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觉得是快乐的。特别是署假时回农村外婆家，和表哥表姐一起玩，我们一起到小沟里抓鱼，我说的抓鱼可不是下水去摸，而是找一个小沟，把两头用泥巴筑起堵住。然后我们几个人用脸盆把沟里的水舀干，水舀完后，就看到无数条小鱼在稀泥巴里了，哈哈，就可以大丰收了。还有一起睡在甘蔗地吃甘蔗，划条小船到莲花湖里采莲蓬，一边采一边剥莲子吃，可好吃了，清甜清甜。记得表哥院子门前就是一大片莲花湖，夏天时，我们几兄妹在门前的大树下打麻将，有风吹过时，闻到一片莲花的清香。还有小时候特调皮，我和弟弟两人什么东西都偷，去工厂偷电线去卖钱，去偷人家果园里的葡萄，还偷人家地里的红薯与黄瓜……”
紫陌的问话，打开我记忆的大闸，儿时的往事欢快流淌了出来。越说我越开心，紫陌听的也很开心，仿佛她也和我在经历这些童年。
讲完后，我也反问紫陌一句：“你的童年呢。”
原本用手支起脑袋趴在桌上听我回忆的紫陌，听到我的问话后，一下把身子直了起来，又点燃一根烟，清了清嗓子，装着一本正纪的样子，说道：“OK，我的故事就从我的童年开始讲起。”
“但是，我讲述我所有的故事时，我必须要和另外一个人的故事一起讲，因为至从我和她认识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和她的命运是牵扯在一起的，就好像，那个人一开始就溶入你的世界，你的身体，溶入在你的一切当中。虽然血管流着不同的血液，却呼吸息息相通。那个人就是你在车里照片上见过的那个人，秦菊安。”
“嗯，我很乐意倾听。”
“也许你看我的穿着，看我的车，看我的谈吐，可能会猜到我出身于富贵之家，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有温暖的家庭，从小就像一个高贵的小公主这些，但如果你这样想，你就错了，我的童年完全相反。”紫陌说到此，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我在一个小县城里出生长大，一个在中部的普通小城，那里贫穷落后。有的只是大片大片的山脉与长长的铁路。我家就在小城的边上，普通破旧的平房，家后就是铁轨，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铁轨。铁轨上经常有火车经过，经过时火车会发出巨大的轰隆与呼啸声。
也许你会想家后有一条铁轨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可是，一旦你习惯那种声音后，就会觉得那种声音是多么悦耳，特别是在深夜里，听到那些声音心里才踏实，才会安然入眠。在被子里，听到外面呼啸而过的火车，发出的鸣笛与铁轨撞击声，火车经过时房屋轻微的摇晃，会觉得温暖与兴奋。因为有许多人在你的身边，在你的生命里经过。
离开小城那么多年，我有时会非常怀念那种声音。甚至偶尔在某个安静的早晨醒来，仿佛还可以听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清晰的铁轨撞击声。”
“可以想像到那种感觉。”我说。
“我常常避免自己回忆起童年，因为童年里有太多的眼泪，太多的酸楚与无奈，不能触碰，像一个打碎的花瓶，散落满地的每一片碎片都会刺人，现在我给你讲起，都需要很大的勇气。
可是尽管童年灰暗如家乡灰蒙蒙的天空，而给过我希望与温暖除了一些人外，就是铁轨与火车。我常常会站在后窗的阳台上看着长长的铁轨发呆，那些被打磨的锃锃发亮的铁轨一直在延伸到我视野的尽头，我总在想，远处的远处是哪儿呢？那里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
