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我仍在床榻之上缠mian,似醒非醒间,想也“冷宫娘娘”也是有好处的,隔离于外界,免去来了**之间的恶斗。除了特定的日子要去栖梧宫给皇后请安以外,其余的时间我可以自己安排,比如说现在的安睡。
昨夜种种,如展开的画卷在脑海中一一呈现:永王捡起我的步摇,只随手放在几案上,垂着头握紧手中的长箫,未向鈭谦告辞便转身离去。我回头望去,只见他竟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他们二人之间波涛暗涌,缘何我却一无所知。
箫声已逝,琴声亦不复存在,仙乐飘飘也独在偶然间能闻。我与他相距不过一个眼眸间的距离,我眼中的惊慌尽数落入他的深潭之中。被人全盘看透,就只能任由宰割,这是风吟教会我的第一句话。文府府中四任妾室均比我先入府,处处以老人自居,而我那时莽撞不知收敛,受了不少的委屈。
我避开他的眼睛,稳住自己的心神,若无其事地将步摇重新插在鬓间,又为他新倒满了一杯酒。
“你找我所谓何事?不会只是喝酒而已吧。”我与他都已熟识,且他早已恼我,我何必再惺惺作态。
他闻言一愣,然脸上神色迅速转变,又隐于波澜不惊之中。
我将酒杯递到他手边上,带着媚惑的笑容,我没忘记过前尘外事,更没忘记我现在是他的妃嫔。
“朕当然不只是找你喝酒而已。”他接过酒杯,又是一饮而尽。即使他稳重老成,身为人君,真实情绪皆不可外露,但他这般的喝法,怕是心中有了事情正在烦恼中。
“呵呵,我也没想过你会找我来喝酒。”风吟曾问过我,若是我有缘与他在一起,我会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我知那是不可能的,却仍在心中暗想过多次,直到再嫁入宫时,在他还没有让喜福传来那些话时,我还在想,若是我有缘能再面对他时,我定会收敛我所有的秉性,给他一个他喜欢的大家闺秀。然而,我此时话出口才悲哀地发现,我永远不可能是他喜欢的大家闺秀,像寄柔那般的温柔,我只有……只有变本加厉的刻薄。
听得我的言语,他又将酒杯放下,用他那双深潭的眼眸看向我,略带无奈地说道:“平萱,我们可以不要再这样么?你当初救过朕,朕一直记得在心,只是命运弄人,阴差阳错将寄柔当做恩人迎入宫中,让你流落在文府受尽委屈……”
我咬紧唇,当初他不辞而别,二个月后却是宣寄柔入宫的圣旨,爹娘高兴地合不拢嘴,而我只能躲在梅姨的柴房里偷偷哭泣。兖州城内人人都欢天喜地,早前有高僧曾预言兖州会出两位皇后,先德睿皇后正是兖州人,故现在出了位刘妃,指不定就是应证高僧预言的。明明是我先认识了他,明明是我救了他,明明是我对他情根深种,明明是我……
那时只有问雪小小的身子挤到我的身边,小小的手伸出来,为我拭过满脸的泪水。稚嫩地声音一遍一遍,用我往昔哄她喝药的语气对我说着:“萱姨别哭,问雪会心疼。”
再以后,寄柔三千宠爱在一身,我被特许可以进宫看望妹妹,隔过众人,他们是那般的般配与恩爱,他们之间又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处。
“平萱,朕知道,是朕一直委屈你了。”他伸过手,为我轻轻拭去正滑落面腮的泪珠。
他的语气与动作是那般小心翼翼,像是在对待举世无双的珍宝。我望向他的眼眸,有一丝愧疚一闪而逝,他这般的人都不轻易涌动情绪,可我还能看见一丝愧疚,是真心的么?是真心地发现我的好,真心地觉得委屈我了吗?
我挡开他的手,恢复了满脸的平静与冷淡,爱恨情仇都付之东流水,即使现在我贵为他的妃子,他却是寄柔的夫婿。这世上第一对我好的是梅姨和风吟,第二好的便只有寄柔,她小时候便爱呆在我的身边撒娇。
“其实也没委屈过我什么,像我这样的刻薄之人就应该受这份罪。不过,也是因为去了文府,否则我怎么会遇上风吟呢?”
话音刚落便见他变了脸色:“文风吟?文府那个自幼体弱多病的二公子?”
