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杜郁坐在榕树的枝干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流露出莫名的忧伤。这棵榕树有了六十年的年轮，与这所学校一样。旁边坐着的是他的朋友，也是唯一的一个，舒文。杜郁认为，朋友不需要成群，只有一个知心的就够了，多了也会成为一种负担。那些不是知心的朋友就如门后的雨伞，只有需要的时候才会想起。
杜郁，我想不明白一个问题，舒文说。
什么问题？杜郁问。
爱情到底是什么？舒文叹了口气，眼睛有丝雾气在眸里萦绕。
这问题几千来没有人能解决，要是我解决了，恐怕我要成了圣人。
卢音她跟我分手了。
这在我预料中，只是来迟了点。
是啊，有多少人的爱情经得起距离的考验，那是一种折磨，思念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你脱离苦海了。
舒文苦笑道，杜郁，有时候我会很羡慕你，无论在什么环境都能保持平静或是沉默，记得上次旅游时有个同学掉进了湖里，所有的人都乱成了一团，只有你很平静站在一旁无动于衷，他们背后都骂你冷血没人性，其实你是很善良，只是他们都不懂。
凛冽的寒风拂过他（她）们稚嫩的脸庞，留下了淡淡的伤痕。那些疼痛，即使轻微，也在青春划上了痕迹。然而，他（她）们总有一些刻骨铭心或是稍纵即逝的过往，仅仅是为记忆添上了一分色彩。
杜郁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孩，沉默里带点忧郁，却又不是内向。他想，这是上帝赋予自己的安静，应该一直延续。他摒弃世间的浮躁，将自己与社会隔离，他没有逃避，只是拒绝接触。但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又有多少时间给他坚持。
杜郁坐在教室里，那个被遗弃的角落。没人愿意与他成为同桌，更不愿意与他交谈。在还没人认识他前，偶尔会有男女同学与他说几句。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杜郁。
你家在哪的啊？
市区。
你喜欢篮球吗？
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安静。
男的很没趣地走开了。
同学你叫什么？
杜郁。
你好帅气喔。
哦。
你看起来好像很神秘。
哦。
你喜欢看书吗？
还好。
女同学觉得话不投机又闪开了。最后连他同桌也受不了搬开了一米远。很少人见过他脸上的喜怒，大家觉得他是内向自闭的人。久而久之，所有的人疏远了他，把他当作一具冰冷的尸体，遗弃在教室的角落。
杜郁闭上双眼，听着教室外鸟儿的鸣声，清晰地感觉到声音的波纹在空气里消散，恢复平静。前人说人生如歌，但他却认为人生就是人生，歌能重重再重复，说它短也对，说它长也对，而人生就只有走那么一回。在人生开始时，是漫长的，待人到黄昏时，人生是短暂的。因为忘记了太多，所以才会觉得短暂。
杜郁走在校道上，脚下的落叶还是有不少，即使是深冬。他喜欢踩在枯槁的叶子上，听着清脆细碎的声音，那是享受另一种安静，亲近自然的和美，仁爱。不小心撞到了迎面走来的人，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随着空气扑进他的鼻，知道自己撞上的是一个女孩。他抬起头来，就那么一刹那，他空洞的眸子多了一抹怜爱。
抱歉，我忘了看前面，他说。那女孩的目光稍微掠过他的脸，一个擦肩而过地离去。前世在佛前苦苦求了五百年，只为了一个擦肩而过。杜郁摇摇头，走出了校门。
冬阳，永远是温暖的。在这个南方城市，永远也不会下雪。
