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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变故--已然弥散的故人之心

纳兰公子如是说,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在我眼里,强者和弱者唯一的区别在于拿起来以后,前者放得下,后者放不下。

有些人,有些变故,是没有机会挽回的,所谓强者,就是掩埋下痛苦,独自舔舐皮开肉绽的伤口,独自品尝咸腥满溢的忧伤……所谓弱者是表面再强势都好,在遭遇难以弥合的伤口之时,不敢触碰,选择无视……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我却再也没见到过曹子岚。而肖霂易,似乎是什么事儿都没有。还好好的跟他阿姨臭贫,好好的配合我的治疗,好好的等待下一次手术,好好的微笑……

只是,没人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出神的望着门口,似乎期待着那扇门再一次被那只温柔的手打开。所以我跟护士们推门进来总是不难捕捉到他那一丝失望的表情,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只当没看见,好好的替他检查。

“关于明天的手术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么。”我站在他床边低头问他。

“有你在,我能有什么问题啊,大医生。”语气还是那个语气,调侃还是那种调侃,只是我听出了他自己都听不出的沉郁,有我在,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人可以依靠,唯一的依靠,就是个相识不长的医生?所谓大男人,是不是就是永远都不需要依靠?

“别拍马屁,记着,不准吃东西,不准喝水,好好休息知道么。”既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干脆就不去说。

“你觉得没有你们帮我我能吃东西能喝水么。”他从枕头上微微抬起头,摊开双手反问,听似调侃却不难尝出个中苦涩。

“行了,别贫了,好好休息,有事儿让护士叫我知道么。”我转身欲走。

“张怡。”他叫住我“能陪我呆会儿么,一个人在这儿有点儿闷。”

“手术前有些紧张是很正常的,不丢人。”我了然的样子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你怎么看出来的。”他憨憨的问。

“别忘了,我是大夫,外科主任。我看过的病人不比你抓过的犯人少。”我很干脆的噎了他一句。

“也是。”他挑挑眉毛,对我的话不以为意。

“行了,你睡吧,我就在这儿坐着,保证不走。”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分泌雌性激素的动物,所以,我有母性的一面。我怎么都觉得眼前这个病弱的男人,像个需要保护的孩子。

于是,就跟他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着,也没过多久,他就睡着了。我则继续翻看那份几乎快要背下来的手术计划。

这一觉儿他睡得不错,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简单的检查,术前准备,然后就陪着他进手术室,手术小组一早进去准备,这算是他入院以来最小的一个手术,不过还是有大队的人马来看他。也是安装支架之前最后的准备,由于L5跟骶骨恢复良好,不需要人工固定,这不仅减少了一次手术,对后期的恢复也有不小的帮助。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心衰,让他的心脏功能相当堪忧,所以,我这个不得不在的主治医和心外的吴大夫依旧继续在手术室里磨唧。依旧是我陪他做的麻醉,他又在即将进入睡眠状态的时候拉住我的手,我伏下身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他只是喃喃的说了一句,曹子岚她心太重。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告诉他一定不会有事,我的指尖跟上次一样的滑过他忧郁的双眸。他睡着了。从头到尾,我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因为迅速,成功,无惊无险完成手术而被那些来看肖霂易的人没完没了的感谢着。而我,没有他们那大好的兴致,我只是想快点送他回病房。我不想等他醒来,我知道他会记起上次从手术室到ICU这段路,有曹子岚陪着。

才送他回病房,过床的时候他就醒了,眼还没睁,就幽幽的叫了一声曹子岚。

护士回头看看我,我也只能耸耸肩膀“醒了,麻醉科这量掌握的不错。”

“张大夫……”他可能是听见我的声音叫了我一声。

“醒了啊,感觉怎么样?”我伏身问他。

“挺好,就是有点儿累。”他依旧闭着眼睛,轻轻的答了我一句。

“累了就再睡会儿,护士们都在,有事儿让她们叫我。”我替他盖好被子,却又被他抓住我的手“子岚来了吗?”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问我这个问题,我抬头看向护士们,她们都只是轻轻的摇头。

“一直在手术室盯着,我也不知道呃。”我想尽量说得委婉点儿。

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嗯了两声儿算是回答,就又睡着了。医院忙,我又将近一个月没回家,话说这几天正要给那家伙准备安装支架的手术,我打算回家查点儿资料。结果一开门我差点儿没疯了。

我42寸的夏普都不见了,没往屋里走,我赶紧报了警,等到警察到了我才知道,这个星期,我已经是我们小区第13户被盗的了。

这案子都交重案组了,那个叫方彬的警察跟我了解完情况正要走,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彬爷,怎么个情况?”