是的,我点点头,风吟是自幼多病,那又如何?他待我从来都是真心真意,也未糟蹋过我的心意。
“平萱,但愿我来世不再是个体弱多病的人,能让我好好地守护你。”
窗外是飘落的梅花与雪花,红白之间,风吟永远闭上了他的双眼。老天,你怎么不开眼,风吟那般善良的一个人竟然不能长命,我情愿用我的寿命去帮他延续性命。
鈭谦猛地从我身边站了起来,迈下塌,推开窗。寂静的黑幕中,一轮皎洁的月亮,她轻盈地撒下万丈的莹光。他的背影笼罩在其中,我竟然感觉到寂寥。他是一朝之帝,**三千,我却感到他寂寞着,痛苦着……
“平萱,朕以为你会是最懂朕的人。”他的话语透着苍凉,仿佛那幅屏风上的画面,坐拥江山却高处不胜寒,江山烟雨梦。
“我虽是天下的主人,是皇朝高高在上的皇帝,我拥有**三千,但在这背后却处处隐藏着杀机。我的母亲杨妃死于一场霍乱,她明明是没有染上病的,但她娘家无人在朝为官,于是被卷了草席火烧便完。也正因她没有娘家人,朕才会被人捧为帝,才会登基后处处受人挟制!先有安后,后来杜贵妃,一个文臣之首,一个武将之尊,一个门生遍布天下,一个手握重兵,所以……即使朕不喜欢,也要宠爱她们二人。朕喜欢寄柔,她温柔善良,却过于软弱,被人欺负也学不会还手。这般性子,朕有时实在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顾忌她。而你,平萱,跟寄柔不一样,你有胆识,受了欺负会自己想办法报复回来,你让朕没有后顾之忧,你……”
“够了!”我打断他的话:“我受不得欺负,我是杂草扔在地上都能生长,我可以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可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他情绪越发地激动,转身钳制住我的双肩,大声地吼道:“因为朕现在才发现,朕真正喜欢的是你,是这样的奇女子!”
似雷点击中了我的头,我的全身,我动惮不得,呆若木鸡地看向他。他说他喜欢我,这个时候他才说喜欢我?不,不是真的,我一定是又在自作多情,一定是在梦中,他避我如蛇蝎,怎么会?
我摇着头,却更加激怒了他:“平萱,你究竟在逃避着什么?你看着朕,朕知道,你还喜欢着朕,你还喜欢着朕。”一边念叨着,一边将我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平萱,你说你是不是还喜欢着朕,还喜欢着我的?”
期盼已久的场景,我曾假想着,他会风风光光地带着我离开刘府,离开兖州。可现在在他的怀中,我却全身冰凉,感受不到一丝暖意。“鈭谦,你可听过覆水难收?是你当初没有收下我的花灯,是你让我的心意全部都付之流水,是你让我死心,对你不再有任何的遐想……你,你现在是寄柔的夫婿。”
最后一句让他僵硬了身子,我推开他的怀抱,无声地转身离开。
“无论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你都是寄柔的夫婿,是我的妹夫。”我们的缘分是天空中的风筝,早已被风吹断了线,各自飘散在空中,朝向各自不可预知的未来。我会依照你的意思,做好“冷宫娘娘”,无论是不是在宫中孤独终老,只求你别再来拨乱我的心如止水。
他颓然地站在原地,双手垂在袍间握成拳头。
“难道你爱上了别人?”我停住脚步,惊诧地回头看去,他红了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是文风吟?你说我是你的妹夫都是借口,文风吟也是你的继子,你却爱上他!”
我悲哀地看着他良久,这道谜题为何你总是不懂,你我已经擦身而过,缘分再难寻觅,你已经错过我爱你的那个时候。现在的我,虽然也爱你,却已经沧水桑田,不复当初。
我扭回头,默然地一步一步地下楼,听得身后楼上一阵瓷器跌落地面的清脆声。
窗外,月光如水。
“娘娘。”
门被人推开,带有一丝的光亮,我转过身去背对来人,偷偷地擦去脸上的泪珠。
“娘娘,您该起了。”是迎福的声音,我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掀开被褥,见她已带着迎万捧了梳妆的东西进来。
“什么时辰了?”我伸出双手浸到盆中,一边对迎福问着话。
迎福无奈地说道:“娘娘,现在已是巳时了。”
“哦?巳时了?”原来竟然这么晚了,不过早起也不过是虚度光阴,于我有什么关系,这般想着,心里也坦然。
见我这般慵懒模样,迎福倒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气恼。
“娘娘倒好,可苦了我们这些奴婢。”
“这话怎么说的?我可是饿着你了?”她垂着头为我细细地擦着双手,迎万端开水盆递给等候的其他宫女,转身为我梳理起头发。
“娘娘是没饿着我,可娘娘明明昨晚就那般早回来,偏偏还晚起……”
得了,我总算明白这丫头在不高兴着些什么。她,或者说整个锦华殿的宫人们都以为我昨夜被皇上召去侍膳,定是会侍寝后才回来,谁让我侍候的是晚膳呢?又在那亭子之上,没有旁人,暧mei不明的时辰,暧mei不明的地点……
但我昨夜的拂袖而去,不仅扫了鈭谦的兴,也败了大家的梦想。哪个宫人不是盼望自己的主子能一朝得宠,跟着自己鸡犬升天?不怪她们的多想,只是我与鈭谦,已再无可能。