白天里，火车经过，飞快的经过，我只是模糊的看见坐在火车车窗边的那些人，我会兴奋的朝他们招手，我想，他们会看到我吗？他们会去哪儿呢？为什么要去那儿呢？夜晚时，火车飞快的经过，像一条闪亮飞过的白龙，那时会有一阵巨大的风拍打在我的脸上，看着那道一闪而过的光线，我也会兴奋。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那道白光会带我去远方。去那一直诱惑我充满无限想像的远方。
KEVIN，你知道吗？曾经我是如此讨厌那个小城，讨厌它的贫乏与落后，讨厌那里那些人的虚伪与勾心斗角，那些小城居民永远无精打采，整日麻将。对未来失去激情，讨厌小城里总是灰蒙蒙的天气，厌恶它的一切。只想逃离，离的越远越好。
后来等我终于离开那里，到了无数地方，看到无数的风景，我竟然会如此想念它，想念它的所有，原本讨厌的在回忆中都会变得美好与温暖。有时会甚至想的自己一个人偷偷流泪。
贫乏与落后永远只是相对，就像我们现在在的这个城市，你说它应该是繁华的，可是相比其它更繁华的城市，它也会显得贫乏与落后。还有人的虚伪与劣根，走到哪里都逃不掉，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这些。原以为我出生的小城是浅薄的，可是到最后浅薄的只是自己。小城就像一个人，一个老人，一个沉默不语的老人，看着无数人的离去与归来。包容与原谅着他们。”
紫陌用她独特的充满感性与哲理的方式回忆着往事，引起我极大的倾听兴趣，她的描述使有关她的一切在我脑海里变得生动与真实起来。
讲到这里，紫陌有些伤感，眼神变得迷离，也许紫陌心里又开始思乡，紫陌叹了叹气，接着说：“我记得有位诗人说过，什么是家？家就是永远回不去的地方，KEVIN，我常想，我这辈子也许是永远回不去了，真的，永远回不去了。有关家的一切只能在脑子里回忆，对于那个小城，我始终心存矛盾，一边在回忆里思念，可是回到家，却又对外面的世界相往，似乎我的骨子天生对远行有种莫名的相往，一想到远行，无论是行走，还是坐车，坐船，坐飞机，我都会兴奋。”
“嗯，继续”紫陌富有诗意的讲述，使她自己沉浸，也使我沉浸，我决定不做任何评论，也不做任何的插言，专心的听。
“家后铁轨的那边，又是一片住宅区，我最好的朋友菊安就住那边，每天菊安都会与许多人一样经过那道铁轨后，到我家门前，叫我的名字，一起去上学。不管刮风与下雨，菊安从小就和我长的相似，真的，也许我们的亲近也是源于此。菊安家很幸福，父母都是老师，对菊安宠爱备至。而我的家呢，哎，我的家等会再讲，先讲完关于铁轨的故事。
铁轨就像一条长长的线，将这边与那边的居边切开。因为经常有火车经过，在大家经常跨越铁轨的地方，有两个很长的横杆，每次有火车要经过，横杆就会放下禁止通行，要来往的人们只得等待，每天有多趟火车要路过，所以给大家带来很多不便，大家对此非常抱怨。
我有个漂亮的小姨，小姨与姨夫和我还有我父亲母亲都住在一起。小姨非常的疼我，在我眼里，她是除了母亲以外，和我最亲，给我最多温暖的人。可是小姨命不好，得了肺病，在我的印象中，那是种很可怕的病，我常常听到小姨剧烈的咳嗽声，仿佛快要把体内的所有都要咳出来。小姨吃过很多药，她家里空药瓶多的都堆起来，但都不见好转，依旧每夜都可以听到小姨的咳嗽声。
有一天，小姨突然精神特别好，穿上一件漂亮的红衣，那天刚好是星期天，家里人都出门了，只有我休息在家，看到小姨起来了，我好奇的问，小姨你是要去哪儿呢？小姨看着我，笑着对我说，我的乖紫陌，小姨是要去对面给你买最爱的吃的烤凤爪呀。
小姨说的对面就是铁轨的那边，烧烤王胖子家的烤凤爪是小城里最有名的，鸡爪先蒸熟后再到烤箱上烧烤，再加一些他所谓秘制的佐料，最后烤出来的鸡爪肥而不腻，特别嫩滑。我小时候最馋这个，看着王胖子熟练的在火上来回翻腾手中用竹签串起的鸡爪，从鸡爪上烤出来的油滴慢慢滴落火里，每次我的口水都会在嘴里打转。
听着小姨要给自己买凤爪，我可开心了，可是我却感觉到小姨那天的笑容却有一些怪异。小姨走的时候，还特意抱了抱我，在我脸上亲了几下。然后放下我头也不回的就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小姨，如果我那时知道马上要发生的事情，我一定会拼尽一切抱着小姨的腿，不让她走。