一抬头,是方梓剑“这么巧啊张大夫。您怎么在这儿?”

“是啊,太巧了。”我苦笑。

“这是您家?”他刚刚反应过来。

“是啊,我本来是回来拿资料的,结果一进门就成这样儿了。”我无奈的摊开双手。

“您也别着急了,这事儿都出了。”他看我一脸焦急安慰我。

“不是,我不是为这事儿着急,你们取证的人说不让我进去,我想拿本书。”我跟他指指屋里的四门书柜。急什么啊,我有保险,赔了钱正好买新的。

“咳,就为这个啊,我去跟他们说。”他有点意外。

我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他跟那个取证的人耳语了几句,那人就放我进去了。拿了书我就准备走“那谢谢你了。”

“张大夫您这话怎么说的,要谢也是我们谢您啊,照顾我们肖哥那么长时间啊。”他跟我陪笑的说着。

“您客气了,我那不都是工作么。那什么,我还有事儿,能不能先走啊。您也知道,肖霂易那手术就那么几天了,我得回去照顾他,你看……”我跟他指指四周。

“那您走吧,有事儿我们再跟您联系。您替我跟杨哥说,有时间去看他。”他询问完身边的人说差不多完事儿,就放我离开了。

“哎,那个,方探长,”我走到他身边小声问“怎么没见曹子岚呢。”

“哦,岚姐啊,她请调到宣传处不在队里了。”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无奈。

“哦,那,谢谢你啊,我先走了,剩下的就麻烦你们了啊。”我跟他微笑。急匆匆的离开。

回到医院已经下午。因为我又去了一趟康复医院,我是满心惆怅,嘿,他乐得是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哈,哎哟,哈哈哈哈,我说张主任,活该偷你啊,十天半个月都没人,那倒了霉的小偷儿进去没蹭一身灰啊。”

上下眼皮夹了他一眼,我扭头走了。

我跟护士们抱怨,护士一惊,“啊?”很明显她们没反应过来。

我摇摇手里的书“倒霉死了,我回家拿书,好家伙,连电视都搬走了。”

“啊!”她们换了惊讶的语气。

“唉,就快露宿街头了,电脑也没了,连我的水晶摆件都没了,那可是施华洛世奇的限量版啊,这该死的小偷还挺懂行!”我一脸愤懑。

“可怜的孩子,来,同情的热泪全抛洒给你。”护士们作同情状跟我拥抱。

“你们要真同情我啊,就好好看着他。”我一指肖霂易“让我清清净净的把手术计划弄完。”

“成,今天就算出多大的事儿我们都不打扰你,你就回办公室慢慢磨你的计划吧。”护士一副大包大揽的模样。

“那谢谢了啊,只要他还活着,就别找我啊。”被夹在中间的人最痛苦,一边吵着催手术计划,一边离不开人照顾。

我是相当有效率的,转天早晨,热腾腾的手术计划就出炉了,跟香喷喷的麦满分一起被放到沈院长的桌子上了。有时候我挺奇怪的,为什么这沈老头子这么爱吃麦满分呢?一个月天天上班提溜着一个麦当劳的纸袋。

案子还没破他这最后一次手术的日子就快到了,方梓剑来天天来看他,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都快到下巴了,显然是很长时间没睡了。张局的脸色也不是很好,据说这案子舆论给了不少压力,我就奇怪了,我们受害人还没说啥呢,他们叨叨个什么劲?我的施华洛世奇的限量版!算了算了,手术的时候可不能想施华洛世奇的限量版。

“你有事儿。”在我给他检查的时候他没头没脑的问了我一句。

“没事,我好着呢。”我抬头在距离他几厘米的位置吼了一句。

“都这声儿了,还敢说没事儿,来,跟我说说吧,我这除了腿脚其他的还都算好使。”他调侃。

“没什么,就是家里进了小偷,我施华洛世奇的限量版的摆件不见了。”我心碎的啊。

“还丢什么了啊。”显然,警察的职业病让他的语气变得正经起来。

“电视,电脑,现金,首饰……”我思考着。

“啊?”他被我的话雷到了。

“是啊,都没了,不过,书还都在,床也在,炉灶也还在,这样,我家的功能暂时影响不大。”我认真的点点头。

“你这心够宽的。”他笑着看我认真的样子。

“你说我没心没肺?”我挑起眉毛问他,把切好的水果递给他。

“不是,哎,对了,知道这案子谁办么。”他突然想起来问了我一句。

“方副队找我谈话了,你说呢?我们那一个礼拜被偷了13户,你们那个张局让你们队限期破案,方梓剑都快被榨干了。”我希望他能主动问起曹子岚。

“是吗,我说呢,他怎么跟我聊天都能睡着呢。”

