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个位于东北平原西部的重工业城市松北市,从五十年代初期开始,就以其重型机械、钢铁、军工、铁路车辆和化工、火力发电等为龙头的特大型工业企业,整天机器隆隆,整夜灯火通明地为社会主义国家建设,添着砖加着瓦……。
这些特大型的企业,在那时就像永不停歇地喷着热气腾腾的蒸汽,不知疲倦的大力神火车头。它满载着各种工业物资和产品,日夜不停的向前开着。向全国各地和世界上的亚非拉[1]国家开着。
它开过了备战备荒、热烈沸腾的四、五十年代,也开过了狂乱和风雨飘摇的六、七十年代,更是开过了群心振奋、蓬勃向上的八十年代。
然而当它开到了充满希望、改革开放的九十年代,这辆大力神机车却怎么也开不动了。它太累了,需要彻底的大修了,甚至是更新换代了。
只有把这个车头问题解决了,松北市的工业企业才可以走出已处于五年多的低谷,松北市的经济就可以出现转机。然而,这又谈何容易啊。不到五年的时间里,政府已更换了两任市长,可市里的经济仍然没有得到丝毫的起色……。
作为松北市现任市长的梁北生,此时,早晨七点半不到就已坐在了他宽大的办公桌前,身后衬着火红的立地一人多高的五星红旗。他此刻正梳理着自己头脑中的思绪,唉——还是钱的问题!现在看,市财政是指不上了,看来只有从银行身上想办法了。
今年四十七岁的梁北生,从北方机车车辆厂厂长的任上,调任松北市市长的三个月里,他就一头扎[2]进坐落在南、BS区八个特大型企业整整调研了三个月。
看来,这八大户中只有电厂和车辆、化工目前还说得过去。其他五户的首要的问题,一是大部分设备无法得到更新改造,所生产的产品落后没有市场附加值;二是销出去的产品,回不了款,造成生产所需流动资金供应不上;三是已临近入冬,生产用煤尚无着落,生产用电也面临着紧张。由于企业拖欠煤款和电费,煤霸[3]不给发煤,而电霸又要拉闸限电;四是有一些企业粗放经营,管理松懈;还有五、六…..。
唉——后边儿的都好说,现在看来,首要的问题,得先把钱的这个字眼儿解决了。要不然,五大户的生产血脉断了要真得趴了窝,那可就麻烦大了。
这时,市经委主任贾必成敲门进来走到他的办公桌前道:“梁市长,市内三家大银行的行长和信贷处长都来了,现正在咱们三楼小会议室等着开见面会呐。”
“噢?”梁北生看了一眼矗立在墙角的落地钟,紧接着他对站在自己面前的贾必成问道:“咱们的电霸来没来?还有财政、工业局和冶金局的局长们都到了吗?”
“嗯,都到了。”贾必成答道。
“好,咱们走。”梁北生边说边随手拿起桌上的市长日志,站起身和贾必成走出了市长办公室的房门。
郝爱东和年逾五十的杨怀山副行长,此时坐在市府小会议室圆桌偏西北的位置上。这时,郝爱东看到王英维就坐在自己的斜对面,并向他点头微笑打着招呼。郝爱东赶忙起身走到王英维的跟前,一下子紧紧的握住了王英维地手,同时热情地说道:“王处长,咱们昨天才分的手,今天又是重逢日啊。”
“是啊,可见咱俩的缘分不浅呀!”王英维笑着回答道,并指着身边的座位让郝爱东坐下。郝爱东这时抬起手碗儿看了看表,满怀歉意地笑着说道:“哎哟!快开会了,等会后咱哥俩再好好唠唠[4],我还有好多的业务问题要向你请教哪。”
“哎——?咱哥俩有什么请教不请教的,老实说我们处的工作还望你今后多支持哟。”王英维回应道。
郝爱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身边儿的杨怀山则从皮包里拿出笔记本和香烟盒放在自己的桌面上,随后他点燃了手上的烟卷儿,开始大口大口的吞云吐雾起来。
杨怀山的烟瘾在松北市金融系统是出了名的,整天烟不离口。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宁可一日无妻,不可一日无烟[5]哪…..。”