那天，许多人都看到小姨，在火车快要经过时，她突然低下身飞快钻过横杆，然后被飞速的火车吞没。当我赶到那里，只看到已经被一块白布盖起来，躺在铁轨边的小姨的尸体，还有散落在边上耀眼的红衣。你知道吗？我那时很想掀起白布看看小姨，却缺少勇气，但我害怕，我一直在抖，我不停的盯着那件红衣，于是，那件红衣就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小姨自杀的原因很简单，因为穷,看不起病，一场病几乎耗去了小姨家所有的钱，还负债累累，然而病却不见好转，小姨便开始绝望，寻求解脱。你说贫穷是多么的可怕，让人绝望，让人看不到生存的希望。那时我就发誓好好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
每当母亲想起小姨的死总会哭，总说，为什么我那么好的妹妹，命却那么不好呢？为什么她不能继续忍耐下去呢？为什么这个家里的女人都喜欢这样离开？我的外婆也是自杀死的，在我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那时外公被划为地主，没日没夜的批斗，外婆无法忍受别人的鄙夷与唾骂，一个夜里穿戴整齐后上吊自尽了。
反而身心备受折磨的外公却忍耐与生存了下来。外婆走后，外公含着眼泪咬牙对两个女儿说，以后路不管怎么艰难，都要活下来，活下来！可是小姨最终还是没有听外公的话，悄悄的走了。所以母亲常对我说，紫陌呀，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学外婆与小姨。千万不要……”
紫陌讲到此，非常动情，眼里有泪光泛起。我看见后，递过一张纸巾。紫陌接过没有急着擦。只是捏在手里，头转向窗外不语。我们之间又恢复安静。
过了一会，紫陌才转过头看着我，慢慢的说：“刚才我讲完这些后，我很难过。我以为我不会难过，以为只是像讲别人故事一样，可是，讲着讲着，好像我又回到那个小城，重新经历着一次往事。”
“要不，我们休息一下，等会再讲吧。”我说。
“没事，我继续讲。”
“嗯。”我点点头。紫陌的讲述早已把我打动，打动的让我讲不出任何言语。只想静静的听她说话，用自己的大脑想像她讲述的那些画面。
“姨父是个憨厚的木匠，深爱着小姨，小姨走后，他带着小姨走时穿着的那件红衣，离开了小城，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过他的消息。小姨走后，住在铁轨两边的居民都非常愤怒，他们并不是真的愤怒，只是借着愤怒要求政府改善两边的通行环境，出于平民愤，政府最终在两边修了一座气派的天桥。
有了天桥，两边来往的人再也不用耐心的等待火车漫长的经过。好像小姨的死为大家做了一件好事。每次提起这座天桥大伙总会提起我苦命的小姨，提完后，大家都会发出长长的叹息。但慢慢的，随着时光的流逝，小姨的故事又渐渐被人们所遗忘。除了我。
从此，我对铁轨有了更深的感情，我所深爱的小姨就融入这坐铁轨里，铁轨里有着大姨的灵魂。有空时，我便端着凳着坐在阳台上对着铁轨发呆，想着，死后的大姨会去了哪儿呢？会不会有一天，会传来敲门声，然后拿着凤爪的大姨会回家呢？
一个深夜，我如往常般在阳台上对着铁轨发呆，仿佛中好像看到了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站在铁轨上对我招手，可是一转眼，那个女人就是消失不见。第二天，我兴奋的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吓坏了，然后在铁轨附近烧了好多纸钱，说着，妹啊，走了就走了吧，不要再缠着紫陌了！也许那晚我看到的，只是自己的错觉或者干脆是自己的假想，因为我太想念小姨，因为我不想身边的人那么快就遗忘小姨。