“行了,还说呢,倒你身上,差点没把伤口压裂了,吓死我了,怎么样啊,还疼吗。”话题似乎被他拉得更远,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发展。

“没事儿,都快好了,不疼了。”

“不行,我不放心,还是给我看看吧,你要是出什么事儿,我怎么跟曹子岚交代啊,哎,对了,你知道吗,曹子岚调到宣传处了。”我终于把话题引到曹子岚身上。

“我知道,袁队跟我说了。挺好的,这么多年提心吊胆的,她终归是个女人,这样安定下来,挺好。”他的笑容苦涩得让人心疼,我在心里把自己骂了千遍万遍,干什么揭他的伤呢。

“那你们总不能一直这样吧。她分明是在折磨自己,自己让自己离开心爱的工作,自己让自己得不到心爱的人,似乎是故意让自己每天都痛苦。这大概能让她觉得好受些吧。你,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啊。”我试探着问他。

“哎,张怡,你相不相信时间能弥合一切伤口?”他不答反问。

“什么意思?”我不知道该答他还是不该,因为我清楚的知道,不会……

“不见我就能忘了我,忘了我就能忘了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她心头的伤,我想让她忘了,她也一定能忘的,只是时间的问题。”他忧郁的样子让人看了心疼,我一直觉得他这个观点特别不靠谱,照他这么说,那些靠在活着的人记忆里存在的死人都该是会被忘记的了?

“那你呢?”

“我?我挺好的,你看,这后天的手术一完,我不也就要解脱了,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对不对。”他的眼神像婴孩一样纯净,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是,都会好起来的。睡吧,天晚了。”我再一次母性大发的哄他。

“恩,我知道会。一定会的。”他一脸满足的闭上眼睛。

跟以前一样,检查,准备,陪他进手术室,陪他麻醉。

今天的手术很麻烦,我跟凌清两个人配合骨外。心外也派了两个主任下来帮忙。

不过手术很顺利,他挺过来了,也就是说,所有的手术都挺过来了。

又跟以前一样陪他回病房,帮他们给他过床。

安顿好他已经是晚上了,这个手术的负担太大,他一定累得不行了。

我没走,坐在床边陪他。我实在不想他醒来的时候能看见的只是一片冰冷的白色。

也幸亏我没走。

静谧而美好的夜再一次被心电监护的尖叫声破坏。

“快点,醒醒,过来帮忙,又来了,急性左心衰竭。”我猛摇护士。

“恩,恩。”护士还没完全清醒已经站了起来。

整整折腾了一夜,大家丝毫没有困意。是啊,我们哪还敢困,抢救了40分钟才开始逐步恢复,我以为一切就这么好起来了,可是,谁想到他居然昏迷了,整整三天,最要命的是我们根本无法解释他昏迷的原因。在第12次从纪院长办公室的时候,我突发奇想。

交代了护士照顾他就飞车来到市局。提前给了袁队电话,我在市局门口等他,接着他就奔了宣传处。

这曹子岚憔悴了不少,让人看了心疼,跟她说明来意,她还是犹豫着,我也知道,她现在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可是,我更不知道怎么叫醒他。

她还是跟我走了,在她心里有什么能重要过他呢。

我替她推开EICU的门,把她放进去又从外面儿把门带上,他们现在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即使不放心他的身体,现在也不能给他们当电灯泡。

看来我还是太想当然了,曹子岚陪了他一天一夜,他还是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又是一天一夜,他依旧沉睡,似乎贪婪的享受着曹子岚在他身边的日子。他好象知道,自己一醒,曹子岚就会离开。

他自然是固执的希望曹子岚能忘记自己,但是,也许,此刻,脆弱的他觉得,只要曹子岚能在,他情愿一觉不醒。

直到十天以后的清晨,我还没到EICU就听见护士惊叫,以为他醒了,进去一看才知道,室颤。

护士把曹子岚拉开,把除颤仪递到我手上。

我们在抢救他,无助的曹子岚却只能惊恐的呼喊着他的名字。

一次没过来,两次仍然没过来,三次,四次……

不但没有过来,心跳还停了,我们又开始忙着心肺复苏,多巴胺,肾上腺素,环磷腺苷葡胺,还是没回来。

曹子岚近乎绝望的嘶吼着,她骂他,狠狠的骂他,为什么都熬到现在了,他却放弃。

“肖霂易,你混蛋,你答应我什么了,你不是说你永远不会再放弃的么。你睁开眼睛看看曹子岚啊。曹子岚来了,她就在你身边,你醒啊。为了曹子岚,你得回来啊。”我竭尽全力吼他,他的肋骨都快被我按折了,没反应,依旧没反应。

