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三年十一月
深夜，洛阳的深夜，连风都好像是静的，滚着冬天的寒气，凉凉薄薄。我紧了紧身上的大衣，脚步依旧闲散，好像漫步在花攒锦簇中一样，纤腰微扭，步步生莲，款款生香。我走的妙曼，走的妖娆，可是明亮的月光逶迤出来的影子，那么像在挣扎，用尽所有的力气也挣脱不出吗？泪跟着脚步，一滴一滴。就要嫁了，明日就要嫁了，嫁给寿王，这本该就在意料之内，为什么还要想着反抗？案头摆放的诏书，那么明亮的黄色，那么耀眼的荣耀，为什么竟像一座大山，重重的毫不留情的压在我的心上？
轻轻扣着门扉，淡淡的声音在寂寥的深夜回响，然后我听到一阵脚步声渐渐清晰，是醉了吗？为什么脚步会那么踉跄？吱嘎！门开了，那嘶哑的声响好像心也随着裂开了，那么赤裸，那么狼狈。盯着他的眼睛，好像要用尽所有的力气般，把他的模样刻在自己的心上，刻在自己的脑海里。不是和他说好了吗？不是只是来这里做个告别吗？为什么会心痛？为什么？
“你来啦！”低沉的声音淡淡的回响，恍惚中我好像听见他说：你回来了！那样一句平淡的话，竟似无数利刃生生的绞碎着我的心。
“嗯！”挑着嘴角，我故作轻松的回道：“跟变态狼说了一下，就来了！”
“他会答应吗？我以为他会重兵把守将你看的牢牢地！”他的眼神微哂，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只是告诉他，要找回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只有找回来了，我才会出嫁。”我垮下脸，淡淡的说。话音未落，却被他揽入怀里，那么用力，那么悲怆：
“倾尘，我的倾尘！”
挣脱他，缓缓走入园内。摘下斗蓬，然后脱下大衣，缓缓的褪下里面穿着的薄衫，万千青丝散落在赤裸的后背上，冰冷的空气刺激着裸露的肌肤，我缓缓的回头，走到他的面前。月光明亮，清晰的照出我的容颜，我看着他的眼。看他的瞳孔骤缩，然后变成仿似被风化的雕像。我扯一个笑，笑的凄然，从他看来应该好像鬼魅：
“这样的我，你还爱吗？”
是的，这样的我。没有漂亮的容貌，现在的我甚至可以说是丑陋，斑驳的伤口肆虐蔓延了整张脸，我用如此拙劣的手法来刺探他的心。
“这样的我，你还爱吗？”无视于他眼中的悲悯与疼惜，我执拗的想要一个答案，一个我期盼却又抗拒他说出的答案。
“你是倾尘吗？”我愣愣的点头。
“那我怎能不爱！”说着，他的吻细碎的跌落在我的眉眼：“这是倾尘的眉毛，这是倾尘的眼睛，这是倾尘的脸颊，这是倾尘的嘴，不管它们变成什么模样，不管倾尘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会爱！”
“舒翰，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漂亮，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现在这个模样，如果有一天我变成另外的样子，你会找到我吗？那时你还会爱我吗？还会像现在一样爱我吗？”泪冲花了妆容，我急切的想要他的回答。
“会！一定会！倾尘，保护好自己，等我！明天我就去军营，等我打出一片天下，我会回来接你！”
“为什么你不能带我走？为什么要把我推给别人？我不想要荣华富贵，我也不想要什么权力，我只想有个人陪着我，爱着我，可以让我摘下所有虚伪的面具面对他，可以让我觉得在这个世界里我不是独自一个人。你说总有一天你会回来接我，如果那时我已经皇帝的女人了呢？如果那时我不在这个世界了呢？如果那时我的心中眼中不再有你了呢？这是唯一的机会，如果失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倾尘，相信我！不管将来你站在谁的身边]，我一直守护你，只要你转头，就能看到我，我保证！”
我缓缓的蹲下，像只鸵鸟般将脸埋到两膝间：他不懂，终究还是不懂！只要嫁了，这个世界便不再有倾尘这个人了，便不再有我了。我便再也挣脱不出杨玉环这个身份，再也挣脱不出她的经历，她的结局。我讨厌这种感觉！讨厌明知道前面就是陷阱，前面就是悬崖，还要装作没看到一样的往下走下去。转过头去就能看到的距离，有时候却是伸手也触摸不到的啊！
一件一件的拿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的穿戴整齐。他从背后用力的抱我，我清楚的感觉出他的悲哀和绝望。转头，吻在他的眉间。扯一个笑，然后从他的衣襟里拿出那颗种子，温温润润，戴着他的体温：
