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怎么了?”签售会结束以后,我甩甩酸痛的右手,看着助手安忻欲言又止的表情,问。“又是道歉的卡片!我做你助手一年多了,天天都能收到这个,多诚恳啊!他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啊,这么久你都不原谅他!”我把签字笔装好,脸色阴沉下来,不语。安忻慌忙递上来一杯白水,俏皮地满脸堆笑,帮我捶背捏肩,:“哎哟生气了?别生气嘛别生气,我扔掉好了。”“算了。”我摇摇头,摊开手,“给我看看吧。”她一阵欣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巴掌大小精致的卡片,放在我掌心。我又为几个仍旧不肯离去的画迷即兴画了几幅速写,在众人的保护下走出签售会场,钻进汽车里。
车子发动的一瞬间,我翻开了卡片。
“这是为你写的第1826张道歉卡。已经不奢求你会原谅我了,我用赎罪的心写下它们,全当为曾经的行为一遍遍的忏悔。习惯了这种方式,尽管我都知道你或许连看都不会看它们。我很后悔,因为可笑的嫉妒心永远失去了你这个好兄弟。
“对不起。
“媒体有报道下个月你就要和苏薇订婚,祝你幸福。
“简皓。”
我把卡片折好,随手丢在车上,长长叹一口气。安忻用手肘碰碰我,语气老练的都有些搞笑:“我高中时候就很喜欢你,常常是为了看你的插画才去读一篇文章。那时候你哪有现在这么火啊,我连你的名字都认不清,但是嘴上却总挂着你被我误读的名字‘英乐,英乐’。”我低下头“吃吃”地笑,没有打断她。“我一直以为你简直就是无所不能的神,即使遇到再大的困难也可以振作。不过,”她顿了顿,又恢复了先前的顽皮,“现在看来,你和正常人无异啊!”
我笑得很厉害,无可奈何道:“合着我不正常啊?”她也笑,花枝乱颤的样子。我看着她,恍然间又看见了夏夏,就和当年一样,一声不响的让人心疼。一年前在几百个人中选中她做我的助手也是这个原因——她出生在京剧世家,身上散发出的一种不言而喻的气质和夏夏莫名的相似。
“听说下个月会有个知名乐队来这儿呢,还会在我们学校开演唱会。”安忻翻看着画迷送的礼物,随口说。“是么?我没兴趣。”我说的是实话,自从夏夏离开以后,我也随之失去了林湛斐的消息,打听了很久都没有一点结果,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本来就对流行乐坛不太关注,这事以后让我彻底与流行乐绝缘,车载CD中放的也全是轻音乐。
“貌似很有名呢,是在网上窜红的,fans不亚于你的hero呢!”安忻越说越兴奋,连司机都微微侧过头认真的听。“网络歌手有几个好的?无非写的都是‘你爱我,我爱你,若不爱我就去死’的恶俗歌曲嘛。”我不屑一顾地撇撇嘴,逗得安忻“咯咯咯”地笑。“就知道你用有色眼镜看人!听我同学说他们很不一样,曲风和歌词都特别别具一格,嗯……是‘快乐的忧伤着’。而且两个成员也特年轻,才刚刚二十出头。跟你比起来,人还风华正茂呢!赶明儿我也听听去!”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不再说话。
“我的学生听说我的未婚夫是你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兴奋呢!”苏薇挽着我的胳膊,笑得像个孩子。她终于收敛了曾经的锋芒,大学毕业以后受聘去了一家舞蹈艺术班授课。
“女生多么?”我故作无辜地看着她。“讨厌!”苏薇用手指点我一下,眼睛弯成可爱的月牙。我嘻嘻哈哈地笑,伸手刮一下苏薇的鼻梁。“真快呢,”苏薇敛住笑,说,“我们都要订婚了。你当年来四合院的时候还是个性格古怪的小屁孩呢!”我点点头:“是啊。我现在还记得你特喜欢吃西瓜,当年都红遍中国了。”我说的是那幅上过杂志封面的《苏薇》,以至于事后的一个多月,苏薇上街都会有人跟在她身后,问她是不是“苏薇”。时间真快啊,我们住过很多年的四合院都拆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商业街。如果,夏夏还活着的话,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如果,夏夏还活着的话,流伤夕阳会不会像安忻说到的那个乐队一样,红得都泛紫了呢?
五年前,我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夏夏,甚至没有见她最后一面,没有参加她的葬礼。她就像一场雾,在天晴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和林湛斐一起,离开了她的养母,离开了安淮,也离开了我。
如果你在天堂,为什么始终未曾出现在我梦中?
如果你在人世,为什么始终未曾出现在我面前?