夏天的傍晚，天桥上便成了人们乘凉的好去处，一到夜晚，会有许多人背着竹床端着凳子来天桥上乘凉。聊天的，甚至麻将的。天桥上便会变得非常热闹。我与菊安常常端着凳子在那里写作业。有时会和菊安上面跑来跑去，逗打嬉闹，天完全黑了，我和菊安有时会安静的趴着栏杆望着铁轨发呆，我一会儿抬头看看满天的星星，一会儿看看脚下的铁轨与经过的火车。
我问菊安，菊安，你说，如果我跳下去会怎么样呢？菊安说你会死的。我说死是什么样一种感觉呢？菊安打了一下我的脑袋，很生气的说，紫陌，你脑子坏掉了吧！KEVIN，你知道吗？这是种很可怕的感觉。站着天桥下，望着下面的铁轨，我真的有种往下跳的冲动，也许是人一种本能想飞翔的渴望。在跳下的时候，闭着眼，享受瞬间飞翔的快感。然后，砰的一下，一切化为乌有。”
紫陌讲到此，笑了，又接着说：
“从此后，菊安不允许我再趴着天桥的栏杆对铁轨的发呆。而我好像感觉我体内有种可怕的东西，它不由我控制，未知的可怕的，一直潜伏在我的体内。”
紫陌停下，喝了口水，又继续。
“菊安有幸福的家，有疼爱她的父母，遗憾的是我没有，我只有疼爱的我的母亲。因为我父亲是一个从不顾家的被人称为‘烂人’‘二流子’的人。什么是烂人呢？就是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的人。懂事后的我常想，为什么母亲那么漂亮的女人会找这样一个丈夫？难难仅仅只是因为父亲有一张好看的脸，一张会说话的嘴巴。其实真正的原因，我早知道了，只是我不敢承认。因为那是我的母亲。
一切只是因为源自母亲的要面子，坦诚来说，是虚荣，女人的虚荣是非常可怕的。母亲小时候家境非常好，常听母亲讲那个时候的生活，身边有保姆服侍，什么活都不用干，养尊处优，所有的同伴都会羡慕。但后来，一切都没了，母亲的身份变得如一个在她眼里最低贱的保姆都不如。在她的身边，再没有羡慕的眼光。于是母亲发誓，总有一天，会再让所有的人羡慕自己。
后来便遇到了我的父亲，一个英俊相貌出众的小伙子，还有一张会哄人的嘴。在那个封闭的年代，为了追求我的母亲，他竟做出许多人都不敢想的事情，这一切成为许多人的谈论的话题，当然，也大大满足了紫陌母亲心中渴望已久的虚荣心。很快，便匆匆委身于他，怀上我后，便再次匆忙与这个并不熟识的男人结婚。
结婚后，才发现，一切只是噩梦的开始，紫陌的父亲常常在外面喝的满嘴酒气的回家，回到家里无故发脾气，甚至动手打母亲。对于这一切，母亲只是默默承受。顺从的承受，因为她明白，今天的果就是当年自己亲手种下的因，自己的命就如此。要极了面子的母亲，是始终不肯离婚的，离婚多丢人，离婚了便会被许多人认为是不幸福的女人，如果被人这样认为，倒不如死了算了。如果脸被他打肿了，便几天不出门，直到消肿后才打扮整齐出门。
好像父亲极了解母亲的这点心理，吃准了她，便更加放肆，彻夜不归，在外胡混，当然，这一切母亲早有耳闻，但她宁装着不知，还在外面处处说着自己的男人是如何如何的好。久了，邻里也同情母亲，当着她的面从不提她男人在外面的事情，有些甚至还应和着她那些可怜的虚荣。
小时候的我对于家中的父母的争吵、打闹已司空见惯，每次父母快要争吵时，便会躲到阳台上看火车与做作业。装着一切不知道，然后父亲的叫嚣与母亲的哭泣声都会淹没在呼啸而过的火车轰隆声中。
被父亲打过后的母亲，常常跑到阳台上抱着我哭，说，紫陌啊，快点长大，长大了让妈真正过上好生活，紫陌啊，妈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
看着伤心的母亲，看着母亲脸上的伤痕，看着母亲滑落的泪水，我伤心不已，暗暗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会到铁轨远处的地方，赚许多许多的钱，让母亲过上很好的生活。
这份承诺刻在心里，永不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