“肖探长,您醒醒啊,您得回来,您一定得回来啊。”小护士的手已经开始颤抖,我还在不停的支使她们给药,她们的眼圈儿都红了。跟肖霂易相处几个月下来也自然是有了感情,眼看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怎么能不伤心呢。

“霂易,我求求你别走行吗,求求你,别走,我不让你走,你不能走,不是说好了要替他们活着,替咱们的芮芮安泰活着吗。”曹子岚争脱护士,半跪在床边,捧起他的脸,求着他,苦苦的哀求着他。

奇迹这东西我向来不相信,我觉得科学能解释一切,即使不能,也只是暂时。

然而现在,此刻,在心电监护奇迹般的恢复了曲线的时候,我不觉得是仪器,药物,我们一刻不停的胸外按压的作用。至少不仅仅是。

“回来了,他回来了。”我跟曹子岚说着从踏板上下来,没踩稳,一个趔趄直接跌到护士怀里。

“小心……”那个虚弱的声音让我一惊,回头,转身,天,真是他。

“曹子岚,他醒……”我抬头才发现曹子岚已经不见了。

“你们几个照顾好他,我马上回来。”我回头吩咐完护士,赶紧跑了出去。

她不顾形象的蜷缩在门口,眼泪依旧没有停止。

“怎么出来了,他醒了,进去陪陪他啊。”我陪她一起席地而坐。

“我该走了,请的假到日子了。”她喃喃的说着。声音因为刚才竭力的嘶吼而沙哑。

“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进去看看他吧,你知道他有多需要你,没有你,我们根本叫不醒他的。”我努力想从自己的角度让她知道他是多么的在乎她。

“你觉得我还能面对他吗?”她疲惫的眸里面有着晶莹的泪,不自觉的让人心疼。

“曹子岚你听我说……”我想劝她,我觉得我有必要劝劝她。

“张怡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顿了顿,刚回去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她带着哭腔呢喃着“如果我保护好自己的枪他怎么会遭这么大的罪,张怡,你算过他总共昏迷过多少次,抢救过多少次吗,有多少次心衰,又有多少次疼得从梦中惊醒。”我摇摇头,这辈子我也没算过这玩意儿啊。

“算上这次,总共昏迷过7次,抢救过5次,3次心衰,我都数不清有多少次他活活疼醒。而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伤害他的凶器就是我的那把枪。你知道么,我宁可现在躺在病床的那个是我,至少我的心不会那么疼,你觉得我把他害成这样儿,我还能像以前一样坦然的面对他吗?我毁了的是他一辈子的前程,你懂吗?”她问得我语塞。

“好了张怡,你也别劝我了,要是真的为我好,就替我照顾好他,算我求你。”她站起来逃似的离开。

“他现在很虚弱,不一定能挺过去的。你确定你真的要离开吗。”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能挽留住她。

她止住脚步,未转身“对不起,替我照顾他,再见,张怡。”

面对她决然的背影,我思索着回到病房该怎么跟肖霂易交代。

推开门我毫不躲避床上那个人追寻的目光“怎么样,感觉还好么。”我问他。

“她,还是走了。”他的声音很虚弱,以至于我不得不凑到他身边去听。

“是,走了,她请的假到日子了。”我自然是不想让他失望,即便明知是徒劳。

“恩,走了好。”他脸上看不出一丝失望的表情。埋得好深,我心想。

“你刚醒,身体还虚着呢,多休息,别想那么多了。”我不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冠冕堂皇的安慰能不能起些作用。

“你好象就会让我睡觉。”他虚弱的微笑在苍白的脸上绽开,却不再有那暖心的力量。

“那,你听不听呢?”我反问。

“听……”他的声音拉得长长的。像个孩子似的乖乖的闭上眼睛,终于,疲惫战胜了想念,他睡着了。

又是入夜,这是将近半个月以来,第一个没有曹子岚陪伴的夜。

咳嗽,他又开始剧烈的咳嗽,左心衰竭引起的肺水肿总是让他这样。现在,这是连他的护士都能诊断的了。

“酚妥拉明20mg加5%葡萄糖500ml静滴。”我吩咐身边的护士,却看见护士为难的站在那儿不动。

“怎么了,罢工?”我好奇的问。

“张大夫,您看看他那手。”护士心疼的指指他青紫的手背。

“小丫头,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感情用事了啊。针呢,给我。”本想着另一只手会不会好一点,一看才知道,更严重,埋的两根动静脉留置针周围也都已经青紫了。任谁看了都得心疼。在这样的手背上找血管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护士都别过头去不敢看我扎。

