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雀是个酒色之徒，婆婆对我说，你在有酒有女人的地方就能找到他。果然我在边塞最大的青楼的天字号房找到了酩酊大醉的天雀。他不愧是大漠的三大杀手之一，一见到我立刻四处摸索自己的剑。
天雀，准备好死了吗？
他笑了，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骂道，妈的，爷好歹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了，你个小毛孩子吓唬谁呢？奶奶的——他没有再说下去，也不可能再说下去，因为我已经闪电般地一剑斩向他的颈部。随后他像是烂泥般缓缓倒下，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在临死前，他问我，血莲……是你……什么人……
血莲？我摇摇头，茫然地看着他，看他喉间汩汩流出的鲜血很快就蜿蜒成一条小河，就像是月形潭中的暗流一样散开。
婆婆，血莲是谁？我回到大漠后第一件事就是先问婆婆。
婆婆盯住我不放，许久才问，是天雀问你的？
不，我只是想知道。
好吧，我告诉你，血莲就是你爹的名字。你爹，就是十六年前荡平江湖的末路英雄——血莲。可惜，他死了。婆婆的话就像是腊月飞雪，寒彻心骨。
婆婆，你是谁？
我……我是你父亲的……朋友……婆婆眼神慌张地支吾着，不足的底气就像是飞鸟的哀鸣。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到处都是冲天的火光。无数的人在喊，在叫。火光中有一个镇定的身影，看不清面容，却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他说，我纵横江湖数十年，不料自己最亲近的人会背叛我，可谓是天意呀！但是孩子是无辜的，绿桨，你带他逃命吧……接着似乎有一个很美丽的女子，她在那里跑，边跑边哭边回头，泪水一滴滴地滴在怀中婴儿的唇间。
忽而画面一转，漫天都是紫荆花，自空中飘落，像是在营造着无穷无尽的美丽。一个女子的脸慢慢浮现出来，又慢慢消散，像是雾气一般萦绕着，氤氲不止。她冲我笑，叫我，落枫~声音温柔而娇媚。
我从梦中惊醒，诧异于屋子中不知何时落满了紫荆花，有几片甚至才刚刚落下。
我的绝望流质一样碎满天涯萦绕在什刹海长成你心中的莲花
婆婆，我做了一个梦。早饭的时候我说出了梦的内容。我记得当婆婆听完我的梦的内容时，她的面庞上掠过了一阵阴霾，手中的竹筷已跌落在地。
婆婆，你没事吧？
我……没事。婆婆起身收拾碗筷。我始终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见她落寞的音色在空中回荡。她说辽枫，今天你要去杀掉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星琦，是江南的第一杀手。以你现在的武功，足以与他一战。
婆婆，我可不可以不要去？我犹豫着。凭我的直觉，我这一去一定有事发生。
你必须去，这是命令！婆婆的口气一如往日那般强硬。
我无语，只得默默地走出房门。回首，婆婆倚在门框边看着我，满眼爱恋。我拉紧领子，向着飞鸟疾啼的方向，大踏步地走去，最终弥漫在漫天的风沙中。在我即将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刻，我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歌声。她用凄美而绝望的音色唱着：
红色的莲/绿色的桨/流溯的空明粼粼的光/谁的皓腕/谁的柔夷/捧起林间的潺潺小溪
江南果然是大漠的极端。这里有着粘湿的空气，幽咽的管弦，流觞的曲水，以及蜿蜒在秦淮河上的万家灯火。这完全不同于大漠的炎炎烈日下的漫天风沙。
我找到星琦的时候，他正在下棋。他见我，笑道，你是来杀我的吧？可惜你来晚了一步，我已经退出江湖了。