舒文，我好想去北方看一场雪，杜郁一如既往坐在榕树的那枝干，轻轻阖上眼感受阳光的余温。其实这浓密高大的榕树更温暖，它是个年迈的老人，安详而仁慈。
等有机会，我们一起去，舒文笑着说，眼神坚定。
雪的世界里一定很安静。
是的，因为那里不适合人的生存。
地球的安宁已被人所击毙，不久将来它会被毁灭的。
那时我们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已经没了关系，不需要为这烦恼。
可它毕竟是我们的家。
杜郁回到家，看着冷冷清清的楼房，墙壁留下岁月的痕迹，青苔一片一片，在灿烂阳光下散发着光泽，尽显了历史的沧桑。四年前，父母为了工作离开这家，让他一个人生活在这倘大的房子，只有过年时才回家一趟。五年的时间已经让他能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了，不会孤独，不会寂寞。
圆月悬挂在高空，如一盏明灯，光亮了大半个夜空。柔美的月辉洒落在他的窗前，他脸庞。看着远方的城市，他空洞的黑眸子布满了思念。他转身走到床躺下，过了良久又立于窗前，手里多出了一部手机。拔通他妈妈的电话，那边传来“喂喂，是小郁吗”的声音。妈，生日快乐，杜郁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在窗前站了很久，才躺回了床上。
杜郁一个人来到西湖，坐在亭子上观看湖水的纹波。每当一片叶子轻掉落在湖水，细微的荡漾着时，他的心会倏然间很平静，感受到自然的温和。在寒冷的冬季里，来西湖散步的人很少，特别是上午，都不愿来受冷的罪。光秃秃的柳条垂入于湖水，如一少妇的秀发浸于水中。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的树木，即使是在寒冬，叶子也还保持着青绿，早晨未干的露水粘在其上，在阳光普照下，透发出晶莹光芒。
是她，杜郁脑海又浮现出两天前的那个女孩。她正朝着亭子走过来。似乎她也认出了杜郁，朝他多看了一眼，她在亭子石凳坐了下来，摊开一本《郁达夫作品集》的书看了起来。
你好，杜郁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与女孩说话。
有事吗？女孩的目光并没有从书上移动，只是轻声问了一句。
你喜欢看郁达夫的书？
是的，虽然有点沉郁，但觉得还不错。
我也看他的书。
女孩抬起头来转看杜郁，狭长冰冷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诧，你喜欢来这里？
这里很幽静，所以我喜欢。
你是个特别的男孩。
你是个特别的女孩。
一截树枝掉落湖水，一声沉闷“扑通”，湖面开始荡漾，波纹渐渐散去。恢复平静后，物依在，人却去。
2.
二月桃花遍地开，春天来了，鸟语花香在园林。春暖花开，面朝大海，多么有诗意的季节。燕子轻掠过田野，衔着春泥落在了谁家檐下。
杜郁的父母在春节之际回来了七天，匆匆一聚后又撒手离去。临走前嘱咐杜郁要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杜郁心中一阵酸痛，叹了口气，天下有多少人的父母不是这样，为了儿女到处奔波忙碌，忽略了儿女的心情感受，那还不是为了生活。杜郁不会埋怨父母，父母为了儿女舍弃了太多，做儿女的哪还有资格责怪他们不陪伴在自己身边。他认为老天是公平的，只是有很多人都等不到公平来临的那天。
杜郁，今晚我生日，在我家办个小party，你能过去吗？舒文说。
我会去的。
也许今晚会给你个惊喜，舒文神秘一笑。
是吗？我会期待的。
杜郁，我还是忘不了她，想到她，还是会流泪，心还在疼。
舒文哀叹一声，一片翠绿的榕树叶子掉落在他的发上，原来并不是只有枯萎才会消逝。如果那么容易忘记，就不叫爱了。杜郁拿下舒文发上的叶子，缓慢道，你看，不管这叶子多么嫩绿，该离开的总是要离开，属于就是属于，强求不来。