“是不是扎疼你了。”看他皱了皱眉头,我几乎是无意识的问了一句,轻轻的把他的右手放下。

“要不说你们当大夫的狠呢,看看还是人怡然知道心疼我呢。”他跟站在旁边的小护士微笑。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殷怡然,就顺便吩咐她“去给我拿两片儿可待因,再准备一支丙烯吗啡。”

“哎,张大夫,要它们干什么啊。”殷怡然很白痴的问我。

“难道你觉得他一直那么咳下去能睡得着,还是你连丙烯吗啡能拮抗可待因对中枢性呼吸的抑制作用都要我教你?”我无奈的翻翻白眼。

“知道了。”小丫头傻可爱的挠挠头。

喂他吃完药我就让殷怡然去休息了,他今天折腾得大家都够戗,刚才看殷怡然给他喂药的时候拿杯子的手都是抖的。

“你说让人家去休息自己怎么还跟这儿坐着。”他的话让我飘到殷怡然那儿的思绪回归了。

“你赶我的话我马上就走。”我说罢起身要走。

“别介啊,我这不心疼你怕你累着么。”这人就是这样,死不了就得贫,这不又开始跟我逗咳。

“是怕我累死了就没人管你?”我不甘示弱的回敬他。

“这女人啊,都那么小心眼,你心疼她吧,她还不当那么回事儿。”那家伙继续调侃,丝毫不理会我脸色的阴沉,因为他知道,我不会在他难受的时候跟他生气,即使他的玩笑相当过分。

“你自己在这儿慢慢玩吧,我先走了。”我还就让他失策一回了,起身就走。

“别啊,你还真生气了啊。”我都走到门口了,他才反应过来,我没理他,回了办公室。

其实吧,我还真没跟他生气,回办公室拿了条新毛巾,我就又回去了。给他吃了可待因,就是借我俩胆儿我也不敢离开啊。

还没进门就听他跟护士说让她们去找我,其间还夹杂着N次咳嗽的声音。

“干什么啊,我还走不得了?不就是回去拿点东西么。”我笑着出现在EICU门口。

“我还以为你真生气了呢。”话还没说完又开始咳嗽,这该死的可待因,什么时候才能起效啊。

“不是所有女人都那么小心眼的。”我佯装意味深长的回敬他一句。

“杨虹,去给我打盆温水来,稍微热一点儿的。”我坐到床边指指他那乌青的爪子。

“哎,张大夫,你也知道他那手会疼啊,那你还扎得下去?”我有种强烈的感觉,身边这几个小护士被他买通了。因为他那一脸鬼鬼的笑。

显然,在我不在的时候,他一定是没少跟护士控诉我。

“还有更狠的呢,你们信吗?”我把温热的毛巾狠狠的按到他的手背上。

一阵鬼哭狼嚎。

“要不是怕我们杨虹明天给你重新埋那个动静脉留置针的时候找不到血管,我才懒得管你呢,别叫了!”我制止他。

“……”他乖乖闭紧嘴巴不敢出声。

我也就放柔了手中的动作,轻轻的帮他热敷。他不自觉的把手往回缩“疼,疼,张怡,疼。”

“你再缩我不管你了啊。”我也知道疼,那,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不打针吧。这肖霂易,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他也终于让我安心了一回,无惊无险的一夜。他睡得很实,我只是静静的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守着他。

说实话,都四个多月了,我还是第一次认真的观察他,这家伙睡着的时候最可爱,因为嘴是闭上的。

小王子说每个大人曾经都是小孩……

轻皱着眉头,微嘟着嘴巴,他那睡像分明就是个孩子。

我给他掖掖被子,那家伙却伸手要拽,还输着液呢,吓得我赶紧把他的手往回拉,睡觉也那么不老实,这人彻底没救了。

醒了之后就开始烦人,没完没了的问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很明显,他这是又活了。

“肖霂易!我告诉你,这事儿你说的不算,你要想快点恢复,现在就给我老老实实的让护士帮你按摩,要不然我保证熬不到康复训练肌肉就先萎缩了。”我第N次拍案而起,厉声怒吼。

