争见缝插针。
“贺茂,你和贺茂保宪是什么关系。”
“他,他是小女的……哥哥……”说道这个挂名的师伯哥哥我的眉毛微蹙了一下,这个家伙进宫前给我按什么名不好,哥哥?……便宜他了!
“哦?那倒是不为过,既然是贺茂家的姬君,朕就给你这个机会吧!不知道佑姬是否肯让出这个机会?”
“那是自然!未来就说吧!”
未来?我暗自讪笑了一声,这位娘娘倒是很有人情。
“好的,那小女献丑了!”我行了个礼,一首唐朝温庭筠的《舞衣曲》随口吟诵出,
“藕肠纤缕抽轻春,烟机漠漠娇娥嚬。金梭淅沥透空薄,剪落交刀吹断云。张家公子夜闻雨,夜向兰堂思楚舞。蝉衫麟带压愁香,偷得莺簧锁金缕。管含兰气娇语悲,胡槽雪腕鸳鸯丝。芙蓉力弱应难定,杨柳风多不自持。回嚬笑语西窗客,星斗寥寥波脉脉。不逐秦王卷象床,满楼明月梨花白。”
一首念毕,满场又是不可思议地惊叹,看来没人听说过这首唐诗。就连源希臣也是一副不敢相信,其实这有什么的,学习阴阳术有一项就是要熟悉汉字汉学。这不过是雕虫小技。我笑吟吟地语毕坐下。
“想不到贺茂家的姬君对汉诗是如此的熟稔啊。”
皇帝赞赏地说,换来佑姬盈盈得意地一笑,现在我是她名义上的女官。夸奖我和夸奖她似乎没什么区别。
“陛下谬赞了,这些……小女也是平常听娘娘说的。”我把功劳一推,全部贴到了佑姬身上,这不说还好,一说又不得了。
皇帝的脸上对佑姬又展出一个笑容。那些公卿们一看势头朝向一下更是纷纷地阿谀起了佑姬。
“娘娘身边的女官都如此出彩,娘娘就更不用说了,一定是才华横溢。”
“娘娘的汉学大概真的显露出来,恐怕我们这些男子都要自愧不如了。”
“您过奖了。”
……
“是啊,妹妹身边的人才可真是厉害啊!”定子到最后冷不防地穿插了一脚,眼里流波一转,“这样的人才妹妹可要珍惜啊……”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盯得我有些发毛。
“我当然会的!”佑姬淡淡一笑,对我点了点头。
帮助了佑姬就是得罪了皇后这点脑子我还是有的。不过我是来查案的,这些女人间无趣的争斗我可没什么兴趣顾及。反正事情水落石出时,我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但是不知道这次的“帮助”有没有什么成效呢?
酒过三询,天际已经露出鱼肚白,各宫的宫人都撤宴回宫。
在离开这群女眷以后,见四处没人,我逃命似地趋步赶向自己的房室,准备补回遗失的睡眠,突然一个妇人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
“未来小姐,怎么走得那么急呢?我们娘娘有请。”转过头脚步一顿,我看见琴子那张虚伪和蔼的面孔正笑着向我问好,
“你们娘娘?佑姬娘娘吗?”
“是的!未来小姐,您和我来吧。”
“好吧!”
穿过通往飞香舍的回廊,拖地的十二单衣的摩挲带来一阵窸窣微响,在穿过渡桥的时候,我意外地遇到了源希臣,和我们飞快的擦肩,他没有过多只字片语。不过在擦着我的衣裙走过的时候,我分明还是听到了他轻语的两个字,
“小心……”
优雅的深紫色狩衣晃荡出一丝安谧的梅香味道,片刻,消失在我视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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