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聒噪。
夏天在我眼前一晃就变成了浅绿色,还泛着好闻的青草味道。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少女推门出来,拖着长长的水袖仰脸看夕阳。她的长发是大波浪卷的样子,被风扬起,发香和青草味道混合在了一起。太阳沉入地平线,她突然回过头,冲我浅浅一笑,手中竟然多了半只西瓜。
我一激灵,从梦中惊醒。又糟糕又可笑的梦境。
“醒了?”夏夏站在我身边,手中捧着一摞画稿。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看了看时间,五点差一刻。“诶,我怎么会睡着啊?”我从两把椅子拼在一起的“床”上下来,活动一下发酸的脖子。她并不介意,只是笑一笑,把画稿放在了原处。末了,她说:“回家吧。”我揉一揉干涩微微疼痛的左眼,声音是睡醒后奇怪的沙哑:“怎么,想跟他回去?”夏夏一怔,把目光移向窗外:“我只是怕苏薇姐会不高兴……还有,你的眼睛不是不舒服么……”我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几秒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溢出来,我说:“不碍的,反正时间还早,不然,我带你去麦田看夕阳?”夏夏的双眸一亮,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临近晚饭时间,大街上格外喧闹,夏夏牢牢牵紧我的手,两颊潮红。走了几步以后,我还是决定打一辆车去郊外,我怕在路过音乐学院的时候碰见苏薇。
我怕碰见苏薇?
下一秒,我又马上否定了自己这个可笑的念头。鬼知道我怕苏薇哪门子啊?!
“哥,谢谢你。”夏夏坐在我身边,唇边第一次漾开和苏薇一模一样的明媚笑容。我一阵恍惚,轻语:“你大可不必对我言谢。我根本没有为你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拥有十五岁女孩本应该有的快乐的人生。可以和苏薇一样,在以后的日子里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肆无忌惮地挥霍最美好的青春。
只这样,我便很满足了。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院子里很吵闹,我甚至可以听见妈妈高声说着些什么。夏夏有点胆怯了,她挣开我的手不愿进门。“走啊。怕什么?有我在呢。”她摇摇头,眼看就要跑出四合院了。我一慌张,捏住了她的手腕,带她进了院子。
然后,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所有人怪异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直觉告诉我,可能出事了。夏夏向后退了一小步,盯着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苏薇,像做错事般低下头,紧抿双唇。
“怎么了?”我问,心虚异常。
苏薇站起来,转身进门,自始至终都不曾看我一眼。妈妈走出来,让人群散了,才拉着夏夏,说:“夏夏,爷爷他……已经不在了……阿姨带你去医院……好不好?”我和夏夏同时愣住,竟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妈妈叹一口气,抬头看我一眼,失望中掺杂心寒。我这才觉得事情严重了,挡在了她们面前:“我也去!”
“去干什么?”妈妈抬高了声调,“你还嫌添的麻烦不够多么?!”
“我添什么麻烦了?哪儿麻烦了?!我带走夏夏就是麻烦的话什么不麻烦!”我莫名火大,拉起了夏夏的另一只手就往门外走。
“英泺,你去能干什么?”苏薇的声音从后边传来,冷冰冰地略带嘲讽,不同于以往的轻快。我的后背僵硬了,没有办法迈出一步。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在短短八个小时的时间内颠覆这么多。我在等着夏夏表态。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挣脱我的手,和妈妈一起消翳在了夜色中。
我转过头,看见苏薇没有丝毫温度的双眸,里边蓄满清澈的忧伤。
“对不起。”我走过去,说。
“对不起什么?”
“……”
“英泺,你以为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么?你太傻太可笑太幼稚!你难道不知道夏夏是联系夏爷爷和安淮的最后底线么?离了她,他们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全然不在乎叨扰四邻,“因为你带走了夏夏,因为没有了最后的底线,安淮情绪失控把夏夏的爷爷打死了!全都是因为你,因为你的自以为是和自不量力,把夏夏触手可及的幸福全毁了!”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好像炸开似的,浑身上下瞬间冰冷了。我看着苏薇一翕一忽的双唇,听不清她又说了些什么,我的耳畔萦绕的还是刚刚那几句直刺我心髓的话。
“因为你的自以为是和自不量力,把夏夏触手可及的幸福全毁了!”
因为我?
因为,我……
怎么,会是因为我呢?……我本以为,我带走她会让夏爷爷和安淮冷静下来;我本以为,我趁苏薇不在偷偷给她的幸福会定格永恒;我本以为,我已经强大到可以保护她、庇佑她。
“英泺,现实不是你以为来的。”苏薇一看看穿我的想法,说的毅然决然。她转身进屋,却又折返回来,说,“还有,你对我和夏夏的所作所为,不是绅士,而是模棱两可的优柔寡断,最好现在,在我和夏熙妍之间,你得有个选择。”
我长长叹一口气,坐在了苏薇家门口的板凳上,心脏被什么东西撕扯的很疼痛。我不知道选择什么,要做何选择,有什么选择的必要,我只是想给夏夏最完美非同一般的关照,让她不再如此寡言,让她融入我和苏薇的圈子。
“回家睡去啊,跟这儿示威呐!”
天已经大亮,妈妈把我摇醒,目光还是倾泻深深的心疼。我忙站起来,看见站在一旁的夏夏,她的胳膊上挽着黑纱,没有表情。我没说话,把板凳放在墙边,傻了吧唧地站着,看着忙碌的妈妈和居委会的陈阿姨。
“你昨晚就没回家?晾这儿喂蚊子?”妈妈边扫地边问。
“哦。”我局促地挤一个苍白的笑容,看着夏夏跟着陈阿姨进了屋。“让开。”妈妈用扫帚打一下我的腿,“十点钟安淮就来了。他下午就被提到省上的监狱去,想再看看夏夏,嘱咐几句。你可别再捅什么篓子。你知道昨天苏薇多难过么?回来听说你带着夏夏跑了,一下午没说话,况且这几天她爸妈又在闹矛盾,我说,你怎么做事不过脑子啊?”妈妈直起身,嗔怪。
我低下头,没吭声。所以说,苏薇昨天见到我才开口说话了。她果然一直在担心我。我的鼻子突然酸溜溜的,却仍然没有勇气敲开身后那扇紧闭的门。
九点半。
苏薇揽着夏夏的肩小声说着什么,妈妈和陈阿姨坐在一边,等着安淮。院子里很安静,早在一个小时以前陈阿姨就吩咐了呆在家中的住户十点到十点半最好不要出门,让夏夏安安静静地和安淮见上一面。夏夏的脸很苍白,长长的发随便束成马尾,仿佛一夜之间单薄了很多。我的心颤了颤,走出了四合院。
三辆警车驶进巷子的时候,我的双腿没理由地发软了。它们停在了我面前,须臾,安淮从第二辆车上下来,身后是两名押解的警察。他戴着手铐,面容憔悴,少了前几日见他时的气宇轩昂。他看见我,僵硬地牵一下唇角。此时我才真正了解,什么叫做“小比哭还难看”。我想了想,还是跟了进去。
四合院的转弯处,安淮停下来,他说:“警官,可不可以,呃……取下我的手铐……我怕,女儿受到刺激……”身后的一行人犹豫了片刻,最终点头同意了。
“等一下!”我拉住安淮,“叫她夏夏吧,这才是她的小名。”
安淮垂下眼点点头,神情落寞。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拐进院子,忐忑的如同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院子正中只有夏夏一个人,她穿着一身素色的戏服,眉眼如黛。我认出了,这件戏服是《苏三起解》中苏三的装扮,夏夏曾经告诉我,这是她妈妈唱的最好的一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