“我不就是问问么。”又来了,一脸无辜相,护士吃这套我可不吃。

“行了,行了,别废话了,那个,等下护士会带你去拍X光。你给我老实点儿啊!”我警告他。

“呃,张怡,你这话很有警察的感觉。”他认真得点点头。

“好了,别贫了,听话啊,我查房去了,回头再来看你。”我有点害怕一会儿的X光结果,其实我知道他也怕,他越掩饰就证明他越怕。

其实,何必呢,何必佯装开心呢,尤其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并不开心。每一次的X光,MRI结果其实都焦灼着他。他怎么可能不担心那个马尾神经综合征呢。他跟我调侃,臭贫,逗咳,以为我就看不出他不开心,蠢!

想的脑袋疼,我干脆不想“哎,这次我帮你埋针,扎哪只手啊。”

那家伙听我一说干脆把两只手藏进被子里,猛摇头。

“不行,不打针哪行啊,不想康复训练了?”我要挟他。

他一听这话,把两只手举到自己眼前,观察许久,把右手递到我面前,闭上眼睛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我刚拉过他的手,他就缩了回去,又把左手递给我。

我刚拿起消毒棉花,这小子就又把手抽回去,转而再一次把右手递给我“还是扎右手吧。”

“想好了?”我问他,不明白他怎么就那么怕我这针呢。

“恩。”他认真的点点头。

我拉过他的手又拿起消毒棉花,这家伙有又嗖的一下把右手抽了回去“还是扎左手吧。”

“肖霂易!别玩儿了。”我一把拉过他的左手,消完毒一下子就扎了下去,没给他反应过来的机会。

他又一脸的痛苦看着我,把手举到我面前“疼。”

“哎呀,好了好了,都扎完了,别闹了,让护士帮你按摩吧,我真该去查房了。”我把他的手放好“别乱动啊。”

“把药给上,然后帮他按摩,有什么事儿叫我啊。”我吩咐完护士就离开了,刚到门口就听见那家伙问殷怡然我怎么那么狠。算了,看他怪疼的,不跟他计较了。

我记着那个清晨我去查房的时候护士说他情绪不对,跟我说昨天他们局长来过以后,他已经一天没说话了。

“怎么样肖警官,今天感觉如何?”照例在他病历上签了名放回原处。

他望向窗外,眼神迷离。好像没有听见我说话一样。

“肖霂易?肖霂易!”我复又唤了他两声,依旧没有反应,我便只好作罢。

将护士拉到一旁问怎么回事。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护士支吾着,“他让我先出去,我在门口听见他们说什么出院后让他去法制处报道什么的……”

我挑了挑眉毛,了然。

“主任,我……他……”护士继续支吾。

“有话说!”

“他不仅是一天没说话,而且没吃没喝没睡……”

“What?!”

护士点头。

这事儿我们没法儿管也没法儿说,没办法,确实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

张怡你记住!病人的隐私是你身为医生永远无权干涉的!在这方面他们用不着你关心!

……

不过他还没教会我就不管我了,于是,那个早晨,我推着满脸胡茬的他走在八宝山的小路上。

“他想活,她也想活,他们都想活,可他们没这个机会了,一个人为自己活不是什么难事儿,难的是在肩上担负了更多人的精彩的时候,好好活着。”

沉默,长久的沉默……

这种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将近十分钟,我才鼓足勇气打破僵持……

“曹子岚她,还好吗?你这样她知道的话,会好吗?”

依旧是沉默,彻头彻尾的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肖霂易,你多久没去看过你妈妈了?”

好久,大概10分钟,是的,我耗费了将近半个钟头才听见他的声音。

“七个月。”他按住我推着轮椅的手示意我停下,“张怡,我饿了……”

我绕到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回去吃饭?”

“好,回去吃饭。”他微笑,眼中有泪。

拗不过他,伤口基本恢复,我就签字同意转他去康复医院。又是我陪他去,不过我也乐意,龙煜在么。

“你们俩关系不一般呃。”那家伙很三八。也难怪,他这天天面对天花板,不无聊才怪。

我这人就是好说话,不跟他计较“谁啊。”我装傻。

“我们龙大夫啊。”他怪里怪气的说着。

“什么你们啊,那是我的。”我替他掖好被子“好了,你好好休息吧,在车上颠了那么长时间,一定不好受,歇会儿吧,我得去跟他们交接一下。”

“哎,”他叫住我“会来看我么?”