对此,市行行长他的女班长高云,曾几次的人前背后近乎批评似的劝说过他;“哎?老杨啊!你能不能不抽你的那个烟了?烟这个东西,对身体不好。哎!不说别人,你就说咱班子里的几位,在你身边儿整天的被动吸烟,造成多大的人身伤害呀?哼!还有环境污染。你再抽?我看!干脆在你的座位上按装一个排烟灶或是玻璃罩好了。而且是个小型的…..。”每到这时,杨怀山就堆起自己满是核头纹儿似的笑脸,嘴里说不上是歉意还是含混地呵呵一笑,还是照抽不误。久而久之,高云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时,市长梁北生在贾必成的陪同下,走到了小会议室圆桌的首位坐了下来。会议室内与会部门的头头脑脑们,立刻停止了相互间的交头接耳,唯有他们手中燃着的香烟缥缈地、丝丝缕缕的漂浮在,早晨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下会议室的半空中。
此刻,坐在梁北生市长右侧位置的贾必成,首先开口介绍见面会的内容:“各位行长、局长和在座的专家们,今天咱们新到任的梁市长,把大家请来开一个见面会。一来和大家认识认识,互相加深点儿印象。二来与各位商讨咱们市四季度的工业企业工作”。这时他把脸转向梁北生接着说:“现在请梁市长给咱们讲话。”随即他带头鼓起掌来,大家的掌声也跟着响了起来。
此时的梁北生在掌声中,站起身向在座的各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坐了下来。他两眼炯炯、真诚的扫视着大家,以略带沙哑而低沉的声音问道:“在座的,大多是土生土长的松北人吧?”略停了片刻,他接着说道:“我——是松北人!我在北方第S重型机械厂子弟一小上学的时候,就为自己是松北工人的子弟而自豪!就为我们松北的这些大工厂而骄傲!”
“当然,我今天在这样的场合,问在座的是不是松北人!并不是要搞狭隘的地方主义。我可以说,即使你不是松北人,那也是使用过和享受过我们松北市企业生产出的产品,至少你现在还生活在咱们松北的土地上,每天还在喝着咱们松花江的水。那你和我一样,就是松北的人!”
“我七五年被重型机械厂派到东北工业大学学习。七八年毕业分配到机车车辆厂,其间在南方理工大读研三年后又回到车辆厂;一直干到今年的六月中旬到市里来任职……。”
“我这近三十来年的岁月都是在工厂度过的。可以说,过去的二、三十年,我为咱们的这些大工厂,夜以继日地为国家创效益,做贡献,而——着实的骄傲!着实的激动!”
“可是,现在五年多的时间里,我为这些大厂子的今天而痛心!而落泪啊!这些养活过我们祖辈三代人的企业,沦落到现在贫病交加的地步!难道,在座的各位就不心痛?不管了吗?这样的话,我们还有什么脸面,面对五百万人口的松北父老哇!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一定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吧?我想,咱们这些个在座的人里头,没有一个看着咱们市的这些企业,所面临的资金困难、生产困难和经营亏损,以及职工开不出资来等这样、那样的困境,而内心里充满了舒畅和高兴的吧?”
坐在圆桌下手的郝爱东,听着市长激昂和充满感情的讲话,内心产生出了强烈的共鸣,进而感觉身体在不自觉地微微的发抖。他头脑里突然冒出了自己也要上台,像梁北生那样的讲话,甚至要比他讲得还要精彩、还要生动的冲动和***。
但郝爱东的内心深处在震撼的同时,望着眼前梁北生红黑却又菱角分明的面孔,越发地觉得眼熟。而这种越来越清晰的熟悉,在他的心头却一点、点的滋生出了挥之不去的自卑感。而这种自卑感似乎顷刻间化为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扼向自己的咽喉,使得自己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
[1]六、七十年代,我国对较贫困和落后的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等一些国家的统称。当时也称之为第三世界。
[2]方言,深入的意思。
[3]煤霸和电霸,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中期,东北对于一些垄断部门和行业的贬义称呼。
[4]指,谈话和语言交流的意思。
[5]俗语,指过去烟瘾极大的一些人,在平日生活中吸烟对其zhan有重要的位置,而妻子则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