杜郁，你有想过出家吗？
没有，我爸妈就只有一个儿子。
真是可惜，你很有慧根，你不出家五台山又会少了一个高僧，舒文笑着说。
单有慧根还不行，我红尘难斩，恐怕没那个机会了。杜郁的浅笑在阳光下，舒文感觉很温暖，看着他的笑，他心也会跟着平静。
晚上八点。舒文的Birthdayparty来了十一个人，七男四女，不包括杜郁。舒文与众人打完招呼后，走到门口，左右观望。过了一会，左右两边同时出现两个身影才松了口气。
是你，杜郁有点惊讶。
是的，我们又见面了，似乎这世界有点小，女孩说。
不是这世界小，是这个城市。
你们俩认识？舒文惊愕地看着他们。
不认识，两面之缘而已，杜郁说。
那我来介绍下，这是我好朋友杜郁，这是我表妹李凌。
进去后，杜郁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李凌坐在了他的对面。几个男女不时朝着他们望来，目光有疑惑的，有惊讶的。
我表哥所说的惊喜就是你了吧，李凌说。
应该是，他也这样跟我说。持续一段沉默后，杜郁问，你高一吗？
嗯，比你低一级，刚转来不久。
杜郁，表妹快过来，舒文喊道。舒文许了愿吹灭十七根蜡烛，再切蛋糕，杜郁随意拿起一块回到了原处坐下，李凌也闪了出来。
你不喜欢热闹吗？李凌问。
我喜欢安静，一会他们会扔蛋糕。
我们是一样的人。
不，我们不是一样的。
为什么？李凌看着他问。
你的安静来源于书，而我的来源于心，你只想在书里找一片安静，当你身在繁华喧哗尘间里，尽管形色不会显露在表面，但你的心会失去平静。
不管什么样的安静，都会有失去的那天。
杜郁认为她说得很对，人总是逃脱不了世俗的干扰，红尘的羁绊。
我们做个朋友吧，李凌说。
第一次遇见你，我就当你是朋友了，杜郁笑了笑。
杜郁一直相信缘份，在茫茫人海中两个人相遇然后相识，是一件多么微妙的事，真让人会相信前世来生的传说。
杜郁，表妹，很遗憾今晚给不了你们惊喜了，舒文微笑着说。
你已经让我多了一个朋友，杜郁露出洁白无暇的牙齿，微笑很迷人。
两个怪胎……
天空昏沉沉，细如发丝的春雨，温柔地掉落在大地。三月里的飞絮蒙蒙，梅雨时节，落红满径。多少的chun梦就这样依着花凋落，埋葬在深深亘古的黄土，冗长的呓语就此沉眠。
李凌，你相信流星的愿望吗？杜郁抬头，看见一颗流星划落夜空，沉寂就这样被打破。
那是美丽的谎言，给以人的一种安慰。
有时候人也需要活在谎言里，依靠它支撑着空虚的心灵。
你一个人生活不会孤单吗？
习惯了就会觉得不重要。
习惯是要付出代价的。
人生就是这么平衡，有得必有失。
夜幕缓缓拉下，半个世界开始了黑暗。虽然黑夜会让人产生恐惧，但它却给了人一段最好的沉眠。
3.
午后，是一段庄严静穆的时光。杜郁每有空闲，会泡上一杯***茶，品饮一小段时间。慵懒的午后阳光，袭倦着困意在空气里。
上次我们在这相遇时，还是萧条的季节，如今却是繁茂，杜郁轻拉了一下垂吊的柳条，几枝柳条跟着晃动。
嗯，这眨眼般的日子真快，就这么失去了许多，李凌有所感触道。
我们总是在过去中感叹，遗憾，留恋。杜郁蹲下摘取一朵紫色野花，走近李凌说，别动。将紫色花插在了她的发间。这样很漂亮，杜郁轻笑着说。
你的意思是没这朵花我就不漂亮了？李凌微红着脸说，觉得这言行太过于暧mei。杜郁笑了笑，没作回答。
杜郁与李凌走出公路时，看到了一场车祸，一辆卡车停在那路中间，十来米处还有一辆报废了的摩托车，一滩红色血液迅速在阳光下干萎。疾驰而去的救护车，消失在茫茫车流。七八个交警正处理着现场，路人围在那叽叽喳喳议论不停。
生命是如此脆弱，杜郁叹了口气说。李凌看到那滩鲜红的液体，闻着空气充斥着腥味，有点想吐，扭转头说，我们走吧。