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看新出版的画册小样。妈妈进来打扫房间,问:“都要订婚了,还不准备?”我仰着头倒着看她:“准备什么?”“看看电影啊,逛逛街啊什么的,再增进增进感情嘛。”妈妈停下手中的活儿,一脸陶醉,“多好啊,咱们英泺真出息……”我笑笑,却有一点心酸。父母已经不可避免地老了啊……
“妈……”我说。“我爱你。”她一愣,避开了我的目光,我依然看见了她瞬间红起的双眼,她弯着腰扫地,声音哽咽:“爱啥啊……出息了就好,别再让你妈操心,好好过!”片刻,她抬起头,一拍腿,“哎,我还忘了!早上有人来找你。”
“找我?”我下意识地蹙眉,帮她把死角的灰尘扫出来,“又谁啊?”“不是记者,好像也不是你的画迷。一个挺精神的小伙子,说是你大学同学。”妈妈坐下来仔细回忆,“他说他叫简皓。”
“哦。”我把扫帚递给她,“他再说啥没?”
“他说他对不起你,要你别再生他的气了。”妈妈摸摸我的头,语重心长,“儿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们到底结了多大的梁子你到现在还记恨?谁还没个做错事的时候啊,我看那个孩子不错,别拧着了,有话挑开说,有什么解决不了的?”
我垂下眼,不语。就是啊,都这么多年了,我的眼睛也治好了,也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况且如果不是他的爆料,我可能到现在还无法承认自己的残缺。还有多大的怨恨放不下呢?我为什么还是没有办法原谅他?
“好好想想,妈去做饭去。”
很久以后,我取出订婚宴的请柬,一笔一划地添上了简皓的名字。
走进画室就听见很大的乐声,但是不嘈杂,像温暖的夏风拂过面颊,竟然有些似曾相识。
“boss好!”安忻看见我,跳起来敬一个礼,滑稽搞怪。我忍俊不禁,指指她身边的音响和电脑:“怎么,打算离校出走啊,把家当都搬来了。”她调小音量,鄙视地瞪我一眼:“得了吧,你以为我青春期躁动啊!我让某个不懂流行音乐的老爷爷听听啥叫个美妙乐声!”“嘁。”我调着水粉颜料,无所谓地调侃:“这就是你说的‘小年轻’乐队?”“不叫‘小年轻’!”安忻不高兴了,大声反驳。我做个抱歉的手势,向后退几步以免她施加暴力:“好好好,不叫‘小年轻’,不叫‘小年轻’,成了吧?那亲爱的安小姐,敢问他们大名啊?”安忻咧嘴一乐,蹦到我跟前,像个不通世事的孩童:“他们就是——当当当当——流伤夕阳!”
我一惊:“谁?!”
“流伤夕阳啊。”安忻没有觉察我的变化,轻声哼着歌。
我又听了几秒钟音响里那两个果然有些耳熟的声音,试探着问:“是夏熙妍和林湛斐?”
安忻微怔,抬头看了我好半天,一副“没想到啊”的表情:“你咋知道?诶~~~还说自己没兴趣,其实早都听他们的歌了吧?”
我没说话,盯着那台笔记本电脑,心脏跳动的不正常。我早该猜到的,二十岁出头、网上窜红、词曲风清新、二人组合。不是流伤夕阳还会有谁呢?不是夏夏和林湛斐还会有谁呢?但是明明早在五年前夏夏就离世了啊,我亲耳听到护士说,夏夏抢救无效,死亡。如果她早已死去,现在的夏熙妍是谁?如果她还活着,五年前的一切,又要如何解释?
我狠狠吸一口气,调整一下情绪,听着这首不知名的歌曲,好像回到了四合院,回到了十九岁心无旁骛的年纪。
我坐在阁楼窗前看阳光浅浅写一支歌谣装进信笺
“你是因为觉得我可怜才跟我玩么?”
哪一块云朵盛满我的思念变成雨滴下在谁的心田
“哥,我真的很不喜欢唱戏,我想做一名歌手。”
那里下雪了吗没有希望也一定会冷吧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不应该让你为难……对不起……”
我看见有美丽的形状漏过我的指尖碎银一样的斑点开出另一个世界
“哥,你一定要来啊!”
夏夏,你果然还活着啊,你知不知道我没有一天不是在想你,没有一天不是在自责!你这个偷心的贼,你为什么要离开,连头都不回。
我冲到电脑前,在搜索引擎里找到了流伤夕阳的照片。
女孩坐在地上,安静地抱着膝看着面前大片碧绿的麦浪,神色安然。她及腰的长发遮住右半边脸,尽管这样我还是看清了她细长妩媚的凤眼,为戏而生的眸子。身后的男生提着一把火红色的吉他,背对着少女站着,身体向后斜,轻轻倚着她的背,斜挑唇角,邪气张扬,却透着深重的执着和悲伤。记忆中的那张清俊的面容与之重合,平白多了些成熟干练和桀骜不羁,稚气尽脱。
“boss,你还好吧……”安忻戳了戳我的肩膀,唯唯诺诺地问。
我转过身尽量压低嗓音不让她听出我的颤抖:“流伤夕阳的演唱会在什么时候?”
“下个月六号。”
“好。无论花多少钱、想尽什么办法,也请麻烦帮我弄到一张最前排的票,不要告诉任何人,拜托!”