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我把画笔和颜料又认真检查了一遍,低下头想着还有没有忘拿什么东西。“准备好了没?”苏薇敲一敲我卧室的房门,笑靥如花。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长长的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卷,扎成两条可爱的辫子,俏皮但美丽。我笑一笑,站起身背好画板:“好了。夏夏呢?”苏薇看了看对面紧闭的房门,和我一起走到了院子里:“在家忽悠她爷爷呢吧,反正还早,等一等吧。”她坐下来,身体向后倾斜,依旧不忘记微笑:“这次准备画什么,还要去郊外。”我舔一舔下唇,没有直接回答:“我才来四合院的时候给你画过一幅画,记得不?”苏薇点点头,眼中写满疑惑。“我打算以那个为蓝本画一幅新的画,还是那一年,十四岁的蓝苏薇。而且我有一种预感,这幅画一定会轰动,能在全国大赛上拿奖。”
不得不承认,这间四合院给我带来的美好的记忆实在太多,而五年来一直印刻在我脑海中的不过两幅画面,一幅是身着水蓝色连衣裙的苏薇抱着半个西瓜坐在板凳上冲我微笑的样子,清新静好;一幅是被华丽戏服包裹下的夏夏仰脸看夕阳的表情,安然绝望。就是这样两个极端的画面,它们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散。
“你觉得夏夏爷爷会放她跟咱出去么?”苏薇打断我的思绪,问。
我点点头,说:“会吧。我觉得他也应该明白,自己已经这么老了,再也没有能力束缚住夏夏了。我想,他对夏夏十几年的约束可能是害怕外孙女会再步女儿的后尘,毕竟,他走了以后,夏夏就彻底孤身一人了。”苏薇靠在我肩上,声音很轻:“英泺,可是我越来越觉得,夏夏,太多余……”后边三个字她几乎是用气音说出来的,我明白她说出这些话背后的无奈与不忍。
苏薇和我早已是公认的一对。为了使我左眼的残疾不被别人发现,她在这五年的时间中已然蜕变成了不折不扣“保护王子的女骑士”抑或“霸道无理的太妹”,她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我,不允许任何人直视我的双眼跟我讲话,否则等待他们的将是苏薇手下一大群杂七杂八的人的拳打脚踢。苏薇说,我应该活得像个王子,哪怕她会得罪很多人也没有一点关系。“值么,为了我这样一个冒牌的半瞎王子?”苏薇扬着唇角,柔声细语:“为什么不值?有些事情是无法用价值衡量的。”
我想我是喜欢苏薇的,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只是我未曾忘记,我的身边还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夏夏,我遵守着小时候暗自在心底许下的诺言,庇佑着她、保护着她,以兄长的身份。可她实在太沉闷,太容易被别人忽略了。
我叹一口气,抬头看见夏夏耷拉着脑袋走出来,两颊却泛着兴奋的红晕。我和苏薇对视了几秒钟,等着夏夏开口。那一刻我突然紧张极了,我害怕夏夏不能跟我们出去,也害怕她跟着我们出去。
“爷爷说,下午必须回来……”夏夏的声音很小,但我和苏薇还是听的真真切切。我扭头看一眼苏薇,她咬着下唇,眼中闪烁着无法言喻的奇特神情。末了,我打破沉默,说:“既然你爷爷都点头了,那咱走吧。”夏夏点点头,偷偷瞥我们一眼,脸更红了。
“英泺!”苏薇拉住我,声音大的离谱。
我一愣,回过头却看见苏薇欲言又止地摆摆手,先我一步离开了四合院。
蓦地,苏薇刚刚的话跳了出来,“我越来越觉得,夏夏,太多余……”
我又何尝不是呢?
“今天,是夏至日呢。”夏夏望着绿油油的麦田,突然说。她的声音极轻,却格外悦耳,像银铃般响在我的心里。没有人应和,我挥舞着画笔,陶醉在满眼绿色中。许久后,苏薇问:“夏夏的梦想是什么?成为红遍中外的名角儿么?”我停下来,也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虽然认识这么多年,可我从来没有听夏夏提及梦想,更没有去过多的过问,可能谁都觉得,夏夏的未来紧紧地和京剧绑在了一起。夏夏变得局促起来,她躲避开我和苏薇的目光,两颊的绯红一如傍晚的火烧云:“我其实……想做一名歌手……”
我和苏薇愕然。我根本没有想到夏夏的梦想竟然是违背她爷爷的意愿做一名歌手!苏薇开口,也一并问出了我心中的疑问:“歌手和角儿不都一样么?站在台上,光芒万丈。何况,以你的资质,成角儿是迟早的事儿。”“不一样的。”夏夏摇摇头,面庞上的红晕褪去了一些,“我……不喜欢唱戏……我想唱歌,组建全创的乐队。我想遵从自己的心……以后不至于后悔……”
我一时语塞,细细品味夏夏这一番略显语无伦次的话语。自始至终,我都未曾想到夏夏并不喜欢唱戏,我一直和大多数人有相同的想法——夏夏无可厚非是个京剧天才,为京剧而生的孩子。我觉得五年的时间足够让我了解她、看透她,现在才发现我错得彻头彻尾。我其实和路人甲乙丙丁扮演的角色一样,从来都没有深入夏夏的内心,甚至我连他们也比不上,因为我就连说出疑问的勇气都没有。
谁都没有再说话。苏薇靠在我的肩头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她的眸子被映成了深绿色,妖娆的深邃;夏夏盯着我的画,唇角似有若无地上扬一个完美的弧度,恬静如逆光的工笔画。我吸一口气,心底泛起不可言喻的感觉。
天气很好。
我把在麦田画的画连同《苏薇》一起装裱好,正准备打电话告诉我的导师,顺便再具体问一下参赛明细。“英泺!”苏薇一反常态地推门进来,挂掉我拿在手里的话筒,鼻尖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我示意她坐下,问:“怎么了,风风火火的?”苏薇没有立即回答,她顺手拿起一把扇子拼命扇了几下,又向门外望了一眼才拉住我的手臂说:“门外头有个变态!他一直盯着我看啊看,有好几次还想上来和我搭话呢!好像有四十岁了吧?真是变态!”虽然嘴里骂骂咧咧,可苏薇还是向我这边靠了靠,貌似被吓得不轻。
我全身上下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把画板放在一边就拉着苏薇冲了出去。“不好吧?”苏薇半蹲着,不向前走。“有什么不好!”我继续拉着她走,“他看我老婆他就好?!活腻了吧!”我越说越火大,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院子里。“哪个?!”苏薇战战兢兢地躲在我身后,伸出手指了指不远处背对着我们的男人,他的身材颀长,衣冠楚楚的背影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人面兽心这个再也准确不过的形容词。
“你跟这儿别动。”我松开苏薇的手,快步走上去,拍了拍这个和我差不多身高的男人的肩膀。他转过头,眼神很疑惑。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很有钱的样子,手腕上带着名贵的手表,身上还有淡淡的男士香水味道,眉宇间依稀可见往日的英俊,只是他那双被岁月剥蚀沧桑的双眸还是泄露了他真是的年纪。
“你不是四合院的住户吧?”我问他,语气火yao味十足。
他点点头,并不介意,彬彬有礼道:“是的,我找人。”
“找谁?”