退出江湖？
对，我金盆洗手了。
我看看自己手中的剑，又看看他的棋盘，然后飞身扑上前。
“当——”我手中的剑被他的钢扇挡下。
你这个毛孩子不懂江湖规矩，我都说了自己已经金盆洗手了，你怎么还……看得出他很是恼怒，硬是用钢扇将我震开。
我再次强攻。一切都和婆婆预料的分毫不差。在三十个回合后，我的剑自星琦的天灵劈下，然后从会**穿了出来。星琦的左眼就这样看到了自己的右眼。
我走过去将剑上的血在他的衣服上擦净，然后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怎么退出？
我来江南的事情已经办完，该返回大漠了。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身后有人叫我，落枫——音色娇美。
我转过身，看见身后站着一个身着罗裙的女子，而她的面容秀美而忧伤。她看着我，眼中溢满了一种急切的冲动。
你是谁？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自己的剑，任腥冷的风在身边盘旋。面前的江南女子竟使我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怎么，你家婆婆没有告诉你我是谁吗？
没有。
去问吧，孩子，我叫紫荆。那女子说完便绽放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随后转身走进江南无边无际的雾气里。
我回到大漠已是三天之后。再次站在黄沙之上体会着风沙扑面而来的感觉竟使得我感到莫名幸福。我快马加鞭地向我和婆婆住的那片宅子跑去。远远地看到婆婆，她斜倚在门框上一动不动。
婆婆——我心头一紧。
落枫，你回来了。婆婆冲我招手。我冲上前抱住婆婆，几天的离别使得婆婆看起来老了很多。
婆婆，等我长大了，我一定好好疼你，孝顺你。
沙漠的黄昏是美丽的，夕阳下的沙漠总是透出一种神秘的气氛。原本风平浪静，转瞬间便可能气象万千。
平静的沙漠其实是不平静的。它埋没了太多的太多，甚至埋葬了人的青春。可以说每一次风沙都是那些不幸丧身沙漠的亡灵亦或是不羁灵魂的呐喊与挣扎。晚饭后婆婆对我说。
婆婆，紫荆是什么人？
啊——婆婆显是没有准备，吃了一惊。她的眼眸有些慌张。
紫荆是我娘，对吗？
……是的，落枫，她是你娘。婆婆不再看我。
那你……
够了，落枫，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么多。有些事情你以后会明白的。婆婆粗暴地打断我。她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发抖，却不像以往那样沙哑，而是清脆娇美。
婆婆，您的声音……
吭……我没什么，快去睡觉吧。婆婆冲我挥挥手。
我只好返回自己的屋中，乖乖地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晨，当我睡眼蓬松地打开房门时，我看见婆婆独自坐在院子里望着地上艳丽的花瓣发呆。清凉的晨风轻轻地卷起满地的花瓣，缓缓上升，然后徐徐下降，落在我的脚边，落在婆婆身上。那紫红的花瓣，像极了血莲。
婆婆，这是紫荆花。这和我上次遇见的一模一样。我低声说着，同时警惕地环顾四周。
婆婆也随着我茫然地环视了一下，然后目光落在我身上，接着她露出了一个满是凄凉的笑容。她叫我，落枫。
婆婆……
你今天得替婆婆去杀一个人，这个人是婆婆的仇人。
他是婆婆的仇人？
对，她就在这边关的营队里。他叫吴明，与婆婆有着三十年的恩怨世仇。
我一定杀掉他，我向婆婆承诺。没有回答，我的承诺最终被无尽的寂静淹没。
谁的嘴角/谁的面庞/还有那面庞上令人心碎的凄凉
鼠戍边的将士们认识婆婆，所以待我很热情。他们得知我想找一个叫吴明的人，便忙着张罗着查找档案，但没找到，更进一步的调查显示，没有这个人。
吴明，原本无名。
