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着大雪的下午，梅可去图书城买书。她没有骑自行车，而是走路。她穿着新买的一件深蓝色风雪衣，牛仔裤，围着红格子围巾。那天，她买了三本书：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和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她用手臂环抱着那几本书从图书城出来。她在门口停留了片刻，眼望漫天大雪，感到莫名的忧伤。她想象着自己在雪中踽踽独行，有一个英俊的陌生男子被她的忧伤打动，他们对彼此一见钟情。这一罗曼蒂克的想象使她满怀期待地迈步走进了大雪中。为了使自己的样子看起来显得悲伤，无助，她想象自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她觉得自己的样子确实十分与众不同，很美，很吸引人。感觉到路人对她的频频注目，她有些难为情。她很快就对这个小把戏感到了厌倦。她感到孤独，她难过得想哭。就在她想哭却哭不出来的时候，一则招聘启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它贴在一家酒吧门口的墙壁上：招服务员一名，请入内面谈。梅可心动了。对她来说，酒吧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场所，她对酒吧的了解只是通过书籍和电视。在她的心目中，那是一个会有各种浪漫故事发生的地方，她对那些浪漫故事满怀憧憬。梅可也想到了自己的经济状况，在海城学美术，生活费本来就是有些高的，她又要买书，买新衣服。家里要同时供她和姐姐两个人读书，虽然不至于达到入不敷出的境地，却也是紧紧巴巴的。想到可以为家里减轻一些负担，梅可感到很高兴。她紧接着想到了彭凯几天前的提议，她决定白天跟他去学画，晚上打工。她站在那里，想着应聘时应该怎么说。她有些胆怯。她一边踌躇一边拍打头上和身上的雪，终于鼓足勇气走上前，伸手推开了酒吧的门。酒吧显然还没有开始营业，静悄悄的，光线很暗。梅可在距离吧台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一个身穿蓝灰色格子衬衫，蓄着络腮胡的男人从吧台里抬起头来。那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梅可想起了那本素描全集。
梅可有些怀疑眼前的事实，以为自己弄错了，这太像小说的情节了。沈默从吧台里走了出来，那的的确确就是他。她没有弄错。她的脸热了起来，感到十分慌乱。她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失去了应聘的勇气。
“这里现在营业吗？”梅可假装成顾客的样子。
“你好，喝点儿什么？”沈默回应。
梅可径直往里走，走到最里面一个昏暗的角落坐下，把抱在怀里的书放到桌子上。沈默随后跟了过来。梅可看着摆在桌子上的酒水单，强做镇定，点了一杯咖啡。在等待咖啡送来的时间里，梅可拿起一本书翻看着，可她连一行都看不进去。咖啡送来后，沈默回到吧台里继续忙碌起来，并没有过多注意梅可。梅可的紧张感消除了。她不喜欢咖啡苦涩的味道，她本来也不是来喝咖啡的。她有种索然无味的感觉。她很快喝完了那杯咖啡，并且鼓起勇气，决定按原计划行事。她站起来，把那三本书重新抱在怀里，走到吧台前结了帐，然后她问道：
“这里需要服务员吧？”
“是你要找工作吗？”
梅可点头。沈默从吧台里走了出来。“这边坐。”他说着，走到了一张桌子前，拉出一把椅子，示意梅可坐。梅可坐了下去。沈默没有坐，而是返回了吧台。他拿了一杯水回来，又把一张空白的个人简历表和一支圆珠笔放到梅可面前说：
“把这个填一下吧。”
不必用语言介绍自己使一向不擅言辞的梅可暗自松了口气。这时候，一个年轻男人抱着两个纸箱走进来，看样子是送货员。沈默走上前去招呼他。梅可把手里的书放到桌子上，开始埋头填写表格。她把自己的年龄增加了两岁。认真填写完了以后，她抬起头来，看着沈默把那个男人送走。沈默走回到她身边，说：
“对不起，稍等一下。”
他走进吧台，在里面又忙碌了片刻，这才走出来，在梅可对面坐下。他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那三本书，最上面的一本是《老人与海》。这期间，梅可默默看着酒吧里的一切，想着沈默的生活。他结婚了吗？他在美术学院任教，怎么又在这里开酒吧？梅可看着坐在对面的沈默，又慌乱起来。她不知道看哪里才好，也不知道怎么坐着才好了。她的上身靠到椅背上，又坐直了，她的手也开始发抖，喉咙又干又涩。她拿起面前的水杯，一口气喝了半杯水，然后两只手紧握着杯子，想控制住自己的颤抖。在沈默的注视下，她真怕自己把杯子捏碎了。她突然生起沈默的气来，真想对他说：“别再看我了。”她气冲冲地放下杯子，蹙着眉头，两只手揪住裹着大腿的裤子。屋子里很暖和，而她好象现在才感觉到。她浑身都不舒服，头发和脖颈被融化的雪水弄得湿漉漉的，冻坏了的脚直发痒。她真想马上回住处，躲到被子里。她站起来，拿起简历递给沈默说