他犹豫了几秒钟,小声说:“小伙子,你知道夏涟漪住在哪儿么?”
我一愣,认真思考起来,全然忘记了找他的真正目的。末了,我听见自己略带沙哑的声音说:“这里没有叫夏涟漪的。”男人显然不信,自顾自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不可能,十几年前,她带我来过这儿的,这院儿里还有一三四岁的小女孩呢。”我回头看看苏薇,迟疑了片刻,说:“你等一等。”
我凭着十九年的生活经验确定,这个男人不是个变态,是真真切切来找人的,他脸上写满的焦急与思念骗不了我。
“怎么了?”见我又折返回来,苏薇问。我指了指那个男人,说:“你搞错了,他是来找人的。”“找人?”苏薇皱起双眉看着他,微翘双唇可爱异常。“嗯。”我点点头,“夏涟漪,你认识不?”苏薇歪着脑袋想了片刻,恍然大悟地拍一下手:“哦,夏涟漪不就是夏夏的妈妈么!”
我一惊,回过头又看了看那个四处张望的男人,被苏薇拉到了拐角处,她踮起脚尖俯在我耳边说:“他该不会……是夏夏的爸爸?”我不语,却在心里默认了苏薇的想法,仔细看看,夏夏的眉眼真的和这个男人有几分相像。“怎么办?”苏薇问。我摇摇头,不禁蹙紧双眉:“不知道。人家都找来了,我们算什么能把人家赶走?这会儿几点了?”“六点半。夏夏马上就出来了。”我咬紧下唇,思考了足够长的时间才说:“这事儿咱也不好搀和,等夏夏出来再说吧,毕竟,这是人家的家事,如果他真的是夏夏的亲爸,咱俩莽莽撞撞地赶走人家反而不好。”苏薇乖乖点点头,和我一起躲进家里,观察着男人的一举一动。
傍晚时分,夏夏准时拖着长长的水袖出门看夕阳。苏薇的手倏地收紧,指甲嵌进我的皮肤。
男人转身的一瞬间,他和夏夏四目交汇。
时间佴置。
我和苏薇看得清清楚楚,夏夏并没有想往常一样淡漠地移开目光,她的身子猛地一颤,怔怔盯着那个同样僵在原地的男人,须臾却毅然决然地扭过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了家,狠狠地摔上了房门。
似乎一切都变得明了了——夏夏分明见过那个男人,甚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男人呆了几秒,迅速冲上去,发疯般用力拍着门,歇斯底里:“涟漪!涟漪!我知道你住在这里!快点出来,我看到她了,我们的孩子,我看到了!”苏薇抱着我的胳膊,一声不响地看着这一切,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只知道,这个抛弃了夏夏母女的男人并不清楚他口中的涟漪,夏夏的亲生母亲早在十五年前夏夏出生的那一天就死去了。
“夏涟漪死了!”夏夏的爷爷打开房门,眼中是无法平息的怒火,他拿着唱戏用的大刀,手颤抖的厉害。夏爷爷的这句话仿佛是一盆劈头盖脸浇下来的冷水,让男人立马安静了下来。一会儿后,他突然冷冷一笑,指着夏爷爷破口大骂:“你个老东西,你骗谁啊?你看不起我,你嫌我没钱,哼!你还说老子一辈子就是个吃软饭的命!老不死的,老子现在有钱了啊!老子能养涟漪、能养我们的孩子了啊!老不死的,把涟漪还给我!”
争执中,院里的住户都闻声出来了,他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半晌,终于有实在看不下去的人出面解围,夏爷爷和男人被带去了居委会调解。
“现在再怎么办?”苏薇看着渐渐散去的人群,声音分外忧伤。我叹一口气,握住了她的手,说:“去看看夏夏吧,我有点不放心她。”
这是我第一次踏进夏夏的家门。
普通的人家,只是多了唱戏的家伙什。东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剧照,带着枷锁的妇人梨花带雨地哭诉。我认出这是一出著名的京剧唱段,《苏三起解》,扮演苏三的女子二十岁左右,想必就是夏夏的妈妈吧。
“刚刚那个人,叫做安淮。”夏夏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