五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夏天的开始。和煦的夏风吹起她们的发梢，她们的裙褶在风里扬起，她们的笑声在青春里荡漾。
杜郁，今年的寒假我们去看雪，怎么样？舒文说。
好，我们去北方看雪，杜郁嘴角微上杨起。
要不要带上我表妹？
你看着办。
我想她应该会去的。
日子如漏沙，无声无息地滴下。每天每分每秒人生都在演绎，命运在变化。生命如一疾驰而过的火车，而幸福与悲伤是生命的两条轨道。
六月的一个午后，杜郁正端坐在电脑前，桌上搁放着一杯茶，正听着贝多芬的《月光曲》。忽然手机铃声响起，屏幕闪现出一串陌生的数字。杜郁接通，十分钟后挂断了。他惨笑一声，两行清澈的泪水掉落在洁净的桌上，溅起了太多的伤痛。所有的平静倾刻间化为悲痛，悲痛化为泪水，一泄而空。
两天后，冷清了几年的家院终于热闹了起来。进进出出的人，老的少的，年轻的中年的，有上百多人。每人头上有一条白巾，脸露哀色，只有十来个人穿着白麻布衫立在灵堂前。杜郁跪在那，一脸平静。刺耳的喇叭声在外忽停忽起，那是送往天堂的安魂曲。杜郁亲自将他爸妈的骨灰下葬，合葬一墓。直到晚上八点多，所有的人才离去。寂静无声的楼房比往日更冷清。杜郁一个人在灵堂前偷偷流泪至东窗泛白才回房。
午后，杜郁醒过来，感觉头痛欲裂，使劲甩了甩头，走到窗前拉上窗帘。阳光洒落在他脸庞，他第一次觉得阳光是这么的刺眼，让眼睛疼得晕眩。看见舒文李凌站在门口对着自己招手。
你们来了，杜郁说。
杜郁，你要坚持，舒文急切说道。一旁的李凌欲言又止，眼睛微红。
进来说吧。上了二楼客厅，杜郁沏了一壶茶，倒了两杯递到他们前面。
你们都知道了，杜郁很平淡地说了一句。
杜郁，这是怎么回事？舒文声音有点哽咽。
一场车祸夺走了他们的生命，杜郁低沉说道。舒文李凌身体颤抖了下，心里难受。
杜郁，你要坚强点，我们会陪着你的，李凌抽噎道，撇过头擦拭眼睛。
要不你搬过我那一起住，我爸妈不会介意的，舒文说。
几年来我都是一个人住，与现在有什么区别。
那我留下来陪你，舒文说。
你担心我会想不开？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们放心，我不会做傻冒的，杜郁说。舒文与李凌缓松了一口气。
嗯，人生的路还长，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李凌说。
我们约好了一起去看雪，杜郁说。
往后几天，舒文李凌都会来看望杜郁，陪他聊天，散步。见杜郁没什么反常之举，也彻底放心了。
七月。午后的阳光如荼，浇洒在大地。在西湖的北角有一座九层塔楼，有了五十年的历史。塔外墙壁尽管是坚固的大理石，也留下了岁月的斑驳。在午后，塔楼极少人走动，偶尔会碰上一两个。杜郁登上了第九层，站在窗口迎接着扑来的风，吹凌乱了他的发丝。倏忽间，感觉这个城市是那么小，城市的一切能尽收眼底。他哀叹一声，爬上窗口，往下望了望，再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闭上眼睛就跳了下去。那瞬间，他感觉到飞翔的感觉，那是自由。脑子一片空白后，世界就此沉睡。
李凌打开邮箱，收到了杜郁的邮件，心有点惊讶，迅速打开邮件。
午后的阳光倾泻在我的世界
消杀了我仅有的平静
然而生命有了裂痕
我已无法再坚持
遇上你是我生命里的一个意外
命运的安排是那么突然
一场意外夺走了他们
无力再持续你我的未来
原来我是如此的脆弱
只不过是一场风雨的袭来
就选择了生命的结束
于是在这个安静的午后
我合上了双眼
从此沉眠
李凌含着滚热的泪水，跑出了家门……。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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