“这样就可以了吧？”她已经准备离开了。
“稍等一下。”沈默说。
梅可只得又坐下了。沈默开始看她的简历。她趁这个间隙大胆地盯着他的脸看，她想象着和他亲吻的感觉。见他把简历放下，抬起头来，她的目光赶忙又躲闪开了。梅可知道自己的眼睛是最漂亮的，为了吸引他，她用胳膊肘拄着桌面，头侧到一边，长长的眼睫毛故意一张一合的。
过了好一会儿，沈默才开口说话。“你家在北城？”
“恩。”梅可转过头来，“我在这边学美术。”
“你在哪里学美术？”
“在美院办的那个美术班。”
“准备考美院？”
梅可点头。
“你多大开始学画的？”
“上初一的时候。”梅可回答完他的话，忍不住又接着说道：“我看过你的素描全集。”她的意思是想表明她知道他的身份，然而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觉得内心那个爱着他的秘密泄露了出来，已经被对方看在眼里。不会的。随后，她又这么安慰自己。
“你知道我是谁？”沈默流露出感兴趣的样子。
梅可不知怎么有些失望。他好象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想象中的他永远沉默和忧伤。梅可点了点头，她觉得有些不那么爱他了，这使她放松下来。
“你在哪里买的那本书？”沈默接着问。
“就在美院附近的书店。”
“那本书印得不多，现在我自己手里都没有了。”
“你需要的话，我把我那本给你。”
“不用。”
梅可蠕动着难受的脚趾。
“为什么想找工作？”沈默又问道。
“我父母离婚了，我妈妈一个人带着我很辛苦。我想早些为她减轻点儿负担。”梅可又开始编故事。这样承认自己的贫穷不会让她觉得没面子，并且，她喜欢这种悲伤的情境。
“你多大的时候他们离婚的？”沈默显然信以为真。
“八岁。”
“你父亲不去看你们吗？”
“我妈妈不让我见他。”梅可真的沉浸在这个谎言当中了。她觉得自己是那么与众不同。
“你们还有别的亲戚吗？”
“有一个姨妈，但是也很少见，我妈妈谁都不愿意见。”
“你妈妈没有再结婚？”
“没有，她是为了我才没再结婚的，我觉得很对不起她。”梅可越编越觉得后悔，她已经不想再应聘了，她害怕沈默再接着问下去就会识破她的谎言。她甚至开始有点儿恨他，恨他为什么问他那么多。
“你还写作吗？”沈默问道，“都写些什么？”
“诗歌，散文和小说都有。”这是梅可感兴趣的话题。
“都在哪里发表过？”
“都是些中学生刊物。”
“有机会让我看看你写的。”
“好。”
“这里每个月的工资是四百，上班时间是晚上六点到凌晨十二点，如果没问题的话，明天就来上班吧，试用期三天。”
“那我先走了。”梅可站起身来。
“等一下。”沈默又说。
梅可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事，但她只好又坐下了。沈默去吧台里拿了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回来。梅可不喜欢那个公文包，或者说她不喜欢沈默拿着那个公文包，在她的想象和感觉中，他是不用那种公文包的。她看着沈默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
“你看一下。”他把照片放到梅可面前的桌子上。
梅可拿起照片，那是一幅油画的照片，画的是一个没有五官，身穿灰白色衣裙的女子。背景是灰蓝色的大海。
“是你画的吗？”梅可问道。
“有一本杂志要用这幅画，我想请你帮我写一篇画评。”沈默说。
梅可深感意外，她从来没有写过画评，不知道该怎么写，但她却没有拒绝，她不好意思说自己不会写。
“什么时候要？”她问。
“不着急，要三个月后才要，你慢慢写，到时候看合适的话就用你的，这张照片就先放你那里吧。”
梅可把照片夹进一本书里，拿着书站了起来。
“我先回去了。”她说。
沈默也站了起来。他一直把梅可送到门口。
从酒吧出来，雪仍在静静地下。梅可的心乱成了一团。她把一切都给毁了。她和沈默不可能进一步交往了，她向他撒了谎，他不会原谅她的。她应该怎么办呢？她是想和他进一步交往下去的，如果他们真的在一起了，总有一天他会知道事实的真相，那时候她又该如何面对他？她已经不想在酒吧打工了，可她已经答应他了。她随后又想到了下班以后怎么回住处的问题，也许沈默会送她。她决定先不想那么多了，到时候再说，实在不行她就住在酒吧，她可以睡在椅子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