“你知道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吗？我虽然不是仙女，可是我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它便是我来到这里的媒介。因为爱你，所以才把它交付到你的手里，这样，就算有一天自己死去或者要离开这个世界，都能把最后的时光留给你。最初，我不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到底是为着什么，自己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子。直到遇到你，觉得自己在这里谈一场恋爱，过着平淡的生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明天一嫁，我便不再是我了。总感觉有一天自己还是要回去的，所以舒翰，把它还给我！”
他仿佛如遭雷噬般僵硬的问着：“倾尘，难道你要把自己的心也从我这里收回去吗？”
“收的回吗？哥舒翰，如果收的回，你会还我吗？”心酸的像泡在百年老醋里，讨厌哭，却又止不住：“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今日一别，你我就成陌路。他们的目标不是寿王，是当朝的皇帝！寿王只是垫脚石，只是垫脚石而已！你以为我身上的蛊毒是谁中的？是他们！只有用蛊毒才能操控我的命运！你一入军营，想要军功便要常年征战在外，我护不住你；而我，一入宫门深似海，我会变成什么样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我的灵魂变得丑陋不堪，那我宁愿不要你看到！所以把它还给我，把它还给我，好不好？”
“倾尘，生死相随，不离不弃！我不会还你，就算是你不再爱我，我都不会还你！所以，嫁给寿王，努力让自己幸福，他会好好待你！他会的，这是他对我的保证！别问为什么，倾尘，你只要让自己过的很好就可以了！”
心渐渐平静下来，上苍圈定的牢笼，在不经意间走进去了，就不会再轻易的走出来。或许这是我们彼此的命运，相遇、相爱却无法相守。或许我也该谋划些什么，让我们彼此都有个希望：
“舒翰，听我说，错过这次机会，二十一年后还有一次机会。那时天下大乱，硝烟四起，你会来带我走吗？”
看他重重的点头，我继续说道：“从我走出去的这一刻起，你我就是陌生人。你比我要危险，所以希望你千万要小心，我也会保重，等你回来。或许那时我不再美丽，或许那时我会告诉你不再爱你，可是我希望你能记清楚，在这二十一年内，不管我说过什么否定你的话，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你不要相信，那绝对不是我真心要做的，你能信我吗？”
“信！倾尘，二十一年后我去接你！”
深深的呼吸，然后回去。以后的路程，以后的轨迹，虽然自己知道大体的轮廓，但是到底会是怎样的走势，却是不清楚。杨府挂满了红灯笼，殷红的丝带安静的垂着，当那么紧张的奴仆匆匆而过时，才会看到它摇手招展，有在霎时停息。径直走回房间，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疲惫。懒懒倦倦，冻了相思，疲了精神。
“姐姐，我以为你要丢下我呢！”
我呆呆的看着站在面前的环儿，看着她穿着一身鲜红的嫁衣亭亭玉立。那是寿王送来的，样式新颖而精致。一直都摆放在我的床上，现在却穿在环儿的身上，看起来，那么合适、那么的美丽。细心装点的妆容，让环儿看起来如此的耀眼，看起来如此的熟悉。
“看看，倾尘！这张脸让你觉得熟悉吗？”
我顺着环儿肩头的那只手缓缓的看了过去，一身白衣，淡漠的脸庞上却有双炙热的眸子，那迸发出的色彩是如此妖媚。
“你？！”我拧眉看着杨钊，等他继续。却看到环儿抱着一方铜镜向我徐徐走来，泛黄的镜面模糊不清，我却能从中看到自己骇然的模样，里面照出的是两张几乎一样的容颜。
“倾尘，你从没发现过环儿的五官其实和你很相似，连脸型也几乎一样。只是不知为何，一样的组合却有着两个模样，就像一枝双生的牡丹，同样的绽放，一朵有着美丽的色彩，一朵却是苍白颓败。我用妆容点亮她的面庞，却依旧只赶上你的七分。”
“你到底想要怎样？”
“我只是在提醒你倾尘，我没忘记我的承诺，所以也请你一定要等我！”
“钊儿，让你妹妹休息一下！虽然明天就要嫁了，但以后还是能见面的！”变态狼的话在门外淡淡的响起，里面隐隐含着警告。杨钊一愣，随即有礼的回道：
“是，父亲！”
深深的看我一眼，随即缓缓的走出去，我却被里面的决然给吓了一跳。松了一口气，很想好好的睡一觉，转头看环儿脱下礼服，穿着一身中衣向我淡淡的说道：
“倾尘，我喜欢杨钊！”
又一个闷雷炸响在我耳边，我不禁在心里惨嚎一声：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在我反应过来时，却发现屋里只剩下我自己，瘫在床上，感觉刚才的一切真像一个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