我,注定是会让她们都失望了。
我收回双手,起身到梳妆台前,迎万正为我挽着发鬓。铜镜里的人,随着她的巧手翻飞,已渐渐有了贵妇的模样。镜中之人,眉眼如往昔,只是这心境却大有不同。
他说,寄柔性格太过于软弱,他会分心来顾忌她。他说,平萱你性格刚强,从受不得欺负,定会好好地保护着自己。
我无言地挽起左手的衣袖,手臂上顿时露出一个丑陋的疤痕。红色的肉外涌结痂,周围的伤痕都淡去,唯有这中心的伤疤还依旧。我性格刚强,却也吃过不少的亏,自古以来,哪里女人众多,哪里就有数不尽的暗斗。文府仅仅四房妾室,尔虞我诈,你争我夺,谁都在人眼笑颜如花,谁都在人后恨地紧咬双牙。初入文府,被四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她们不甘正妻之位为我所有,便联手起来对付于我。她们之中有商家之女,有青楼名妓,我又哪里会是对手。若不是风吟帮我,只怕这条性命也早葬送在文府之中,消失于无形。
哪里有人会一直可以保护自己,就算我一如既往的坚强,最后仍希望有风吟可以成为依靠。
“娘娘。”我的沉思引起了迎福的不安,她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解释着:“奴婢不是故意责难娘娘的,是……是因为今天一大早,皇后和贵妃娘娘都送来了贺礼。奴婢不知如何处置,又不敢打扰娘娘休息,所以才……”
她语气急促,脸色惶恐不安,宫内就连嫔妃的性命都如草芥般,何况她只是一个宫女,得罪主子怕是连尸骨都无法找到。御花园的水池里不知道埋葬了多少这样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
“好了。”我对着她微微一笑,穿上迎安送上的锦缎华服,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她:“本宫明白你是为了本宫着想,皇后和杜贵妃送来的是何物?两宫的宫人回去了么?”
迎福此刻才敛起惊惶的神色,重新镇定起来:“两宫的宫人,奴婢做主各打赏了十两银子,让她们回去了。皇后和杜贵妃送来的礼物在正厅里放着,等娘娘去看如何处置。”
我投个赞赏的眼神,这四个贴身侍女之中,当属迎福最机灵。她入宫最早,处事圆滑,能帮我不少的忙;迎万一双巧手,女红梳妆不在话下;迎平从前是官宦人家,犯事后被充入宫中为奴;迎安忠厚老实,不善言辞却最为安分。
随着她来到正厅之中,桌上放着两个盒子,一是黑底红花的漆盒子,一个是金光闪烁的锦盒。
“娘娘,这是……”她欲上前为我解说,极力弥补之前可能造成的伤痕。我却拦住她,自己信步走到桌前,慢慢打量着。
手盘旋在两个盒子上方,却最后落在漆盒上,我缓缓打开,里面是一朵好像刚摘不久的牡丹花,粉色的花瓣边上有小小的珠子一粒一粒串起来的,粒粒大小所差无几,圆润泛着光泽。
身后有人不屑的声音传来,我回头看向聚集的众人,手上拈着这花,吩咐迎万为我戴上。
只见花朵被插于鬓间后,隐约有淡淡的光芒。“一颗夜明珠便难以寻得,花上的珠子虽小却粒粒大小皆同,而且点翠在绢花上,更是天下难得的饰物。其实单凭这朵花,技艺就属上上层,再加上夜明珠,这个花可是举世无双的宝贝。”
众人听我的叙说才纷纷点头称赞。
我又转身打开那个金光熠熠的锦盒,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打开盒子里面赫然出一柄玉如意,体型优美,又通体翠绿。脸色略微惊讶,**的嫔妃俱是由皇帝下旨赐予封号,但最终要皇后下玉蝶文书才能以证身份。而六品嫔以下都没有玉蝶,只有文书,三品的端妃、贤妃、德(宸)妃、淑妃和四品的妃才有玉蝶和文书,二品的贵妃与一品的皇后才是皇帝钦赐的玉如意。我将此盒重新关上,交与迎福,并且朝众人嘱咐道:“杜贵妃送来的锦盒里是一对玉镯子,大家可看清楚了么?”
大家心中也知此事事关重大,都宁愿装作不知,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大家都下去吧,迎福和迎万留下来。”我拂过衣袖,将其他人催促离开。
迎福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收起来,疑惑地问道:“我并未禀明娘娘,哪一样是皇后娘娘,哪一样是贵妃娘娘送来的?娘娘为何能认出?”
我轻声笑了笑:“我未入宫前就听闻今上**内有安后贤淑,杜贵妃娇俏任性。那日给安后请安,殿上边已明白,如今**内是杜贵妃握有实权,加上前朝有传闻,杜将军的得意门生陆将军亦回到朝中,朝堂之上,杜氏已然压过安氏。所以明目张胆给我送来的金匣玉如意的定是杜贵妃,而安后向来不闻世事,又温婉贤惠,定不会似杜贵妃那般张扬,故会送来漆盒。”
“娘娘果然高见,不过要给两宫回什么礼呢?”
我凝神沉思,按理得给两宫回礼,但送什么好呢?两宫都在宫内处处有眼线,我昨夜被召见,今日赠品已到锦华殿。她二人一直在暗中较劲,以为我会被皇上宠爱先送来重礼,以示恩好。
“迎万,你到院里捡块石头给我,迎福你将我前几日让你绣好的锦囊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