“当然。”我不明白他怎么会问我这样的问题,也不知道为什么答得那么理所当然。

跟龙煜交接完,我就回了医院。坐在他病床边的椅子上,突然觉得生活中有东西被抽离,少了点儿什么。真的少了点儿什么。

一个礼拜,我总是不自觉的走到他的房间,望着空荡荡的病床出神,他好么,走之前答应去看他的。

手机努力的卖唱。

“没你唠叨,睡不着。”

“有病啊你。”

“你家那位好狠,累这我着胳膊跟不是自己的似的。手机也拿不住。不过能坐着的感觉不错。”

“那你还给我打电话,怎么不好好休息,心脏还没完全恢复呢。”

“那你还允许他吓唬我。”

“嘿,我允许,我允许什么啊,那是他的工作,我管得了么我。”

“得,我错了,你们夫妻同心。哎,嘛呢你。”

“干活呗。”

“陪病人?谁啊?”

“你这语气怎么那么酸啊。”

“我怎么酸了,那本来就是我的待遇。”

“怎么就你的待遇了,我对病人向来是一视同仁的。”

“那我是不是你的病人啊。”

“这不废话么。”

“那你也得一视同仁了啊。”

“怎么个‘视’法?”

“跟以前一样就好。”

“嘿。和着你打算让我翘班儿去康复医院陪你。”

“不能够啊,我这不给你们两口子创造机会呢么。”

“我说你少贫一会儿不行啊,我告诉你,老老实实睡觉,要不明天你肯定熬不住。”

“吓唬我?”

“不信?那你试试看啊。”

“算了,你说的我哪敢不信啊。”

“快睡吧。”

“你也是,别让自己那么累。”

去看他是两个月以后的事儿了。我还是第一次抱怨外科主任的工作太忙。忙得没有私人时间。

到康复医院我就直接去找龙煜了解那家伙的情况。

不过眼前那一幕是我没有想到的,那女的,是他病人吧,一个感谢的KISS,能算什么?

可是,为什么他看见我要推开那女人,而,那女人眼中,为什么,有,妒火?

我转身欲走,他拉住我“她,只是我一病人。”

“我知道,我就是想问问你,肖霂易情况怎么样。”我不想现在,至少不想在医院跟他讨论这种问题。

“很好,恢复状况不错,也很配合。”相处近四年,他自然了解我的意思。

“我想去看看他。”我盯着依旧被他攥着的手腕。

“哦,对不起。”他松开我,一脸抱歉,身后那女人依旧怒视着我。

“晚上,电话联系。”我甩给他一句,头也不回的离开。处理这种问题,我,没有处理手术在行。

“呦,稀客啊。你今儿怎么有时间来看我了啊,大医生。”肖霂易那暖心的微笑再一次融化了我被渐冷的心。

“想你了呗。”我毫不客气的把包往他床上一扔,自己坐到他床边。坐得那么理所当然,好象那就是我的位置。

“想他了吧,这借口找的不咋地。”他的本意是调侃,在我听来确实最大的讽刺,而我,却没办法跟他发火。

“怎么,要不要出去散步。今儿天气不错。”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脑子有点空白感。

“好人呐,他们都不管我,我还真不太玩儿好那轮椅的。你要再不来带我出去,我真快自闭了。”依旧是调侃的语气,我却没像以前一样抱一微笑或者白眼。

“用不用我帮你?”我伸手去扶他。

“不用,以前都是你帮我,现在我自己行。”骄傲的语气像考了满分的小学生在炫耀。

“走拉。”我推着他出门,在花园,再一次撞到那女人环抱着龙煜。

“你说等我好了,要不要也这么感谢他一下。”显然,他们跟我们的距离太近,他知道我看见了一切,是安慰,还是……

“别贫了,怎么样,想去哪儿,在花园散步,不是你的作风吧。”我装着无所谓。

“回你们医院。”语出惊人。

“怎么,又发烧了。”我伏下身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他拉开我的手“去,你才发烧呢。你是不知道,这儿的大夫啊,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整天板个脸,跟我们欠了她们多少钱似的。见天儿介的就差拿个鞭子跟我们后面了,这辈子活了三十多年了,没有在这儿这半个月挨的骂多,我现在看你都觉得贤惠可爱了。”

本来呢,还觉得他难得正儿八经的说句话,谁想到最后来了这么一句。

“肖霂易!”我气结。

“哎呀,逗你的。咱张大夫本来就贤惠可爱。走,陪我出去一趟行吗?”那家伙突然正经起来,情绪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亏得我这脑子转得也够快,要不还真不一定能配合得了他“你到底想去哪儿。”