猛然间我醒悟了。是婆婆！是婆婆故意支开了我。我疯一般冲向大漠。当我赶到月形潭时，一切都晚了。我看到紫荆雪亮的剑在婆婆的喉管上疾疾地滑过，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破鸣，接着便是婆婆的鲜血喷洒着溅了出来，像是空中到处飞舞的紫荆花。婆婆缓缓倒下，再接着一切色彩开始在我眼前消失。
婆婆的血像是秦淮河的水一般蜿蜒，最终折进了月形潭。原本清澈的潭水渐渐泛起一层亮红，落霞一般包围着血莲。
我缓步上前，俯下身子抱住婆婆。婆婆紧闭了双眼，神态安详像是仙子。婆婆很美，不是吗？
落枫~紫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千娇百媚，不含半点血腥。
你是我娘吗？我突然问她。她愣住，点头。
我觉得自己面颊好湿，我哽咽着说，既然你是我娘，就应该知道我是天下第一剑客，而你却当着我的面杀死了我最亲近的人。
难道我不是你最亲近的人吗？紫荆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极为痛苦。
我缓缓摇摇头，摇落眼眶中早已蓄满的泪水。我说紫荆你还记得吗，十六年前你背叛了自己的夫君血莲，还挑起来血莲和大漠第一刀之间的战争。惨败的血莲在垂死之际将自己的骨血交给了早年的情人——绿桨。绿桨为了保全孩子，自隐容貌，身居大漠一十六载，这一切你还记得吗？
紫荆不语，只是眼中泪光闪闪。
我说紫荆你走吧，我不会杀你，但是我永远都不会承认自己是你的儿子。说完这句话我觉得喉头一甜，一股血丝泌出我紧绷的嘴角。我感到天地万物像是全都失去了应有的光泽，只剩下紫荆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我吃力地抱起绿桨的头，缓缓地揭起她脸上的面具。人皮面具下面是一张毫无血色的美丽的脸。这就是养我十六年的“婆婆”——绿桨。
我试着叫她，娘——
紫荆呆呆地看着我。突然，她笑出声来。她笑了，笑得天真，笑得不再诡异。她指着绿桨说道，骗子，骗子！边笑边拍手，脸上的表情纯美如婴儿。再笑时她的手中赫然多了一柄掌中剑。她笑着向后一送，剑刃登时没入她的小腹。她依旧笑着，不过血沫开始从嘴里冒出，像是江南随处可见的花潮。她笑着喊，落……枫……
我呆住了，恍惚间听到心中“嘣——”的一声，好似断了一根再也无法愈合的弦。于是那正在上演的华美乐章戛然而止。我哆嗦着惨白的嘴唇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
娘——
你的笑容就像罂粟花恶毒中透着美丽水汽般的你的脸常在那笑容的涟漪里沉浸
紫荆最终也死了。她倒下去的地方正好是绿桨倒下的地方。她的血，殷红的鲜血一道道的注入月形潭，就像是落叶归根一样环绕在血莲周围，慢慢和血莲幻化在一起。
当夜幕降临大漠的时候，我再次坐在月形潭边，望着潭水出神。潭水融入了我娘和娘的鲜血，并没有变浑浊，反而给我一种莫名的温馨。我娘和娘，她们生前是死敌，死后却又一起葬在了这月形潭中，真可谓是一种轮回。我看着她们二人的身体一点点地沉浸在这无底的幽潭碧波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吞噬着我。
爹，娘，娘，你们感觉到我的疲惫了吗？
我捧起月形潭的水，喝了一口，随后眼前的一切开始涣散。朦胧中我又回到了小时候，婆婆拉着我的手站在月形潭边。
婆婆，那些刀客为什么会死呢？
因为那水里长的是血莲。血莲能够见血封喉，泉水自然也就有剧毒。婆婆乌黑的发丝伴着沙哑的语调在空中飘扬。
那婆婆你也喝了啊？
傻孩子，那血莲是我种的，当然毒不倒我。解毒还需下毒人嘛！
婆婆……
记忆就此断开，然后意识开始模糊，感觉月形潭里阴凉的水慢慢覆盖了我。我像是羽毛一般缓缓沉入湖底。朦胧中，我看到了父亲坚毅的嘴角，绿桨欣慰的眼神以及紫荆诡异的笑容，都像是画面一样随波荡漾，如烟似雾，却又如晨星般渐渐暗淡，终于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