“王府井。”那期盼的小眼神儿,任谁都拒绝不了。虽然好奇,但还是陪他去了。

“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推着他穿梭在各个首饰店之间,他看出我的好奇。

“你想说自然就说了,不想说我问你也不会说,即使说了也是搪塞我的谎言,那,我干什么要问呢。”我承认我心不在焉。龙煜近三个月来似乎确实总是在以工作忙为借口推搪我,之前并没有在意,以为他确实是在忙病人的事,看来,大概是忙那一个病人的事呢吧。

“曹子岚下个月结婚,我想挑件结婚礼物给她。”如此事不关己的态度,他装得真好。

“想买什么。”我停在一家谢瑞麟门口。

“进去看看吧。”他平平淡淡的语气,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们俩之间的那些,我一定认为,他只是在给一个同事挑选新婚礼物。

“两位需要点儿什么。”柜台内,小姐殷勤的询问。

“小姐,可不可以把这条项链拿给我看看。”他指着一条精致的钻石项链。那链子款式很简洁,很大方,很知性,却又不失灵动。适合曹子岚,眼光不错。

“先生,您眼光真好,这条项链是我们这一季的主打款。”小姐殷勤的把项链递给他。

“要不让您女朋友试试吧。”那小姐看了我一眼。

我刚想开口辩解,他就先抢白“您看我这样儿的,哪能有那么好的女朋友啊。就这条吧,小姐麻烦你帮我包起来。”一语双关,苦涩得难以形容。

“好的,谢谢惠顾,¥9700,先生刷卡还是现金。”职业的必要,在货物售出以后,她们便不再有多余的话。

他把信用卡递给售货小姐“刷卡。”

“先生稍等。”小姐拿着项链跟信用卡离开。

“下个月八号,周二,有时间吗,陪我去参加婚礼。”

“为什么找我。”

“我就是怕到时候还学不会走路,有你在,方便。我剩下的朋友都是她的朋友,都会去参加婚礼,没人有时间管我。”

“到时候我去接你,不过看你的恢复情况,我有信心你应该能走去婚礼现场。”

“不重要了。”

“身体还撑得住吗,要是没事儿了,咱就回去吧,你出点什么事儿我又该挨骂了。”

“走吧。”他自嘲的摇摇头。

送肖霂易回到康复医院,龙煜已经等在医院门口。他陪我把肖霂易送回病房以后,我就跟他一起离开了。

刚走到门口就接到一条短讯,淡定,冷静。把他当手术就成。From:肖霂易。

酒吧里,我的龙舌兰和他的轩尼诗被一起放在吧台上。

连着四杯墨西哥炸弹,我早就把肖霂易的话忘得远远的了。

“张怡,别喝了,有话咱不能好好说么。你这是干什么啊。”他夺下我手中的酒杯。

“怎么说,说你跟病人的一个Thankskiss,是我多想了?”我质问他,将杯垫盖在杯子上狠狠的砸在吧台上,看着泡沫腾起一饮而尽。

“再来一杯。”借着酒劲儿,我干脆吼了一嗓子。

“张怡,听话,别喝了,是我错了还不行吗,她,郁愉……跟我……确实……确实是……是真的……”他终究还是心疼我并且了解我的,所以,他说实话。

“诚实。你还有可取之处。”我放下酒杯。不痛不痒的挖苦了他一句。

“祝你幸福。”他将杯中的轩尼诗一饮而尽。他自然是知道任何原由都不会让我原谅他。我们注定要侧身错过了。可是当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掉进了冰窟,为什么不挽回,是我们四年的感情不值得你挽回还是我不值得?

“别说祝我幸福,”我推开他要扶住我的手。“你有什么资格祝我幸福。”踉踉跄跄的走出酒吧。好吧,狼狈的逃出来。面对这促不及防的背叛,就允许我狼狈一晚吧。

漫无目的游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觉得人越多的地方就越孤独,孤独得我几乎窒息。

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儿,我却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医院?不行,这样回去他们会追问发生什么事情了的。

家?不行,那里到处都是龙煜的影子。

姐家?更不行,愫影刚一岁,正闹腾的时候,怎么都不方便去烦姐的。

朋友,家人,我不想被任何一个人看见我现在的狼狈样儿,怎么办,去哪儿呢。

当你发觉没有人可以依靠的时候,男人习惯选择依靠自己,女人习惯选择重新找个依靠,随便那依靠有多不靠谱,权当是止疼药,先治标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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